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沉沉往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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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七八九號那幾天,喬淨亭早晨上班時常常在路邊站住,看一輛接著一輛的學校大巴排隊開過去,和她一樣駐足的行人很多,大家都不說話,隻是仰著頭看。許多孩子透過車窗向外看,臉上沒有一點緊張的神情,有的還伸出手來揮動著打招呼,像是風光的遊行隊伍。迎接這些孩子們的是人生裏的一場硬仗,不管是贏是輸,已經耗費了太多青春去背水一戰,結果如何似乎真的不再重要。喬淨亭依舊記得自己高考結束的那一天,最後一門是政治,走出考場到處可以看到撕書的學生,那些畫滿了勾勾叉叉的紙張化成一場漫天大雪從教學樓頂端向下撒,孩子們在這場大雪裏歡呼雀躍,流淚擁抱,仿佛人生裏最難走的一條路已經到了盡頭,未來一定是一片坦途,那時的喬淨亭也是這麽想的,現在的她當然已經開始嘲笑自己當時的愚蠢天真,她寧願坐回教室最後一排,像以前一樣把臉埋進五三裏偷偷睡覺。長大以後的路,才是真正的難走啊。

    轉眼就到了六月二十五號,高考成績公布了,學生們開始填寫誌願,班級也開始組織畢業晚會或是散夥飯。喬淨亭家的親戚裏似乎沒有應屆學生,她沒有接到任何關於填寫誌願的求教電話,卻收到了高中時班長的短信。她知道同學聚會每年都會舉行,有時趁著過年,有時在暑假,不過她從來沒有參加過,一想到要麵對一群昔日就混的不是很熟的麵孔,她就惴惴不安,不管自己飯桌上的座位在誰旁邊,她都會不知所措。這一次她又找了看似合情合理的借口,換來的卻是班長的一通電話。大意是這次正逢班主任五十歲生日,以前喬淨亭是語文課代表,更是班主任的得意門生,必須出席。喬淨亭勉強應了一句“我盡量安排。”

    樸泊的電話像救星一樣打來,詢問她是否參加同學聚會。

    “你呢?”喬淨亭問他。

    “我看醫院忙不忙吧,以前也偶爾去過幾次,我們班就那幾個男生,每次都坐一桌喝喝酒。”

    “聽班長的意思我這次是非去不可了,不去顯得不通人情。”喬淨亭的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的,“可是我跟他們沒什麽好聊的,每次見很多人我都慌得不行。”

    “是因為老蔡生日吧,”喬淨亭和樸泊的高中班主任姓蔡,是一個語文老師,“說起來老蔡對我們倆真的挺關照的。你就去這一回吧淨淨,我也去,到時候我陪著你。”

    “真的?”

    “騙你是小狗。再說了,這幾年你老不出現,大家都以為你失蹤了呢,我應該是唯一一個跟你有聯係的了,好榮幸。”樸泊在電話那頭笑起來。

    喬淨亭卻一點都笑不出來,她猶豫了好一陣才回答“好吧”,然後又開始結結巴巴地擔心,“要是太尷尬......”

    “太尷尬你就跟我們幾個男生一桌,實在不行咱們倆先撤,有我呢。”樸泊信心滿滿。

    同學聚會定在六月三十號晚上七點半,班主任生日當天。五點半時喬淨亭開始收拾東西準備下班,對麵桌的周子清走過來,“以前你總是兢兢業業工作到最後一刻的,怎麽今天這麽著急?”

    “晚上同學聚會,我想回去洗個頭。”天氣炎熱,就算有空調也還是心煩意亂,她的劉海都軟綿綿地趴在額頭上,顯得很沒有誠意。

    “同學聚會你就穿這個?”周子清驚訝地很浮誇,她指著喬淨亭的棕色短袖和牛仔褲張大了嘴,“你是不是迫不及待想要告訴那些老同學你混的不好啊?”

    喬淨亭順著周子清的目光將自己從頭看到尾,目光最後定格在白色帆布鞋上,似乎真的有點不合適,“那怎麽辦?”

    “你怎麽去?”

