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瑤的先斬後奏，顯然引來了營地裏一眾婦人的不滿。礙著葉瑤昨日的援手之恩，她們明麵上不好指責，暗地裏的指指點點卻是免不了的。

    清風寨的女人和孩子們不願意和她說話，看著她的眼神，帶著明顯的疏離和冷淡。

    這種無形的孤立，葉瑤很熟悉，以至於早就已經習以為常，絲毫不放在心上，繼續與自己新得的追隨者們攀談。

    事實上，對於女人和孩子，她一向敬而遠之。

    前者主見太多，什麽都想管，讓人聽了厭煩；後者沒有主見，隻會鸚鵡學舌，說起話來無趣。

    她可以和窮凶極惡之輩相談甚歡，可以和心知詭詐之人舉手對局，卻似乎注定了與那些膚淺的俗世快樂無緣。

    當然，前後兩輩子，世俗裏長大的女孩子們也不想靠近她。

    葉瑤的骨子裏是高傲的，是那種被人寵著長大的驕矜，如公主一般的性情，聰敏、任性、淸貴。

    她不是沒受過苦，但前後兩輩子，在物質生活上，當真從來沒受過半分委屈。

    除了自由，淵給了她最好的一切。除了愛，李氏也願意給她最富貴的生活。

    這樣的女孩子，麵上再怎麽純良和善，言行舉止間總還是帶著一股子淸傲和超然。

    林驍等人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

    清風寨的婦人和孩子們臉上現出激動的神色，快步迎出去。葉瑤和秋楓鳴沒動，坐在篝火邊靜靜等候。

    “四弟、小五，你們沒事，真是太好了！”林驍粗獷的笑聲傳進山穀。他的身後，跟著周瑉和趙梓輝。

    “我們無礙，勞二當家掛心！”秋楓鳴和葉瑤雙雙起身，應和了一聲。

    “聽說，你們又帶回來一批兄弟？”林驍看見了老王頭等人，裝出一副訝異的模樣說。

    “路上碰上了，就順手救了下來！”葉瑤淡笑道：“二當家放心，明日，我便送他們離開，不會給你們添麻煩！”

    這下子，輪到林驍吃驚了：“小五誤會了，哥哥不是這個意思！你若是一定要留下他們來，也不是不行！”

    “我和師兄自有安置他們的辦法！”葉瑤也做出一副訝異的模樣來，說：“誰說我和師兄要把他們留在清風寨的？阿瑤不是不懂規矩的人，如何會越過寨主，自作主張？”

    林驍的臉色瞬間有些難看，周瑉站出來道，溫聲道：“既然阿瑤早有安排，便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吧！若是需要幫忙，隻管和我們說！”

    “多謝！”葉瑤笑道：“不過，要把他們都安置下來，大概要花費不少時間。所以，最近一個月內，我和師兄可能脫不開身，沒辦法跟著你們去狩獵了。”

    “不如請他們留在清風寨吧！”趙梓輝說：“如今，我們寨子裏也是人手不足。”

    “寨主好意，阿瑤心領！”葉瑤輕笑了一聲，始終沒鬆口。

    “你們打算怎麽安置這些人？為何要花費一個月的時間？”林驍蹙著眉道：“若隻是去尋個能住人的地方，我去辦也可。”

    葉瑤淡笑不語，一副“不能說”的模樣。周瑉不悅地瞧了林驍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二哥，阿瑤有自己的安排，我們不便幹涉！”

    林驍悻悻住了口，自去篝火邊用飯。

    周瑉和趙梓輝卻沒有跟著林驍離開，而是留在了葉瑤身邊，與他們一道坐下來說話。

    遠處的林驍看到這幅場景，心中陰鬱更甚了幾分。

    周瑉和趙梓輝沒有再提張厚德等人的事情，而是說起了白日的經曆。

    但沒多會兒，一個穿著藍布衣裳的婦人走過來道：“寨主，三當家，二當家請你們過去用飯。若是再耽擱下去，晚飯都要涼了！”

    趙梓輝不情不願地站起了身，走到了林驍身邊。周瑉卻沒動，笑了笑道：“我便不過去了，在這裏也能填飽肚子！”

    婦人不悅地嘀咕道：“三爺怎麽可以如此見外！二爺與您久別重逢，自然有許多親近的話要在私下裏說!”

    周瑉眼中浮現出淡淡的怒意，麵上卻冷冷道：“你是什麽人？”

    婦人一怔，委屈裏含著惱意，幹巴巴道：“小婦人是二爺的人，三爺您莫非不清楚？”

    “二哥的確沒和我說起過你。”周瑉正色道：“更沒有說起過，我什麽時候又多了一個嫂子。你若無事，便退下去吧！”

    婦人討了個沒趣，訕訕退到一邊。

    周瑉瞧了遠處的林驍一眼，灑然一笑：“梓輝長大了，我們這些做長輩的也該放手了，阿瑤，你覺得呢？”

    “我可算不得什麽長輩！”葉瑤淡笑道：“種如是因，得如是果，如此而已！”

    周瑉眼中泛起一層憂慮，搖頭歎道：“阿瑤，你究竟想要什麽呢？這一點，我一直都想不明白！”

