36.沉眠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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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海瀾的實驗室隻有他本人和法蘭有權限打開,當法蘭接到消息從住處趕來時,韋恩度已經麵色無比難看地在實驗室外等候了許久。

    “法蘭閣下,殿下昨晚……”

    法蘭抬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說,上前開啟了門鎖,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實驗室,乍一進門就被空氣中濃鬱的消毒水和揮之不去的血腥氣撲了一臉,當韋恩度看見靜靜放置在實驗台上的那隻右腿後,整個人不由搖晃了下,伸手扶住一旁的牆壁,才不至於軟倒在地。

    法蘭走到最內側的光屏前,調出昨晚的實驗記錄,伸手撥動進度條,一眨不眨地看完了整個堪稱血腥的實驗過程。正常的義肢安裝手術需要在無菌室內進行,輔以完善的醫療設備和藥品,而路海瀾的操作雖然缺乏了這些必備條件,但最為關鍵的植裝與接合程序處理得十分妥善,整個手術應該算是成功的……隻不過還遠遠無法稱得上完美。

    路海瀾並沒有知會任何人,包括出現在屏幕中的林寰,看那狀態也並非是知情者。法蘭微微張開嘴,無聲吸了口氣,隨即定下神,衝韋恩度道:“韋總管,麻煩你安排醫生做好手術準備,等殿下回來後,第一時間重新為他接合傷口,另外我需要離開一趟,可能需要三至五天時間,在我回來之前,請你務必不要再讓殿下使用義肢活動,拜托了。”

    韋恩度麵色蒼白地點點頭:“我知道了。”

    “殿下的情況並不算太糟。”法蘭隨口寬慰了他一句,語氣有些漫不經心,“比起殿下,林寰那邊的情況可能還更嚴重些,我建議你最好給他請個心理醫生。”

    他說著話向門外走去,韋恩度怔了怔,跟上兩步,追問道:“林少爺還沒醒,您的意思是……”

    “他受到的驚嚇太大,出問題的不是這裏。”法蘭指了指身體,又指了指腦袋,“而是這裏。”

    韋恩度默然,方才他隻是見到了斷肢就幾乎暈厥,林寰親眼目睹了路海瀾更換義肢的全過程,受到的驚嚇可想而知,這並不是說他們見不得血腥,可問題,這是發生在太子殿下身上……

    “如果連這種程度也接受不了,那還是及早送走為好。”法蘭站在實驗室門口,背對著韋恩度,話音是一貫的輕鬆和隨意,“門我就不關了,你處理完後按一下這個閉門鈕就行,那就這,我走了。”

    晨光沐浴在法蘭的背影上,像一團格格不入的異質光影,他抬起右手在耳邊隨意地揮動兩下,接著將雙手揣進褲兜,邁著不疾不徐的步子漸行漸遠。韋恩度注視著他的背影,不知為何,心中突然蒙上了一層陰霾。

    ——太子殿下的命運,從出生時就已經注定不會平凡,無論是否出自本人的意願,在這條遍布荊棘的道路上,究竟誰是朋友,誰是敵人,而他隻能旁觀,無緣參與。

    ………………

    寂靜而空曠的房間中,林寰驟然睜開了眼。

    入目是熟悉的天花板,他遲疑了數秒鍾,緩緩偏頭看向四周——這裏,是他的房間。盡管已經添置了許多物件,但仍顯得十分空蕩,床邊的椅子上坐著一名有些陌生的男人,後者見他醒了,露出微笑問:“感覺怎麽樣?有哪裏覺得難受嗎?”

    “太……子,哥哥……在哪?”

    林寰的喉嚨像是被火燒過,他嘶啞道,幹涸的眼睛一眨不眨注視著對方,胸口焚燒著的情緒是焦急,是恐懼,卻唯獨沒有想哭的欲望。

    他已經不會哭了。

    如果流下眼淚就能阻止不願見到的事情發生,那麽他就不會像這樣躺在這裏。如果哭泣哀求就能讓太子哥哥改變主意,那麽他願意將血液也一並化作眼淚流出。

    但這都是不可能的。

    “太子殿下很好,你不用擔心。”醫生溫言安撫他道,“我給你倒點水,你把藥吃了,養好身體,然後去見太子殿下,好不好?”