    “我同學來接我的,六點十分。”

    “讓你同學到公司樓下來接,你先跟我來。”周子清拽著喬淨亭的胳膊,兩個人走到茶水間裏,周子清不由分說地打開水龍頭開始放水,“低頭低頭。”她小心地按下喬淨亭的頭,用水沾濕,跑出去不知從哪裏找來了洗發水輕輕揉搓著。

    “子清,你哪來的這些?”喬淨亭彎著腰,聲音悶悶的伴著水流。

    “拜托,身為女人,總得帶著些以備不時之需吧。”周子清把喬淨亭頭上的泡沫衝掉重新洗了一遍,“好在你還知道要洗頭,不然我真要懷疑你是不是女人了。“她的語調裏帶著閨蜜特有的嬌嗔和溫柔,讓喬淨亭的心漸漸舒展開來。

    “在公司洗頭會不會違反條例啊?”

    周子清笑起來,“在公司洗頭的女人有的是了,我還要給你吹頭呢。“她貓下身從水池下麵的櫃子裏拿出一個吹風機,“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秘密了,就你不知道。”她的個子和喬淨亭差不多,喬淨亭在沙發上坐下,任憑周子清拿著吹風機替她吹幹頭發,周子清的手溫柔地抓著她的頭發,想來這十多年來她似乎好久沒有這麽被人對待了,她也好久沒有允許誰這麽對待她了。周子清用高超的技術將喬淨亭的發尾吹的微微內扣,將她的劉海吹的彎彎的,自己滿意地咂咂嘴,“你在這兒等我。”

    她再次回來時手裏拎著一個紙袋,她轉身將茶水間的門從內鎖上,把紙袋丟給喬淨亭,“喏,快換上,我不看你。”她轉過身捂住眼睛,一副誓死不偷看的樣子。

    喬淨亭一臉迷茫,她打開紙袋,從裏麵拿出一件黑色的連衣裙,很短,長度在膝蓋以上,吊帶上係著兩個簡約的蝴蝶結,連衣裙上四下錯落著淺黃色的雛菊,淡淡的,顯得清新又不失可愛。“我要穿這個嗎?”她怯生生地詢問背對著她的周子清。

    “是啊,”周子清轉過來,兩隻手依然張著五指捂著眼睛,“本來打算送給你當生日禮物的,既然能派上用場,就提前了。”

    “可是.......”喬淨亭想說她已經好久沒有穿過這個青春的衣服,沒有勇氣再嚐試。

    “可是什麽可是,要我幫你穿啊。”周子清假假地看了眼手表,“快點兒啊,要遲到了,同學聚會嘛,就算不求驚豔全場,還是要好好打扮的。”

    喬淨亭看時間已經來不及回家找合適的衣服,心一狠,拉了窗簾換上裙子,沒想到尺大小正好,周子清竟然這麽了解她。

    “子清。”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自己用手拉背後的拉鏈,拉了一半,周子清跑過來替她拉好,然後又忙著跑到她的正前方細細端詳,“淨亭,你這身材,平時穿那些衣服真是可惜了。”

    “我的身材......?”喬淨亭想到自己時常被樸泊嘲笑的平胸。

    “太瘦了,你看你的胳膊,還有腰,怎麽這麽細?”周子清的語氣裏滿滿的羨慕,可喬淨亭卻不以為然,所有可以展示女性魅力的地方,她都不出彩,充其量算上清瘦。可她不得不說這條裙子將她的身材勾勒的很好,尤其是腰,真的盈盈一握。

    “這茶水間的穿衣鏡還真是人性化。”周子清站在喬淨亭身後,扶著她的肩,鏡子裏的她們差不多高,兩人都帶著笑,臉因為著急而泛紅,一片美好。

    “裙子太短了吧.......”喬淨亭這才想起來什麽。

    “對噢。”周子清穿的是緊身牛仔褲,她拍拍腦袋,“估計沒人帶打底的褲子吧,怎麽辦,能不能讓你那個同學順路買一條過來?”

