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血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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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升客棧。
住進客房後,周瑉就洗掉了臉上的易容。
“三當家,真的是你?”一個滿臉大胡子的壯實男子走進來,瞬間激動地熱淚盈眶:“您總算回來了!兄弟們都盼著這一天呢,唉,您一回來,俺們就有指望了!”
“胡子,究竟是怎麽回事?”周瑉急忙問。
那壯實男子這時候才注意到不遠處的葉瑤和秋楓鳴,驚疑道:“他們是誰?你帶出來的徒弟?”
“是自己人!”周瑉道:“山寨到底怎麽了?”
大胡子抹了一把淚,方斷斷續續講起事情的經過。
故事很簡單。幾天前,桓風大將軍的如夫人丟了。不知是什麽人說,那人是被清風寨的寨主擄去做壓寨夫人了。就在昨天,桓風竟然帶了幾萬人馬,去剿了清風寨。
清風寨不察之下,傷亡嚴重。一萬多人的隊伍,隻剩下了數百殘兵遊勇,如鼴鼠似的四處躲藏。
葉瑤和秋楓鳴對視了一眼,眼中同時閃過一抹啼笑皆非。這算不算是紅顏禍水的現實版本呢?
因為情況緊急,周瑉顧不上休息,立即讓大胡子做好安排,送他們出關。
大胡子做事倒是利索,很快找來了幾張粉紅色的硬紙片。
葉瑤看了看,硬紙片上寫著“天和十三年,七月”幾個篆字,旁邊還有一枚小印章,篆著“平南大將軍府”六個大字。印章的下麵,則是幾條蛇形的黑色紋路。
這就是“蛇牌”?葉瑤莫名覺得,此物很像上輩子的火車票。那個日期,想必就是“車票”管用的時效期。
高升客棧裏自是有馬車,大胡子帶了一輛車,與周瑉同行。他們的車上,還裝著幾大筐藥材。
一路穿街過巷,向著連綿的山野裏前行。
這是一條辟在大山裏的官道。
官道周圍的地勢很陡峭,而且,各種奇怪的地貌層出不窮,就如一個巨型迷宮一般,稍微不小心,就會迷路。
山外就是南長城。
南長城高達十丈,城牆上滿是陣法和結界,便是一個九階高手杵在這裏,也莫可奈何。
總之,想要進入南陸沼澤,就必須要走這條官道,並沿著官道經過出關的隘口,最終進入南疆沼澤。
官道上很繁忙,不時有拉著滿滿一車人的馬車經過。有時候,還能看到前來送行的人,聽到路邊和車上傳來的悲戚哭聲。
走了一半的時候,已經能看到前方的南長城了。
馬車忽地一個急轉彎,一輛大車擦著窗戶而過。若非秋楓鳴駕車的手段高明,說不得還真能造成一場撞車事故。
那是一輛無棚露天的大車。車上擠著二十多個人。大的五六十歲,小的才十來歲,比葉瑤小得多。除了男子,也有身量長成的女子。
人們瑟縮著坐在一起,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子低低哭泣著,他身邊的一個中年婦人眉眼一立,扇了他一個巴掌。男孩子終於止住了哭泣,那中年婦人卻一把摟住男孩子,淚水迎著風無聲橫流。
關外人流血,關裏人流淚,這就是真實的南疆!
因為北疆拒絕向內陸輸入修煉資源,整個龍驤國內陸的修煉資源全部由南疆供給。
那麽,資源從哪裏來呢?絕大多數都是從這些普通人的血淚裏來。
他們用自己的性命和血肉換來了資源,供養了三十萬南疆駐軍,供養了內陸上五十八個州的武者,換來的,卻是自己的朝不保夕,骨肉常離!
