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災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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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山,男,三十四歲,帝都禁衛軍一等侍衛,路海瀾的貼身侍衛隊隊長,未婚。
“殿下,您別在意,隊長他天生就是張閻王臉,據說就是因為這個他才交不到女朋友,真的。”
機庫裏,穿著工作服的侍衛德文給路海瀾打著下手,小聲解釋道。從剛才路海瀾拒絕了何山的計劃,提出自己的計劃後,他的侍衛首領雖然沒執意抗命,但那表情實在是叫人不敢恭維,不滿完全寫在臉上了。
德文是三名侍衛中年紀最小的,與德武是親兄弟,剛才何山的計劃裏,將三人中唯一活下來的機會留給了他。在路海瀾提出自己的計劃後,他也是第一個響應,並主動請求來給路海瀾打下手的。
雖然他也很清楚,路海瀾的計劃並不比何山高明,甚至有些異想天開,但在自己一個人活和大家一起死的選項裏,他寧可選擇後者。
路海瀾沒說話,沉默地繼續著手中的工作。
去魏安是他的任性,而他也為這任性付出了代價,這些人被他的任性拖下水,眼下還要陪著他繼續任性地去救法蘭。
他無話可說。
他不希望任何人死,但事情不會由他的意誌決定,就好比魏安零四三號上那些無辜的人,他的希望拯救不了任何人,也拯救不了他自己。
“殿下,偽裝的身份信息已經錄入到係統裏了。”另一名侍衛德武從操控室裏走出來,來到路海瀾身邊低聲匯報道,“檢修指令也錄入到您指定的位置,隨時都可以出發了。”
路海瀾指揮機械臂封上檢修車的頂蓋,聞言點點頭,道:“我這邊也準備好了。”
德文與德武對視一眼,前者張了張嘴,後者搖了搖頭。路海瀾脫下沾滿機油的工作手套,從前胸的口袋取出一支煙,注視著眼前經過他改造的小型檢修車,低頭點燃煙,低聲道:“我覺得我是在發瘋。”
“殿下……”
“既然我很清楚我是在發瘋,那你們勸我也是沒用的。”路海瀾咬著煙,學著法蘭的樣子將雙手揣進褲兜,隻不過他再怎麽學習,也模仿不來法蘭身上那股隨性慵懶的氣質,反倒有一股另類的高貴頹廢感。
太子殿下有點小憂鬱。
就在不久前,他做了個瘋狂的決定,並且製定了個瘋狂的計劃,而眼下他就要去執行這個瘋狂的計劃,這毫無疑問是徹徹底底的在發瘋。
然而此時此刻,他很愉悅,發自內心的——這讓他覺得自己不僅是個瘋子,還像個變態。
路海瀾想,所以一切都是法蘭的錯,全都是法蘭的鍋。
他控製住自己想要向上翹起的唇角,摘下口中的煙蒂用腳碾滅,然後翻身躍上了檢修車最前方的駕駛座,麵無表情地看向德文與德武。
“叫何山出來,出發了。”
………………
檢修小車在船內通道中慢吞吞行駛著。
通道中幾乎看不見人活動,也沒人會關注這輛檢修車,路海瀾坐在駕駛座上,被工作帽的帽簷遮住了大半張臉,他偶爾會打開光腦看一眼自己的位置,實際上是在看德文德武發過來的消息。他的目的地並不是引擎室或者能源艙這種守備要地,而是相當普通的位置,就好比他們現在行駛的這條通道。
何山從出發後就沒說過半個字,沉默地坐在副駕駛座上,謹慎觀察著外麵的狀況。檢修車抵達第一處指定位置,路海瀾停下車開始作業,何山也偽裝成在旁邊幫忙的模樣,兩人蹲得很近,頭幾乎交疊在一起。何山不經意間抬起頭,看見了路海瀾的臉。
他還是頭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真正將路海瀾看進眼裏。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以往他看著對方,看見的隻是一個名為太子殿下,他必須要保護的目標物,對方是高是低是胖是瘦是什麽樣的人……對他而言,並不重要。
與德文德武不同,何山是孤兒出身,從小就被禁衛軍中的特殊機構收養,經受各種訓練,培養成絕對忠心於帝國,忠心於皇室,忠心於主人的貼身侍衛。然而他在那裏麵也是個異類,與其他同樣接受洗腦式教育的孩子不同,他從小就嚴重缺失情感波動,對於-->>
任務他能夠優秀地完成,對於命令他也能毫不猶豫地執行,但忠誠心的檢測上,他的成績是從未改變過的糟糕,光腦的分析結果甚至認為,他在說‘我愛帝國’和在說‘我想上廁所’時的內心情緒,是完全一致的。
像他這樣的‘次品’能夠順利成為貼身侍衛,甚至還當上了路海瀾的侍衛隊長,完全是巧合外加運氣的緣故。巧合是說那一年他正好趕上了宮裏要給太子殿下選派貼身侍衛,運氣則是指路海瀾身邊恰好有一位不喜歡按常理出牌的老太監朱岩,老太監看過他的資料,問了他幾個問題,就決定讓他擔任侍衛隊的隊長了。
老太監問他,如果太子殿下讓他去死,他會怎麽做?他回答說,他會問為什麽,然後再決定要不要去死。
老太監問他,如果太子殿下想要自殺,他會怎麽做?他回答說,他會問為什麽,然後再決定要不要阻止。
老太監最後問他,如果前兩個問題,太子殿下都肯不告訴他理由,他會怎麽做?