    喬淨亭想了一會兒搖搖頭,“來不及了,他......他也不方便,我走路小心點就是。”她拽著裙邊,明顯還沒有放心。

    “不管了,先化妝化妝!”周子清像一個經紀人,忙的團團轉。她再一次將喬淨亭按在沙發上,“你早晨化妝沒,我看看啊,眉毛有了,嗯......”她一邊觀察喬淨亭的臉一邊喃喃自語,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把化妝包拿了進來,“加個細眼線吧,還有口紅。”喬淨亭安靜地坐著,像一個任主任擺布的洋娃娃,最後周子清又給她掃了些腮紅,才算大功告成。“你自己看看。”

    喬淨亭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和平時差不多的發型,因為有了一些弧度增添了不少風情,內扣的頭發似有若無地延伸向嘴角,細細的眉毛,因為有了眼線的填充而變得有神的眼睛,不是那種喧賓奪主的神采,有一種含情脈脈的笑意,嘴唇上的透明唇膏被正紅色的口紅覆蓋,一下子精神了很多。

    “是不是太隆重了?”她擺弄著小裙子。

    “這哪算得上隆重,要怪就怪你平時太隨意了,這才像個女孩子嘛。”周子清手托著下巴評論,“你背什麽包?”

    喬淨亭伸手指指沙發上的米白色帆布包。

    周子清沉默了一會兒,“也行吧,挺有女學生樣子的。”

    “真的嗎?”喬淨亭已經開始不再相信自己的審美。

    周子清又點點頭,“嗯,淨亭,你和別的女人不同,你身上有與眾不同的味道,我也不想你變得千篇一律,你有你的樣子。”

    喬淨亭思考著周子清話裏的意思,電話響了,是樸泊。

    “淨淨,我到你公司樓下了,快下來吧。”

    “好。”喬淨亭掛了電話,轉過身向周子清道謝。

    “謝什麽啊,你是我在公司裏唯一認定的朋友。”周子清揮揮手讓她快走,還不忘叮囑,“玩得開心點啊,別總那麽悶悶的。”

    公司在二樓,喬淨亭在電梯門口等了一會,還是選擇了走樓梯,帆布包像往常一樣斜挎在肩上,一隻手按著裙邊,步子不敢太大。

    走到大樓的旋轉門前時看到西裝革履的樸泊在門口踱步,她走出去踮起腳尖拍了拍樸泊的肩膀。樸泊轉過身,好久沒有說出話來。

    麵前的女孩分明還是他認識的那個喬淨亭,眉眼間沒有多少女人味的,嘴角乖乖地抿著,眼神裏還是一年四季都帶著的少許憂鬱,可今天的她化了妝,那份還不能熟練駕馭的嫵媚在她身上反而顯得更加可愛。他退了兩步好讓自己看清喬淨亭的裙子。

    “淨淨今天真漂亮。”

    喬淨亭不說話,徑直坐上車。

    “怎麽啦,話都變少了。”樸泊一邊開車還是忍不住一邊打量喬淨亭,語氣裏浮著一絲越看越喜歡的味道,“真的很好看哎,估計季謙孝那幫家夥要被你驚豔了。”他說的季謙孝就是高中裏的同班男生。

    “你別亂說了,我們班女生都那麽好看。”

    樸泊煞有介事地點頭,“這倒是,而且她們都比你會打扮,但是......”樸泊湊過來貼著喬淨亭的胳膊聞了聞,“你一直比她們好看。今天沒噴香水啊?”

    “嗯。”喬淨亭平時沒有噴香水的習慣,生平唯一一次買香水就是給自己和樸泊各買了一瓶大吉嶺,她覺得樸泊說的有道理,穿的還算正式,沒有噴香水總像少了些什麽。

    樸泊從後座把他的公文包拿過來,“我帶了,還是你送的那瓶,要是想噴就噴點。”

    喬淨亭乖乖地接過來打開,摸索著找到一瓶香水,卻不是大吉嶺,她舉起來在眼前看看,

    “蘆丹氏。”雖然沒有買過,卻還是認識的,她把瓶子舉到樸泊麵前晃晃,沒有說話,意思是哪裏來的。

    “噢,這個啊,我都給忘了。”樸泊瞥了一眼,有些慌張地回答,“同事結婚,抽獎抽到的,不過是男香吧,恐怕你不能噴。”

    喬淨亭嘟著嘴點了兩下頭,又是不相信時的代表性表情,不過她沒有說話,找到了大吉嶺,在手腕上噴了兩下,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淨淨。”

    “嗯?”

