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烏提到天都，使者們走了兩個多月。旅程漫長，清什欣賞沿途風光的同時，努力思考了一些問題。

    她尚未決定要做些什麽，怎麽做。比起幹預這場戰爭，她更覺自己適合旁觀，或像天尊那般被束縛在某個地方，想要掙脫卻無法掙脫。如今，赤紅之翼的另一部分元神能量牢牢困於東海，有天尊本身為封印，百年都無需擔心。因此，她並非危險之人，暫不必憂慮自己會塗炭生靈。然此番回歸之後，若她最終決定參入其中，立場陣營的選擇尤為關鍵。

    陣營，她沒得選。在幽族空前團結的狀況下，她不可能與其對抗，傷害同族。何況，龍子和影俠也不會接受敵人的幫助。那麽立場，就成為她行動的方向。落櫻說，多數人沉迷於戰爭狂熱，清醒者已寥寥無幾。“神義”侵蝕的不隻有嘲風，還有世間萬物。若與同族一起對抗“龍域”，這場戰爭會愈演愈烈；但想讓兩方言和共處，這個想法，連她都忍不住嘲笑自己。

    龍翼決戰之後，世間本不應再有異類存在，然而大戰引發天地能量的混亂流動，導致妖族出世，危害人間，於是，新神降臨，斬妖除魔，功成身退。無論天尊、龍子、幽兒，還是最初的幽族，他們都未曾過多涉入凡人之事。直到風幽之戰爆發，異族與凡人之間才算是首度公開對戰。然無論如何，風幽之戰尚未泛化，這期間，幽族也沒有建立政權，與世人協作。

    可現今，本屬於凡人的國家被異族掌控，人不願再做人，更渴望成幽成神，獲取強大的遠古之力。自踏入煊朝國土後，清什了解到，北方民眾皆為幽族狂熱，無論男女都想成為炎軒或者梵塵的後裔，但入選需要經過嚴格選拔，大多數人並不能如願。不能成幽則侍奉幽，血品極佳之人將入宮為君主血奴，血品中等及一般之人則聚集在天都淩川等地，侍奉其他幽族，同時還可賺取銀子。南方百姓則皆仰慕真龍之子，雖不可得神力，但為侍奉龍子，都努力訓練，渴望有朝一日能入影俠之列；姿色絕佳的女子，則爭相恐後進宮為妃，隻為一睹龍顏，承龍氣恩澤。此番境況，已不可逆轉。是否要幹預，如何幹預，清什一時間無法決定。思索還在繼續，前方迷霧重重，唯有謹慎前行。

    烏提使者抵達天都時，天色已晚。接應的官員將他們安頓在貴賓客棧，囑咐大家好好休息，明早會有人來引領入宮。旅途勞累，大家吃了些東西就沉沉睡去，清什則悄然離開客棧，漫步於天都街巷。

    繁華夜市已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幅景象。鐵匠鋪加緊打製兵器，夥計們不停地將材料運進，將刀劍運出；藥店老板的生意很是興隆，夜裏不打烊，侍奉幽族之人長年獻血，身體難免虛弱需得抓藥來補；當然，最熱鬧的要數青樓，那裏是血奴的聚集區，也是天都幽族的常去之地，即可享受到軟玉溫香，又能品嚐芬芳甘露。清什路過其中一家時，很容易就感應到裏麵彌散出的幽血氣息。她微微搖頭，繞過幾條小巷，來到一座府院前。

    虛淵閣。

    牌匾仍在，隻是蒙上一層厚厚的灰。凝眸仰望，昔日的聲音在耳邊幽幽回蕩。

    ……

    “虛淵閣……為何要做‘虛淵’之稱？”

    “彼年，先皇欲以天子之令召四方幽士，為國效力，便向皇室朝臣征詢命名之議。本王隨即想到‘虛淵’二字。虛懷若穀，淵渟嶽立，正是幽士品格。”

    ……

    推開塵封的門，她緩步前行。一切都仿佛已靜止，冰冷、暗沉、堅硬。院中一片死寂，淒涼至極。眼眶悄然濕潤，這個充滿回憶的地方，她不能繼續停留。正欲離開，陣陣歌聲傳來，哀婉悲泣，那音色為她所熟悉。循聲而去，漆黑的王府中，唯有音蘭居亮著微弱燭光。纖細素影在房中遊蕩，魂不守舍，如癡如癲。

    鈴蘭被囚禁於此。房屋周圍是能夠阻隔氣息的強大法陣，所以清什未能察覺到她的存在。不經意的回眸，鈴蘭看到外麵人影，立刻推開門，清什瞬間移至樹後。鈴蘭走不出法陣，隻能急切地四下張望。

    “玄音？玄音是你嗎？你來救我了是嗎？”鈴蘭顫抖的語聲中有幾分狂亂：“玄音，快把我救出去，咱們一起殺了梵塵那個混蛋，玄音，你快出來啊！玄音！玄音……”