    葉瑤不答，仿佛什麽都沒有聽到。

    周瑉淺淺笑了笑，用回憶地口吻道：“我的家就在雲州城中。我出生的時候，周家家境還算殷實，在當地小有名氣。

    那時候，我跟著父親讀書、習武，希望將來有一天，能去天京城裏參加春試，從此步入官場，光耀門庭。

    可惜，我的一個伯父得罪了桓家的一個管家，就被桓家誣陷迫害，最後家破人亡。

    我的父親和母親冤死在牢獄之中，桓家人甚至不許我們為父母收屍入殮。周家的祖宅被桓家的下人強行霸占，祖產也被這幫吸血鬼“充公”了。

    就這樣，我們被趕到了大街上，看著殺死了父母的仇人，在曾經屬於我的家中耀武揚威。

    那一年，我十二歲。

    家境敗落後，我的一個哥哥和兩個姐姐為了生計，不得不受雇於唯利是圖的蛇頭，來南陸沼澤搏命。最後，都死在了荒野上的泥沼之中。

    後來，我也來了這片廣袤的荒野。

    諷刺的是，我是家裏的幼子，整個周家，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我無親無故，除了仇恨，再也沒有旁的牽掛。

    因此，狩獵隊遭遇了山匪，損失慘重時，我毫無負擔地倒戈，投靠了那幫山匪。那就是清風寨的前身。

    我識文斷字，得了大哥趙步成的青眼，後來，又遇上了起義的二哥林驍，三人結拜後，開始籌建清風寨。

    最初，我們籌建清風寨的目的很簡單，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將桓家打倒，還南疆一片安穩和平定天空。

    可是，等到清風寨打出了名聲後，我才知道，權力場上的事情遠遠沒有看起來那麽簡單。改天換地這種事兒，不是隻有野心和誌氣就能做到的。

    兄弟情意也好，壯誌鴻圖也罷，一旦沾上了權利二字，就全都變了形，走了樣。歲月催人老，故人心易變，是不是？”

    “也許，這世上值得付出真心的東西太少了！”葉瑤點了點頭，表示讚同，略有些滄桑地笑道：“你可曾聽過這樣一句話，守諾的人之所以誠信，不是因為說了就一定能做到，而是因為他們從來不肯輕易許諾。真心也是如此，想對得起自己的一顆真心，也對得起別人的一顆真心，就要管住自己的心，不許它亂動。”

    說到這裏，葉瑤停了停，又說：“輕率的動心和許諾，那是從一開始就種下了禍根。因此，當昔日之禍發作起來的時候，不止是因為遇人不淑，不止是因為世態炎涼，更是因為，那是我們為過去的輕率所付出的代價。”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論斷！”周瑉細細沉吟了一會兒，竟是越發覺得這話有道理，失笑道：“隻是，事事瞻前顧後，小心斟酌，豈不是會錯失不少人生裏的好風景，會過得格外忐忑和不自由！”

    “至少，不會禍及自身，禍及家人。”葉瑤笑了笑，說：“辛苦我一個，幸福身邊人，不是嗎？”

    “不曾想，阿瑤竟是這般至情之人！”周瑉心中動容。他不得不承認，這也是一種負責的心態。

    可是，當付出得不到回報，當真心遭遇背叛的時候，有多少人能靜下心來，重審視災禍所起的“微末”緣由，正視自己曾經的輕率呢？

    比起受到傷害，更痛苦的是，傷害我們的人原來是自己。

    沉了沉心，他又道：“三年前，我倦了日日的猜忌和算計，索性離開了清風寨，去青平縣安家。眼不見，心不煩。

    如今，我重新回到了清風寨，心裏依舊隻有一個念頭：除掉桓家，重整南疆！為此，我可以付出一切，哪怕是自己的生命。”說到這裏，周瑉的眼中仿佛有熊熊的火焰在燃燒，將臉頰燒得通紅。

    葉瑤終於道：“付出一切嗎？哪怕是你曾經的結義兄弟，曾經的生死同袍？”

    周瑉點了點頭，鄭重地說：“是，我願意！”

    葉瑤笑了笑：“巧得很，我和師兄也不喜歡桓家。”

    周瑉平複了一會兒心情，緩緩笑開：“所以，如果你們需要幫助，記得算上我一個！”

    這算是一次隱晦的結盟。周瑉大致猜得出葉瑤的身份，肯定是天京城裏的貴人，從那一匹扮成普通馬匹的天馬上看，應當與北疆大有幹係。

    北疆與陛下一向不對付，與深受陛下眷顧的桓家也不對付。

    總而言之，這個女孩子的靠山夠硬，人又聰敏伶俐，還和桓家有仇，又與新來雲城赴任的葉宣也有關係。對於周瑉來說，是個理想的合作夥伴。

    “一定！”葉瑤聞弦歌而知雅意，輕聲說：“到時候，還請周大哥不吝援手。”

    葉瑤接下了周瑉的盟約，眼下，她迫切地確需這樣一個人。

    此次來南疆，她心中自有算計。其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要利用這個天高皇帝遠的機會，培養出自己的嫡係力量：一批隻忠於她，而不是葉家或者楚淵的私衛。

    她信任楚淵，卻不願意依附著他生存。不僅於此，她還希望自己能成為他的助力和依仗。

    如此，不管是政治聯姻還是情感聯姻中，她都將是不可能被替代、不可能被舍棄的存在。

    兩世的淸傲早已刻進了骨子裏，她的真心和幸福，自有她的雙手來開拓和守護，不需要任何人的賜予和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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