    “下次我給你買新的香水。”樸泊好像很不安。

    “不用。”喬淨亭直起身把公文包放回後座,眼睛眯起來,“你我都不是常用香水的人啊。”

    “是。”樸泊飛快地接話,反而顯得有點心虛,不過他很快就找到了可以更換的話題,“淨淨,還穿帆布鞋?”

    喬淨亭這才注意到除了包,不合時宜的還有腳上的這一雙匡威高幫,她兩隻腳互相摩擦著,“我還真沒注意。”

    “你總得有一雙可以出席各種場合的高跟鞋啊。”

    “我哪有那麽多場合可以出席。”喬淨亭彎腰把過長的鞋帶又紮了個蝴蝶結,“而且我不是有一雙嘛。”

    “你那雙,穿著忒不舒服吧。”樸泊一副了然於胸的表情,“總之這個就交給我負責啦,你也快生日了,該有個像樣的生日禮物。”

    “我過農曆。”

    “我知道啊,每年都變。”樸泊忽然有些生氣地轉過臉來,好像不滿喬淨亭對他的質疑,“這八年我哪一次記錯了?”

    喬淨亭思忖了一會兒,小聲地說,“是是是,你這麽凶幹嘛。”

    車裏又安靜了,喬淨亭尷尬地把胳膊抬起來聞了又聞,有點後悔自己說了不必要的話。同學聚會的地點定在漓鎮最大的酒店,估計還會早到一點,她現在進退兩難,早點進酒店是尷尬,在車裏窩著也是尷尬。她試探性地扭過臉去看樸泊,也不說話。

    樸泊被她看的沒辦法,撲哧一聲笑出來,“看什麽看?”

    “你不生氣啊。”喬淨亭一下子放了心,懶懶地縮回去,目視前方。

    “這都生氣,也太小肚雞腸了。”其實樸泊心裏也惴惴不安,那瓶李淨柔送的香水他隻是拆了包裝隨手放在包裏,一次都沒有噴過,就被喬淨亭歹了個正著,好在喬淨亭不追問,不然尷尬的可能是他。“我就是不喜歡你懷疑我,總覺得我對你不上心,你明明知道你的一切我都記的清清楚楚,從來不含糊的。”這番話說出來倒有點像不合時宜的表白,樸泊舔舔嘴唇,雖然他說的都是實話,可說出來之後卻又覺得矯情。

    喬淨亭似乎也答不上來,樸泊對她的好她心裏都清楚,她對樸泊的好也是天地可鑒,可這又怎麽樣?這其中複雜的關係不是一兩句表白就能說明的,他們騎虎難下的境地也不是誰的一兩句承諾就能解決的,她隻好笑笑,“以後不說你了。”

    “是後天吧,生日?”

    “大概吧,我也沒看日曆。”喬淨亭本就對生日不敏感,特別是家裏過農曆的傳統,往往讓她自己也很混淆。

    “後天有約嗎?”

    “沒有。”

    “那就還是跟我過咯。”樸泊語氣輕鬆了許多。

    “好。”反正也沒什麽別的選擇,從來不和父母一起過生日,隻是會在早晨接到母親的一個電話,被叮囑兩句記得吃麵之類的老生常談。高中畢業之後的生日她好像都是和樸泊一起度過的。那麽樸泊的生日呢,他的生日在冬天,一月份左右,本來是過固定的陽曆的,他非得學著喬淨亭過農曆,因為日期變動有時可能會在元旦或是聖誕節,更加有節日氣氛,但是一起慶祝生日的人也會更多,變成了一場很多人的聚會。她心裏盤算著後天是周六,真的可以好好放鬆一下。

    車在鴻運大酒店門口停下,這裏的停車位已經被占滿,喬淨亭猜測著這些車的主人一定就是自己的高中同學們。樸泊開著車轉了一圈,然後把車停回了附近自己家老房子的車庫裏。

    兩人一起走向酒店,天氣很好,晚風愜意,樸泊在風裏張開了雙臂,走在他身邊的喬淨亭笑著看他,長長的胳膊從西裝裏伸出來,像一個不適合出席正式場合的巨人,還是一如既往的油頭,他好像對這種發型有莫名的執念,梳得油光鋥亮、一絲不苟的,額前的一根頭發被風吹地掉下來,喬淨亭站到他麵前,踮起腳尖來替他整理頭發,樸泊一如往常地乖乖低下頭配合,目光下垂,看到喬淨亭因為踮腳伸手而縮上去的裙邊。