他沉默片刻,回答說,那他不會去死,也會阻止太子殿下去死。
太子殿下執意要救法蘭,這與當初朱岩問他的前兩個問題巧合般的相似,太子殿下不僅是自己在尋死,還要拖著他們一起死。何山本應該像之前回答朱岩的那樣,向路海瀾詢問為什麽,然後再決定是否要遵從對方的命令。
但他沒有問。
三年前,是他護送路海瀾離開別宮,去參加白皇妃的葬禮。他在前麵開車,聞到了車廂裏越來越濃鬱的血腥氣,也看見了路海瀾越來越蒼白的臉色。路海瀾站在雪中遙望著白皇妃的墓地,而他則守在山道邊遙望著對方,雖然無法感同身受,但是他知道,那叫做痛苦。
而今天,在他說出要放棄法蘭的話後,他在路海瀾身上,也看到了同樣的痛苦。
何山靜靜注視著路海瀾的臉,盡管做了偽裝,但是麵容上還是能看出稚嫩的痕跡,太子殿下還沒滿十五歲,還隻是個孩子……可對方肩上背負的東西,已經比這世上絕大多數人,還要多的多。
他不知道心中突然生出的這種情緒叫什麽,有情緒對他而言本就是無比陌生的事情,如果是老太監朱岩在這裏,或許會告訴他,這就叫做……憐惜。
………………
就在路海瀾忙著在船上四處維修的時候,法蘭正在艦橋旁的小客廳裏,喝茶。
茶是上好的錫蘭紅茶,加了薄荷和肉桂,旁邊放著一小碗冰塊,坐在他對麵的老人將冰塊填滿了大半個茶杯,方才放下冰夾,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法蘭盯著自己杯中那無數細若牛毫的反光物,苦笑著抬起頭道:“您請我喝茶的好意我心領了,但這茶……就算了吧?”
“用最好的茶招待客人,是我故鄉的習俗。”老人放下茶杯,拿出手帕掩口咳嗽了兩聲,他的嗓音十分沙啞,喉嚨像是受過非常嚴重的傷害,“如果客人不喝茶,就表示他對主人的招待感到不滿意,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就隻能換一種方式來招待你了。”
法蘭露出無可奈何的眼神,聳了聳肩,端起茶杯閉著眼睛喝了一口……然後他也開始咳嗽,捂著嘴的掌心裏沾滿了血沫。
兩杯茶是一樣的,法蘭的茶杯裏放滿了冰刺,老人的茶杯裏也一樣放滿了冰刺。
被細小的冰刺刮得喉嚨劇痛,法蘭緩了半晌才終於有餘力開口說話,他的聲音也沙啞起來:“您的愛好……可真別致。”
“這並不是愛好。”老人顯然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痛苦,神情平靜地對法蘭道,“我隻是用這種方式來提醒自己,永遠都不要忘記。”
“很抱歉。”法蘭攤了攤手,“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老人靜靜看著他,半晌,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法蘭·溫斯特,咳咳……光明會近百年來最年輕的灰袍學者。”老人說著話,像是聽見了這世上最好笑的事情,他痛苦地咳嗽著,露出了無比譏誚的笑容。
“你這個屠夫,劊子手。”他笑著指了指法蘭,搖頭道,“或者我應該稱呼你……”
“尊貴的災厄騎士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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