    呼喊最終變成哭泣，鈴蘭無力地坐在台階上，淚如雨下。

    清什猶豫著是否要現身，突然感應到一陣熟悉的血氣漸近，有些慌張。雖知炫彩石可掩蓋自己的氣息，但為隱藏更深，急迫之下將隨身攜帶的烏提香粉撲在衣服上，散發出一股淡然的香味,融入周圍的草木中。她背靠樹幹席地而坐，不見人影，隻能聽到輕微的腳步聲。

    “你——”鈴蘭不見來者，咬牙切齒地沉吟著，緩緩起身。

    “今天給你帶來了上品佳肴，快，趁新鮮趕緊喝吧。”梵塵立在法陣之外，以眼神示意衛黎。

    衛黎上前，將裝滿鮮血的水袋放在鈴蘭腳邊，隨後退回梵塵身邊。

    “我才不要你的施舍！”鈴蘭高喊，拿起水袋用力砸向地麵。塞子鬆動，芬芳血氣四散，她握緊拳頭，極力克製自己的yuwang。

    “何苦如此？”梵塵沉聲道：“汲血才有力量逃出這裏，實現你的願望。”

    “你這惡魔建造的法陣，鬼才能逃出去！”鈴蘭恨恨地說著：“玄音會來救我，哼，到時你就等著受死吧！”

    “玄音已經死了。”梵塵冷笑，語氣平穩又堅硬。

    “他沒死！他現在是龍域之王，很快就能踏平這天下！”鈴蘭衝到法陣邊緣，雙眼圓睜。

    “那是嘲風，不是玄音。”梵塵向前兩步，緊盯著她：“要說幾遍你才能明白，如今的嘲風是龍子與神義的融合，早已失去記憶，連幽兒都被他遺忘，你又算什麽？他是欲將幽族斬盡殺絕的龍子，他是後妃成群的自封之王！你可以去找他，但他會對你做的事隻有一件，就是用樺木劍刺穿你的心！”

    “啊——”靜默片刻，鈴蘭發出一聲哭喊，繼而拚命搖頭：“騙子！你是騙子！我不會相信你！那個時候欺騙我，現在還想騙我！說好懲罰背叛的人，我幫了你，結果你卻利用我，利用我！你殺了他，為什麽是他，為什麽！”

    “因為，他才是背叛之人。”梵塵目光幽冷，神色陰鬱。

    “胡說，分明是清什背叛了你！”鈴蘭喊得嗓子有些沙啞。

    “清什隻是被他迷惑……他知曉一切，卻依然搶走了她……”梵塵語聲漸弱，眉宇間凝聚著哀傷。

    “迷惑？”鈴蘭歪嘴苦笑：“你可真會安慰自己。即便你不知他們在漠城幻境的故事，那年雪夜你應該還沒忘吧？清什為何滿麵血淚，為何一去不歸——她移情別戀了！她愛上玄音了！是你殺了她的愛人，她痛不欲生！隻因你是同族，她無法殺你，隻能離開，她恨透了你，再也不想看到你，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鈴蘭說完，瘋狂地笑起來，淚水不斷湧出眼眶。

    “太好了，既然玄音什麽都忘了，那我還有機會……”她呢喃自語，突然又衝梵塵大喊：“放我出去！讓我去找玄音！就算死，我也心甘情願！”

    梵塵沒有再回應，轉身前行。

    “聖上”衛黎叫住他：“不如，讓夜鈴蘭走吧。”

    “她會死的。”梵塵垂眸，沉聲說。

    “可這麽關下去，她遲早會瘋。”衛黎不無憂慮。

    “她是清什的後裔，不能……不能讓她死。”梵塵回眸望向坐在地上又哭又笑的蒼白女子。

    “聖上，派人去找清什姐姐吧，您真的——”

    “不必。”梵塵打斷他的話，又將目光埋入昏暗。

    “聖上！”衛黎呼喚著，幻行至他麵前，雙膝及地。

    “衛黎知道您心裏有多痛！”他仰望梵塵，眼中閃著晶瑩光芒：您如此深愛清什姐姐，每日每夜思念她，就讓她回到您身邊吧，告訴她您的心，她終會原諒一切……”他說著，聲音已有幾分哽咽。

    梵塵垂眸，俯身將衛黎扶起，望向他俊秀的臉龐。

    “原諒意味著放下，愛恨悲歡化為煙雲，若是那樣，她心裏便沒了我。”梵塵低語，笑容苦澀：“她怎敢忘記我呢……永遠不回來，她就會永遠想著我，恨著我。如此，甚好。”

    “聖上——”

    “走吧，衛黎。”梵塵拍拍他肩膀，款步前行。

    衛黎看了看形容憔悴的鈴蘭，轉身跟上梵塵，消失於深沉夜色。

    清什緩緩站立，望向皎潔圓月，目光淒涼，可那淒涼中，似乎還有一絲溫柔。

    梵塵，你始終這般驕傲，真讓人生氣。

    她苦笑，從另一側的小徑悄然離開。（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