    “咳。”他移開了目光。

    喬淨亭收回手退兩步,“好啦。”

    “淨淨,你裙子好像有點兒短。”傻大個紅著臉,顴骨又燒起來。

    喬淨亭這才意識到自己忘記了重要的事情,她把帆布包從肩膀上扯下來擋在大腿上麵,“流氓啊你。”

    樸泊苦笑,“我也不是故意的,你擋得了前麵也擋不了後麵。”說著他脫下自己的西裝走過去係在喬淨亭腰上,看了一會,“總覺得不搭。”

    喬淨亭一隻腳踢著地麵的石子,“早知道早到這麽久我就去買了。”

    “也沒多久了。”樸泊看看手表,“這樣吧,你在這兒等我。”說完他就轉身朝來時的路跑過去,留下喬淨亭一個人。

    喬淨亭將包重新移回肩膀,那個方向是樸泊家住的小區,看起來也沒有什麽商店,不知道這家夥又有了什麽鬼主意。她抱著胳膊原地打轉,把樸泊的西裝抖了幾下再疊好,抬頭間看到他拿著什麽東西氣喘籲籲地跑回來。

    是一件灰色的薄針織衫,樸泊高中裏常穿的一件,紐扣是淺黃色的,很有設計感,那時每當喬淨亭肚子疼時樸泊便會脫下這件衣服遞給她,讓她捂在肚子上。

    “還記得它嗎?”樸泊撐著膝蓋喘氣。

    喬淨亭點頭,將兩隻袖子拎起來,沿著腰係好,衣服鬆鬆地垂下來,遮到膝蓋處,她抬起頭征求意見。

    “好看,出奇地配。”樸泊把西裝隨意地搭在胳膊上,“我們淨淨真少女。”

    喬淨亭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我們快走吧,要遲到了。”

    喬淨亭猜的沒錯,他們倆走進包廂時三張圓桌的座位幾乎都已經滿了。因為來得遲,他們理所應當地成為了全場焦點,如果再挽著手,可能就是姍姍來遲隆重登場的金童玉女。

    喬淨亭連頭都沒有抬,她的眼睛盯著自己的帆布鞋,胳膊緊緊夾著包,任憑樸泊攬著她的肩膀,在她耳邊說,“別這麽緊張,沒人在意我們。”

    怎麽可能沒人在意,她埋著頭抬起眼皮也能看到齊刷刷的目光,可能是因為她已經在同學圈子裏消失了太久,可能是因為她和樸泊又一起出現,總之那些滾燙的目光讓她短短幾分鍾就熱出了一身的汗。

    “這是......”她聽到有人這麽問。

    “喬淨亭啊,語文課代表。”有人回答。

    “她和樸泊還在一起?”

    “我聽說......”

    “天哪!”

    她分不清說話的老同學分別是誰,但是議論的聲音讓她頭暈目眩,第一次有了主動吃藥的欲望。好在樸泊幾乎沒有猶豫就將他帶到了男生們的桌子上,替她拉開凳子,然後笑著說,“我就不介紹了吧,大家都認識。”

    “淨亭,幹嘛這麽縮著,抬頭給爺看看啊。”這聲音她還認得出,是季謙孝,高中裏和她還有樸泊都坐在最後一排,是個性格直爽的男生。她猶猶豫豫地抬起頭來笑笑,麵前的季謙孝和從前沒什麽變化,依舊穿著套頭衛衣,運動少年的模樣。

    “淨亭真是一點兒都沒變啊,不過更漂亮了。”季謙孝哈哈大笑,眼睛還是像從前一樣眯成了一條縫,他舉起酒杯來,“我記得你不喝酒吧,喝橙汁兒,我們好久不見了。”

