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塵和嘲風將以決鬥定天下的事，幾日內傳遍大江南北。兩方臣民均未有過激的反應，隻能說是期待中有失落，失落裏有擔心。畢竟，他們的命運係在兩位君主身上。勝者王，敗者雖能保命，但不得不離開故土，遠走異鄉。普通民眾尚有選擇餘地，真正憂慮的，是那些已成為和想要成為影俠或幽族的人。

    嘲風從烏提回到西京之後，就開始重新選拔官吏，並對臣民宣告取消“影俠”稱謂，將之前的影俠軍編為一支由他直接掌管的軍隊。盡管此舉遭到一些人、尤其是上官煜的反對，但他並不理會。如此，正好能分辨出哪些是頑固的死腦筋，哪些是靈活的開明派。

    南方的變革熱火朝天，北方的幽族也沒閑著。

    梵塵將所有同族召回天都，集中管理，並選取幾批供血者，每日給予山珍海味滋補身體，定時為幽族供血。此外，他派炎軒率一小隊人馬去往秘境滄林，提前為幽族歸隱後的生活做些準備。最重要的是，他每天都要練功修行，還要與清什一起討論幽族退隱之後的問題。

    梵塵很喜歡這樣的日子。清什住進皇宮，每天除了和桑雅玩鬧，就是陪他練功，參與他和眾人的商討，氣氛祥和又溫馨，有時會讓他覺得自己身在夢境。他有困惑，有不安，但更多的是小心翼翼地相待，珍惜嗬護。他不知清什之前去了哪裏，但他想，那應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因為從她回來的那夜開始，一切就變得不同了。

    那夜，清什回到天都，先到訪浮生閣。彼時，安東才處理完梵塵交代的事不久，正在研究幽靈之心。他沒想到清什不到十日就折返，但最令他驚訝的還是她的狀態，平靜，從容，溫暖。　她一邊調侃他不夠聰明，一邊微笑著告訴他幽靈之心的用法。

    “安東，請將幽靈之心一分為二，其中一份混合人血製成藥丸，另一份，試著給我做成一塊玉佩，就像你送姐姐的信物那般。我知道，你手藝最好。”她語氣平穩舒緩，目光柔和地望著他。

    “清什……”安東低喚她的名字，眉宇間滿是憂慮。

    “雙王之戰，梵塵注定會輸。但在我心裏，沒有比他更好的君主。我隻能用這種方式，守護他的天下。至於嘲風，決戰之後，由我來應對。”她輕鬆回應，眼中沒有迷霧，亦無波瀾。

    “清什，你……想通了？”他沉默片刻，猶豫著問道。

    “想通？”

    “你方才說，在你心裏，沒有比梵塵更好的——”他有些激動地止住聲。

    “啊，你是指這個——”她似恍然大悟地拉長音，旋即又露出一絲溫暖淺笑：“嗯，想通了。我從未忘記初心。放不下是因為愛，恨與痛也是因為愛。所以，這麽做不是複仇，而是兌現我的承諾。”

    她大方又直白地說出這些話，帶給安東的震撼不止一點。

    “不過還是先替我保密吧，無論是幽靈之心，還是我的心，你知曉就好。到了那個時候，我會親自告訴梵塵。”

    她望著他，眼中閃著純淨的誠意。

    “清什，如今在梵塵心裏，天下不及你萬分之一。如果到那個時候，他有他的渴望，不為君王，隻願與你長相守，你會重新選擇麽？”

    “哈哈哈……”她爽朗地笑起來。

    安東更加詫異，原本以為她會感動、亦或憂傷，即使會笑，也隻是心酸的笑，不料，她卻笑得自如，笑得真切。

    “他才不是那種愛美人不愛江山的君王呢。”她說著，微微撅起紅潤嘴唇，似委屈似羨慕地道：“要是鬱芊芊，說不定還能抵得上一些分量。”

    “嗬……”清什的樣子把安東逗笑了，可他的目光到底還是充滿疼惜：“傻姑娘，鬱芊芊都死了千百年，梵塵都已放下的過去，你怎麽還念念不忘。”

    “好啦，你就別操心了，姐夫。”她親昵地喚著他“姐夫”，笑容溫潤：“這段日子，我會陪著梵塵。”

    說罷，她拿起安東從淩川帶回放在桌邊的炫彩石，翩然轉身。

    “我這就去皇宮了。幽靈之心做好後，記得悄悄給我。”她回眸囑咐，笑盈盈地衝安東點了個頭，旋即沒入夜色。

    烏提之行究竟發生了什麽？安東望著她消失的背影，依然未從詫異中恢複。她就像變了一個人，不，她還是她，隻是灰眸中的幽冷、糾結和痛苦已經消散，替以鮮活的色彩，交織著濃厚的人性和神性，放下了恨，拾起了愛，不再迷茫，不再猶豫。安東察覺到，在她心底，似乎有一種無關乎愛恨的堅定信念，正是這信念，讓她充滿勇氣和力量，以及深切的溫暖。