    林寰緩緩點了點頭,又慢慢搖了搖頭。

    醫生困惑地眨了眨眼。

    “藥,給我……”林寰掙紮著想要坐起來,嘶啞道,“我要盡快好起來……不能再給太子殿下添麻煩了。”

    他小小的臉上顯露出與年紀全不相符的成熟神色,像是一夜之間已經長大。醫生怔了怔,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麽。

    林寰固執地不要對方攙扶,用雙手撐坐起身,拿著水杯將藥片服下。他兩隻手緊緊握著水杯,骨節泛出用力過狠的蒼白,垂著頭坐在床上,又-->>

    一次回想起激光刀刃落下的那一幕……他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尖叫,但他記得,他的太子哥哥在笑。

    為什麽要笑?明明是這麽痛苦的事情。

    林寰想不明白。

    ………………

    安靜的山頂上,隻有凜風呼嘯而過的鳴響。

    路海瀾雙手垂在身側,一動不動的站在那兒,就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寒風掀起他的衣擺與領口,給他的嘴唇染上一層不正常的青灰,更襯得那張臉上半死血色也無,蒼白得滲人。

    站在他身邊的中年人雙手插在大衣兜裏,麵孔的輪廓冷漠而堅硬,這是一張最近時常出現在新聞當中的臉,那隻鷹鉤似得鼻梁就是最不容錯認的特征。

    對這場葬禮,他們都是不該來的人,卻都出現在了這裏。

    沒有對話,連視線也沒有交匯,路海瀾與這個素不相識的中年人站在這裏,注視著那個與他們都密切相關的女人被埋葬進土裏,再也不會衝他們露出歡笑的容顏,天人永隔。

    想要詛咒抑或憤怒,都毫無意義,在無可挽回的死亡麵前,都是徒勞。

    陵園中的葬禮進行到尾聲,一隻手遞到路海瀾麵前,粗壯的手指間夾著一顆樣式普通的紙卷香煙。路海瀾的視線緩緩移動到煙上,沒有言語。

    “你受了傷。”中年人的話音很平淡,隻是在陳述事實,“這玩意會讓你好受點。”

    已經凝固的血跡浸透了路海瀾的褲腿,還有更多正在湧出的血液順著腳踝流出鞋幫,在他腳下的地麵積聚成一汪小窪。也許是天太冷的緣故,疼嗎?他感覺不到。

    路海瀾抬起手,接過了煙,中年人從衣兜裏掏出打火機,替他將煙點燃,然後收起火機,毫不猶豫地轉身大步離去。

    一個父親對女兒的道別,與素不相識的少年,在隻能遙望的遠處山丘上……或許並不能稱為悲哀,因為這是彼此自己的選擇。

    香煙靜靜燃燒,路海瀾皺著眉頭,將它舉到嘴邊,嚐試著吸了一口。

    接著他開始咳嗽。

    他蒼白的臉上湧出不正常的潮紅,用力捏緊了那支煙,低頭看向另一隻手掌心中斑點狀的血跡。如果叫韋恩度看見,恐怕要大驚失色惶恐欲絕,路海瀾自嘲地收回目光,微微仰起頭,望向不知何時又昏沉起來的天空。

    悔恨麽?

    是他刻意選擇了忽視,選擇了逃避,在這無可逃避的現實麵前,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在這巨大的漩渦之中,他隻是一枚無力的,隨波逐流的,任人擺弄的棋子。

    也許連棋子都算不上,連旁觀的資格都被剝奪,他的父皇將他關進別宮的籠子裏,給他送來優秀的老師,精心培育,在他尚未長成他所希望的樣子,一個合格的帝國繼承者之前,籠門將緊閉,他的存在在人們心中僅僅隻是一個名為太子的符號。

    想要抗爭的話,就擁有力量吧,擁有打破籠子,改變這一切的力量……追逐力量與權勢,在權力的鬥爭和渦旋中變得麵目全非,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命運了。

    預見到自己未來的少年咳嗽著吸了口煙。

    一粒雪花落上他的麵頰。

    ……下雪了。

    院子裏楓葉剛開始紅的時候,白皇妃給路海瀾量了尺寸,拉著皮尺驚叫他比去年又長高了十公分,她嘟嘟囔囔地繞著皮尺,說再有兩年小太子就要比她還高了,男孩子長身體可真是快,又腆著臉湊過來摟著路海瀾摸摸蹭蹭,說長大了就沒這麽可愛了,不可愛她就不抱了雲雲。

    武力被強壓一頭的路海瀾憋屈地想:托你的福,我更想快點長大了啊。

    參加完葬禮的皇帝陛下坐進車廂,聽侯鬆白輕聲匯報了他在外麵這段時間裏發生的幾件事情,聽到白洪來了帝都打傷了守衛陵園的侍衛,他笑著說了句‘他也來了啊’,而聽到小太子鋸斷右腿換上義肢離開了別宮,他臉上的笑容微微斂起,隨即又笑了出來。

    “不錯。”皇帝微笑著點點頭,“夠狠,是我路楚行的種。”

    或許是為了迎合白皇妃的葬禮,帝都在這一天迎來了今年的初雪,白茫茫的雪花淹沒了呼嘯而過的寒風,在大地上落下一層銀白的雪衣。

    沉眠的種子靜靜深埋於地下,等待雪盡冰消,萬物蘇生的那一刻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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