    喬淨亭緊張的心情放鬆了些,看來和男生們一桌也是不錯的選擇,她舉起樸泊為她倒的橙汁喝了一口,感覺到樸泊的手在她後背拍了拍,仿佛在說別怕。

    “我以為你不來呢,果然還是老蔡的生日這名號打動了你啊。”班長開口了。

    “不好意思,以前一直抽不出空。”喬淨亭覺得七八年一直抽不出空實在說不過去,她有些畏畏縮縮地不敢看班長的眼睛,好在班長並不介意,隻說以後記得參加。

    “你們知道的,淨淨身體不好,也不愛參加這些。”樸泊在一旁圓場。

    “喲喲喲。”氣氛立馬活躍起來,男生們好像都如同當年,一聞到八卦的氣息就按捺不住互相調侃的心思。

    “這淨淨叫的啊。”

    聲音大的連隔壁桌女生的目光也被吸引過來,她們打量著喬淨亭,讓她坐如針氈。她隻好抬起頭來迎向她們的目光,樸泊說的沒錯,她們都比自己會打扮,以至於她都分不清誰是誰,隻能溫婉地笑著,回應她們目光裏的疑惑。

    一個女生舉著酒杯走過來,她穿著同樣黑色的連衣裙,不過及踝,銀色的高跟鞋,卷發很長,幾乎到腰,連她走路的姿勢都搖曳生姿讓喬淨亭倒抽一口涼氣,這個女生她認識,是吳雨玥,高中裏就莫名針對她的女生。她站起來,仿佛在迎接一個女王的到來。

    “好久不見,淨亭。”吳雨玥身上濃烈的香水味讓喬淨亭一個寒戰,她努力控製自己的麵部表情,笑著點頭。

    “你還是這麽漂亮。”吳雨玥神情傲慢,嘴裏卻說著明顯不走心的恭維。

    “沒有沒有,還是你漂亮。”喬淨亭到現在都沒有弄清楚當年吳雨玥針對自己的原因,她的原則一向是以德報怨,不過麵對這個女人好像說不出什麽徳怨,隻想著逃避,不去招惹她。

    “淨亭現在在哪裏高就?”

    “我啊,”喬淨亭發現男生們都停止了觥籌交錯,也沒有人說話,四周好像蓋上了一層安靜的結界,“小公司。”幸好沒穿高跟鞋,不然站著更不舒服。

    “聽說是廣告公司?以後我的公司要做廣告就來找你噢,到時候我會跟你的領導指定你的。”吳雨玥眉頭一挑,極大的眼睛裏浮動著說不清的神采,不隻是在寒暄,更是在下戰書。

    “敘舊歸敘舊,不談工作。”樸泊似乎看不下去了,他站起來接過喬淨亭一直拿在手裏的酒杯,把剩下的橙汁一飲而盡,“淨淨體寒,就不陪你多喝了。”他按了按喬淨亭的肩膀讓她坐下。

    吳雨玥從容不迫地將紅酒喝完,還是滿臉笑意地看著喬淨亭,“淨亭贏就贏在她總有黑騎士。”她的目光又掃到樸泊身上,“你們倆從高三起到現在,談了快要十年了吧,什麽時候請大家喝喜酒啊?”

    樸泊一下子也說不出話了,已經坐下的喬淨亭心中升起一團無名怒火,吳雨玥從高中時代時就愛毫無緣由地找她麻煩,她不愛與人爭鬥於是總會選擇忍讓,好不容易忍過了朝夕相處的日子,如今難得見麵還要被刁難,實在是說不過去。

    她站起來挺胸抓住樸泊的手,笑靨如花,“謝謝關心,我和樸泊不如你有背景,如今都在拚事業,如果結婚了,第一個通知你。”她的手握得很用力,指甲幾乎要嵌進樸泊的手背裏,樸泊吃痛地倒抽一口氣,還是回握了。

    吳雨玥點點頭,還不離開,站在那裏或許是在想別的措辭,喬淨亭微笑著接著說道,“聽說雨玥你一畢業就和那個職高的大哥結婚了,這麽多年還沒抱上大胖兒子啊,是不是太忙了?還是有別的問題,如果需要幫忙的話可以盡管開口,畢竟我們樸泊在醫院呢。”

    吳雨玥一下子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她訕訕地笑了笑,像來時一樣搖曳生姿地走回自己那桌,背影裏倒是看不出一絲狼狽。

    樸泊忍不住笑起來,他撫摸著喬淨亭的頭發“你挺毒的啊淨淨。”