饒是一向自詡“無情”的葉瑤,也不由為之動容。生平第一次,她打心眼裏憎惡天京城禦座上的天和帝,也憎惡魚肉鄉裏的桓家。
權利的利劍,本不應該揮向手無寸鐵的黎民。
可是,偏偏每一次的劍起和劍落,最先受傷的,永遠都不是執劍的手,而是最無辜的柔弱婦孺。
不久,馬車來到隘口。
寬約五六丈的城門打開,一輛輛大車在城門下穿行。
葉瑤的馬車帶了不少書,卻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守城的官兵看過“蛇牌”,招手放行。大胡子賠盡了笑臉,又賠上了大半的藥材,才獲準通行。
那些坐著大車而來的冒險者們下了車,各自去尋同伴,聚集成大隊。
大胡子的馬車飛跑了起來,葉瑤的馬車也趕緊跟上。
隻因為這時候,不知是誰喊了一句“那輛車上有藥材”,就有一群人不要命地圍上去,妄圖洗劫大胡子的馬車,搶到一點保命的本錢。
大胡子的馬車跑了一段路,就被一群人圍了起來。周瑉從車廂裏出來,把藥材直接扔了出來,又掀開車簾子,讓眾人看了看空空如也的車廂。
藥材在半空裏飄落,又引起了一陣哄搶。哄搶之中,不乏動手動刀的人,還有被反複踐踏,陷進泥地裏,生死不知的人。
大胡子的馬車借著這個機會,趁機衝了出去。
葉瑤離開了車廂,坐在車轅上。秋楓鳴不敢停車,也縱馬衝出了哄搶的人群。
當亂糟糟的人群被甩在遠處時,葉瑤攀到車頂上,向著來路的地方回望而去。
密密麻麻的人群已經散了,十多個人影從泥地裏站起來,搖搖晃晃走了幾步,又重新跌回泥地裏。
“師兄,停一停,我們回去看看!”葉瑤說。
秋楓鳴是隱衛出身,最大的優點,大概就是服從命令,而且從來不問為什麽。聽見葉瑤的吩咐,他立即調轉車頭,重新回到那片坑坑窪窪的草坡上。
葉瑤跳下馬車,把一個一頭栽進爛泥裏的男孩子拉了出來。他還有呼吸,身上大概有十幾處骨折。劇痛加上失血過多,已經讓他昏了過去。
葉瑤用靈力給這個男孩子處理傷口,秋楓鳴也下了車,把那些還活著的人送到葉瑤跟前。
忙活了半個時辰,他們把所有還活著的人聚集了起來,並看著他們的傷口消失,從失血的疲弱裏醒來。
最先救下的那個男孩子蹲在死去的中年婦人身邊,用力地挖著一個土坑,大概是想把她葬入土裏。
其他人互相觀望著,眼裏滿是對未知的恐懼和茫然。
周瑉的馬車不知何時轉了回來,大胡子下了車,歎了一口氣,不忍心地對葉瑤道:“他們早已被拋棄!你們救得了他們一時,救不了一世。”
葉瑤自是知道這個道理,她直接看向獲救的人群,問:“以後的日子,你們打算怎麽辦?”
挖坑的男孩子當先站起身來,大聲說:“我願意跟著恩人,請恩人收下我!”
“你叫什麽名字,還有別的親人嗎?”葉瑤問。
“我還有阿爹!但是,他不要我和阿娘了!”男孩子咬了咬牙道:“所以,我也不要阿爹了!”
“既如此,日後便跟著我們吧!”葉瑤蹲下身子,輕聲說。
許是見葉瑤好說話,其他人紛紛跪下磕頭,極盡哀求之色:“我們也願意跟著恩人,請恩人收留!”
葉瑤瞧著這些人,道:“此後兩年之內,我怕是會長留在這裏了。你們在做決定前,可要先想明白了!”
有人開始猶豫起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漢哀求道:“恩人,我的小孫子還在關內。這個月內,我必得回家!孩子還小,看在他的份上,你發發慈心吧!”
葉瑤看著他染血的一角衣袖,目光冷了冷,淡淡說道:“對不住,我不能答應!”