    梵塵見到這樣的清什，會作何感想？安東露出一絲欣慰又苦澀的笑容，拿起幽靈之心，開始實施清什的囑托。

    離開浮生閣，清什很快便抵達皇宮。聞聲來到後花園，見桑雅正穿著煊朝女子的服飾跳舞，幾位琴師在一旁奏樂，而梵塵則坐在對麵的椅子上靜靜觀看。炫彩石掩蓋了清什的氣息，她悄然藏進梵塵後側的樹影裏，一同欣賞桑雅的舞姿。

    處理完淩川諸事，回到天都，梵塵覺得身心疲憊。清什就那樣飛入夜空，留下他彷徨難安。不知她去了何處，即使知曉，他亦無法尋找，還有許多事需商議處理，還有一場勝算無幾的決戰等著他。

    梵塵並不後悔接受嘲風的提議，相反，他還蠻喜歡這種方式。彼時，當清什對他吼出“我不許你再殺他”之際，梵塵就已放棄殺龍子的想法。的確，他沒有資格再殺嘲風，這個權利，屬於清什。所以，若能以決鬥的方式定天下，不失為一種好辦法。他相信嘲風是個言而有信的人。他若贏，可有足夠的時間完成王位的過渡；若輸，清什再不舍，也會“殺龍子，匡正天下”。

    然而，無論輸贏，他都將放棄天下，帶領幽族歸隱秘境。想到此，還真有些不舍……

    無意間代替玄華成為太子，繼而登基為帝，盡管一開始並未設想遙遠，但梵塵與生俱來的責任感和王者氣質讓他漸漸與人皇的角色融合，直至完美。強大，智慧，賢明，果決，他將天賦和熱情獻給天下，指點江山，揮斥方遒。

    盛世名煊，四方來賀，太平常在，安居樂業。他愛的，不止是君王的權力和地位，更是他付出心血打造的太平盛世。盡管這盛世如今麵目全非，但若戰爭結束，給予他時日，定能複歸繁榮。可是，這僅為一廂情願的奢望。無論龍子或幽族，都不應在擾亂世間的秩序，他們必須將這天下，還給世人。

    他第一次對凡人心生羨慕。溫熱的血，跳動的心，那又是怎樣一種感覺，回到天都後，他不止一次做此想象。不過，他想的最多的，還是清什。他知道自己沒資格眷戀天下，他餘下的生命，隻屬於她。

    他以僅有的驕傲維持著風度，克製著自己對她傾訴的衝動，他想對她說抱歉，想緊擁她不放手，想告訴她，他有多麽愛她。可是他不能，他知道一旦如此，她會釋懷，會放下，然後，忘記……

    他寧願被龍骨穿心而死，也不願被她忘記。這樣的堅持，消耗著他的心力，他很疲憊，疲憊得什麽都不想做。回到天都的幾日，他更多時候是與桑雅待在一起，因為從她的血中，可以看到他瘋狂思念的容顏。

    不過，這個異族公主簡直像隻粘人的小貓，就算梵塵不主動召見，也會想方設法湊到他跟前。她單純又可愛，時常將他逗笑。她讓他感到輕鬆，於是，他每天都會抽出時間和桑雅在一起，除了汲血，就是聽她彈琴唱歌跳舞講故事。

    今夜桑雅學了支新舞，強烈要求展示，梵塵也就老實地坐在一旁欣賞。誰知桑雅越跳興致越高，非要與他共舞，他雖無奈卻又不忍拒絕，就陪著她轉圈。正玩得熱鬧，桑雅突然停住，目光直勾勾地盯住他身後，繼而麵露欣喜。

    “清什姐姐！”她歡呼著，放開他的手，飛奔過去。

    梵塵被桑雅尖亮的聲音弄到眩暈，但她喊出的名字更讓他恍惚，遂定神回眸，隻見桑雅拽著紗衣飄飄的幽女快步走來。

    “聖上，這是我的清什姐姐，我在大漠中撿到的——你們大煊國的美女！”桑雅一邊介紹，一邊又衝著清什撅起小嘴：“姐姐，你可算來看我了。”

    清什溫柔地笑笑，指尖拂過她的長發。

    “姐姐，我的夢成真了。”桑雅一把摟住她的胳膊，臉頰紅潤地看了梵塵一眼，又望向清什，嬌聲道：“我現在是聖上的愛妃，聖上對我很好……”

    “桑雅，姐姐為你高興，不過有兩件事，姐姐必須告訴你，聽完不準生氣哦。”清什柔聲說著，摘下掛在身上的炫彩石，放在她手中。（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