    喬淨亭不說話,嘴角浮著一絲人若犯一再犯我我必犯人的微笑。

    “不愧是語文課代表啊。”對麵的季謙孝哈哈大笑,“不過說到這個,你們倆真要結婚啊,怎麽打算的?”他又給樸泊滿上酒。

    樸泊舉起酒杯抿了一口,不說話,轉過頭去看喬淨亭的神色。

    “場麵上的話。”喬淨亭往自己碗裏夾青菜,“說不準的。”

    “有什麽說不準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們都把大好青春耗在對方身上了,不結婚等什麽啊?都奔三的人了,又是我們哥幾個看著在一起的,趁早結婚吧。”

    喬淨亭不回答,一口一口吃著菜,樸泊站起來伸出拳頭打季謙孝的肩膀,“結婚結婚,你怎麽不結啊。”

    “你以為我不想結?也得有姑娘願意跟我過啊。”

    “你別吹牛,我看你朋友圈裏女朋友都換了好幾個......”

    話題終於被轉到了季謙孝身上,喬淨亭吃了幾口菜後四處尋找了蔡老師的身影,確定了方位之後握著酒杯朝角落那一桌走過去。

    這一桌坐的都是除了班長以外當年的班委,見了喬淨亭都笑嘻嘻地打招呼,詢問著近況。喬淨亭一一回答,然後走到蔡老師身邊,蔡老師從身後拖了一張凳子過來讓喬淨亭坐下,雖然已經五十歲,卻和幾年前沒什麽兩樣,戴著眼鏡,長頭發整齊地束在後麵,穿著和以前一樣風格的白色長裙,儼然溫柔嫻靜的模樣。

    “淨亭可是稀客,我參加過幾次同學聚會,都沒見到你。”

    “是我不好,”喬淨亭順從地被蔡老師拉過手,“這次聽說您生日,無論如何趕來了。”

    蔡老師用手指刮她的鼻尖,像對待孩子一樣,“這還差不多,你這孩子可讓我操了不少心。”

    喬淨亭一個勁點頭,嘴裏說不出什麽好聽的話來,“老師身體還好?”

    “我嘛老樣子,倒是你,一直弱不禁風的,現在身體強壯些沒,心情呢,還一直不開心嗎?”

    “我都好。”喬淨亭笑。

    “大孩子了,也該好起來了,”蔡老師向不遠處望了望,“你和樸泊那小子一起來的?”

    “嗯。”喬淨亭有些鬱悶,怎麽哪兒都少不了樸泊。

    “你們倆都是我的燙手山芋,高三給我整早戀,以為我不知道啊?”喬淨亭一驚,她知道蔡老師了解她的弱身體和抑鬱症,卻沒料到她和樸泊的戀愛也早就被發現了。

    “那您怎麽沒和我說過......”

    “就你,一點事就能讓你愁得不行,我本就不敢說,加上樸泊一再懇求我,說是不要教育你給你壓力,我就一直把這事兒壓著不說,好在你也算爭氣,成績不下降,那小子又本身就不是讀書的材料。”蔡老師的語氣裏沒有責怪,反倒是滿滿的憐愛,“樸泊那孩子,成績是不好,倒是真的重情重義,你們倆現在呢,怎麽樣了?”

    喬淨亭心裏咯噔一下,這件事樸泊從來沒有跟她提起過,以前她也為班主任知道戀情而擔心,樸泊總安慰她說瞞得挺好不會被發現,原來他自己已經默默承受了一切啊。

    “淨亭?”

    “啊,”喬淨亭緩過神來,“我們倆,挺好的。”她的目光不由得飄向樸泊,他正在和男同學們拚酒,仰著頭一杯一杯啤酒下肚,不吃菜,也不怕醉。

    “我不知道你們這些小年輕是怎麽想的,”蔡老師的聲音把她的思緒拉回來,“要我說高中同學也不錯,大家都知根知底的。不過最重要的還是你開心,別整日苦這張臉,讓大家都為你擔心。”喬淨亭又點頭,蔡老師的話雖然平時但確實有道理,雖然許久不見,但這些高中同學似乎還是和以前一樣的脾氣品行,起碼她比較熟的這幾個,大大咧咧的還是大大咧咧,心高氣傲的還是心高氣傲,就算是走上了社會,好像也沒變多少,果真是“知根知底”。(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