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是各式各樣的。

    就和人是各式各樣的一樣。

    毛海軒出現在陸薇藝麵前的時候是安靜的。

    他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喪失自我的意識。他身邊凝聚著打著旋的是無底的怨恨，是戾氣，是不甘。但他隻是眼珠子輕微轉動，看向麵前的陸薇藝，瞳孔內是全然的寂默。

    這是一個年紀看起來三十五朝上，四十不到的男人。歲月和生活帶給了他磨難，讓他成熟，卻還是沒能忍心讓這個男人過早的老去。

    在這個年紀，在寧縣開一家小五金廠，毛海軒應該能算是有所為的。

    可他選擇了自殺。

    隻有自殺的人，才會有這般死寂的姿態。

    兩人目光對視了好一會兒，還是毛海軒先開口。

    他是想不通的。為什麽麵前會有這樣一個陌生女人看著自己？

    “你，能看見我？”毛海軒問出了口。

    “嗯。”陸薇藝很謹慎的回答著毛海軒的問題。

    毛海軒張了張嘴，又閉上。他覺得自己的行為很是可笑，還真的笑了出來，短促的兩聲，笑完就終止了。

    “死了啊。”他停頓了一下，“我連遺書都寫好了。”

    很多人想要活著，他卻不想活著。真的死去了，他覺得仿佛解脫一樣。是任性，是不負責任，可他真的解脫了。

    “你是誰？”

    毛海軒看著麵前的陸薇藝。

    旁邊還有兩個人，但那兩個人總望在虛處，是看不見他的。

    “陸薇藝。”陸薇藝報上了自己的名字，“做骨灰盒的。”

    毛海軒盯著陸薇藝看了好一會兒。

    陸薇藝感受著這種驚異的視線，覺得毛海軒的想象力中，她或許已經成傳說中大隱隱於市的存在，下一秒就能拔出桃花劍斬妖除魔，仗劍天涯。

    鬼比人更喜歡幻想一些有的沒的。

    她見毛海軒臉上神情都不一樣了，不得不開口將兩人的話題拉回她想知道的正事上：“你為什麽自殺？”

    毛海軒沒想到在他死後，還會有人來問他這個問題，還是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人。

    負麵情緒所帶來的怨化作濃稠如實質的液體，在這一刻向他侵蝕而來，又似乎被什麽東西所遏製，終不得門入，徘徊在邊沿上，窺探著破解的方法。

    毛海軒為什麽自殺呢？

    很多話他沒法對家人說，連遺書裏都無法寫進去，如今見到了陸薇藝，卻願意放下那些個所謂的自尊講一講了。

    “活著好累啊。

    “孩子上學要錢，興趣班要錢，吃穿都要錢，一年七八萬才能跟上同學。老婆沒工作，在家裏照顧老人小孩，出門偶爾還要幫我應酬下，也要錢。小老板看著風風光光，可哪裏來那麽多錢。刨去材料費、工人費、運輸費，又不是高新企業，補貼也沒什麽，運氣好賺個幾十萬一年，運氣差貨出了，錢要不到，人說交情好，拖一拖，隻能前頭賺的全填進去維持廠子。”

    流動資金本身就少，拖一次兩次，一個廠就能拖垮了。

    “以前麽，到處叫人開廠創業，增加群眾就業機會，其它也不管。現在麽，你小企業也要高要求，今天一個要求，明天一個要求。”毛海軒的語氣很平淡，看開了，看習慣了，看麻木了。

    陸薇藝對這類開廠事宜並不懂。她沒有打斷對方。

    “這兩年經濟不好，廠子都是勉強維持。全國又抓環保。你知道達標要多少錢買設備？四百萬。每年維護成本六十萬。怎麽辦？隻能找別的單位幫忙處理。”

    聽到這裏陸薇藝終於有了反應：“賀家？”

    毛海軒並不傻。

    作為一個在商場混跡了十來年的人，他在這一刻明白了陸薇藝的來意。

    “你想對付賀騰飛？”毛海軒問陸薇藝。

    陸薇藝微微點頭。

    毛海軒露出“果然”的表情。

    “我前些天和賀騰飛吃飯。他想要搞死的人就是你？”陸薇藝還戴著紗布，可以看出就是最近受的傷。

    一個資產成迷賀家出來的賀騰飛，會想要去對付一個做骨灰盒的？

    陸薇藝聽到“搞死”，臉上也沒顯露出一點情緒，她還是沉得下心繼續著他們的對話：“你繼續說。”

    毛海軒對賀騰飛的印象沒有多少好的。

    隻是當時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求賀騰飛。沒有這個賀騰飛，還是會有第二個賀騰飛。混了那麽多年，他早沒了以前的天真，大多的棱角也被俗世磨圓了。

    看著陸薇藝這樣的意氣用事，他古怪笑了笑。

    “找賀騰飛，每年十幾萬就能處理好企業環保問題。我就去找他，請他吃飯。寧縣有個農家樂老板是我發小，搞死你的事情是他告訴我的。他隻和我說，讓我注意別與虎謀皮，被虎吃了。”

    這事情是發生在最近的。

    陸薇藝還是沒能聽到毛海軒自殺的理由。

    即使賀騰飛拒絕了他，他也不至於自殺。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毛海軒就算把自己的廠賣了，都會有一筆資金去換個事業重新開始。

    “賀騰飛是賀家人，單純賣骨灰盒，你鬥不過他。”毛海軒不知道陸薇藝的背景如何，但他至少知道賀騰飛絕對不怕陸薇藝。

    陸薇藝並不在意毛海軒想岔路，她再一次問了一遍同一個問題：“你為什麽自殺？”

    毛海軒第二遍聽到這個問題。

    那些伺機想要侵染毛海軒的怨氣出手了，它們一股一股衝向毛海軒的鬼體。

    陸薇藝眉頭一皺，右手又再次取出她的筆，當即在手背上畫符。

    明明這安息堂沒有開窗，連門都在他們進來時帶上了，可憑空卻有一陣陰風不停吹著，將陸薇藝的頭發都吹亂了，吹得旁邊兩人骨子裏透著寒意。

    毛海軒發出奇怪的笑聲：“孩子不是我的種。”

    商場失意，家庭也這樣，他覺得活著沒意思。

    陸薇藝：“……”

    這個發展出乎她意料，卻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她手上沒停，在畫好符的瞬間，風停了，那些個怨氣也再次安分了下來。

    收回筆，陸薇藝對此隻能表示：“她以後要是有第二個孩子，也不會是你的。”

    毛海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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