老漢膝行幾步,挪到葉瑤跟前,又要磕頭。外人看不見的角落裏,染血的衣袖輕輕動了動,滑出一道冰冷的寒光。
葉瑤卻立即後退了一步,手腕一揚,透明的冰影劍刺出,恰好擋住從老漢袖子裏飛出的匕首。
“叮當!”一聲輕響,匕首倒飛回去,直插那老漢的左肩。
老漢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呼,葉瑤卻不曾理會他,而是走到他身邊,撿起那枚匕首,來到男孩子身邊。
死去的中年婦人躺在那裏,扭曲的臉上猶自殘留著驚恐。葉瑤俯身,解開她的衣服,用手裏的匕首比了比婦人胸口的傷痕。
傷口的深淺和寬度恰好與匕首吻合。
男孩子一下子看明白了,蹭地轉身,怒火如熾熱岩漿般翻湧,幾乎將眼睛燒成了紅色:“是你害死了阿娘!是你殺了她!為什麽?阿娘她根本都不認得你!”
素不相識的人,為何要自相殘殺?
無人能回答,四下一片死寂。
葉瑤什麽都沒說,隻是把手裏的匕首交到了男孩子的手裏。
她給他報仇的機會!如何行事,端看他自己的選擇。
男孩子顫抖地拿起手裏的匕首,衝到了老漢跟前。老漢卻沒有躲,隻是發出一聲慘笑:“為什麽?嗬,你問為什麽!因為她死了,我才有可能活,我的小孫子,才有可能不被餓死。這天底下,誰一生下來就想殺人?誰願意對著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捅刀子?可是,我沒得選!你要怪,就怪皇帝不開眼,怪桓家喪盡天良,怪你出了關,來到了這片修羅殺人場!”
男孩子的身體不住地顫抖,握著刀子的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
猶豫了良久,手裏的匕首滑落到地上,他一臉淚痕地轉過身,跑向死去的阿娘身邊。
老漢卻一把扯住了男孩子的衣裳,另一隻手撿起匕首,瘋狂地向著男孩子身上捅去。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也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也許,他早已瘋了,從兒媳和兒子被餓死的那一刻,就已經瘋了!
秋楓鳴出手了,手裏的馬鞭扯住了老漢的匕首,一揚鞭,將老漢直接甩到了十丈開外。
男孩轉過身去,看到這一幕,悲傷的表情凝固在臉上,喃喃道:“為什麽?”
秋楓鳴淡淡道:“殺人就是殺人,不管有什麽理由,都是一樣。”
葉瑤清聲說:“我救的是人,不是獸!”
她轉身,從衣袖裏取出一個白瓷玉瓶,扔到地上道:“你們一共是十個人,這裏麵恰好有十粒玉還丹。拿到市麵上去,若是能賣出去,足以保你們半年衣食無憂了。眼下城門還未關,現在出去還來得及。你們拿著它回家,至少不用擔心死在這裏。東西在這裏,何去何從,你們自己選!”
言罷,她不再看眾人一眼,冰影劍抖出一朵透明的劍花。
緊接著,就見黃塵簌簌飛揚,一層層覆在死去的中年婦人屍身上,漸漸堆成了一個小土丘。
葉瑤帶著男孩子上了馬車,秋楓鳴等人也各歸其位,沒有一個人再回頭看一眼。
走遠了,葉瑤方才回首,隔著慢慢黃塵,恰看到眾人相攜著離開的背影。
心弦微微一動,葉瑤忽然衝著秋楓鳴道:“師兄,你說,人世間最美好的是什麽呢?”不等他回答,她又自言自語道:“我一直覺得,不管世間有多少苦難,不管人心有多麽險惡,總有那麽一些人,願意為了別人做些什麽。
就像在暗夜裏點亮一盞燈,未必能給人以溫暖,卻總有一些人,可以因此而有勇氣信仰光明。
隻要能讓世界有一點點變好的可能,就會有人願意為之付出和努力。因此,希望總與我們同在。
坐在車轅上的秋楓鳴心中驀然一動。
最樸素的道理,總能給人以最深刻的動容。
他想起這一路上,葉瑤時不時就停下來“義診”一番。雖然有練手的意圖,終究還是對別人有好處。
而這一次呢,她救下來的,不止是那些人的命,還有他們未曾完全泯滅的良知。
想起車廂裏的那個女孩兒,複雜的時候很複雜,簡單的時候又很簡單,就像是個謎,越是接近,越是讓人眼花繚亂。
不能再想下去了!他不明所以地一笑,揚鞭,向著草野的盡頭疾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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