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 僥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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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戶還開著,借著外麵的點點燈光可以看到窗簾被風吹到外麵,鼓鼓地貼在牆壁上,像一張懷抱著什麽的風帆。
腳步聲已經盡力克製,但是赤腳踩在地板上還是有沙沙的聲響。
喬淨亭的胳膊從白色被子裏伸出來,摸索著,接著露出了臉,在黑暗裏隻能模模糊糊地看清五官的位置。
“你醒了?”樸泊在床邊穿衣服,彎下腰來觀察喬淨亭的臉色。
喬淨亭兩手抓著被子,頭縮進去,好一陣子才重新露出腦袋。
樸泊係好了領帶,坐在床邊撫摸她的額頭,“太早了,再睡一會。”
看起來喬淨亭並沒有抑鬱或是暴怒,但這過分的平靜倒反而讓人擔心。
“幾點了?”
“五點半。”樸泊再一次確認了時間,若不是風急了些讓他忽然醒過來,很可能會睡過頭,他又不想定鬧鍾,生怕吵醒了喬淨亭。
“這麽早?”
“八點要到會場,七點出發。”
樸泊關上窗戶,把窗簾嚴嚴實實地拉好。
“你過來。”喬淨亭往旁邊讓了一點,伸手拍拍身邊空出來的枕頭。
樸泊準備開燈,想了想又放下手走到床邊坐下,“不開燈好嗎,突然太亮了眼睛會疼的。”
喬淨亭異常乖巧地點頭,拉拉樸泊的襯衫,“你再躺一會兒,太早了,今天的會肯定很難應付,會很累的。”
喬淨亭光潔的肩膀露在外麵,樸泊靠在一邊半躺下,側過頭替她把被子拉好。
“男人哪能這麽容易就累了?”
喬淨亭的身子向下縮了一點,下巴也埋進被子裏,她的頭似有若無地靠在樸泊肩膀上,“你說什麽呢?”
樸泊笑了,“你說我說什麽?”
喬淨亭伸出手來拍拍樸泊的胳膊,“今天膽子倒是不小。”
樸泊立馬收斂了笑意,也不敢再順著這個話題說下去,這是喬淨亭的痛點,她現在看起來漫不經心,可隨時都有爆發的可能。
房間裏一下子安靜下來,就在樸泊以為喬淨亭又要睡著的時候,她卻小聲地開口了。
“樸泊,你用......”語氣裏帶些擔心。
“嗯,你放心。”
他知道昨夜喬淨亭幾乎是失去理智的狀態,可他的神誌卻是越來越清晰的,情不自禁可以,但是再次犯錯是絕對不允許的。
“那就好,因為我不記得了......”喬淨亭喃喃著。
“我不會再一次......”樸泊又內疚起來,還在構思著安慰喬淨亭的話。
“好像有人敲門,估計是淨柔來了。”喬淨亭的聲音更低了一些,她把豎起來的枕頭重新放平,整個人縮進被子裏,露出一雙眼睛,“你去吧,注意安全,好好吃飯。”聲音隔著被子傳出來,悶悶的。
樸泊輕笑一聲,隔著被子親吻她的額頭。
“你竟然起了。”
“你都不確定我醒了沒就來敲門?”
走廊橙色的光照進來,李淨柔向裏邁了一步,卻被樸泊撐在門框上的手擋住了。
“男生的房間你就別進了,特別亂。”
“你的房間有一股......情欲的味道。”
樸泊沒想到李淨柔會直接把這"chi luo"的詞語說出來,他的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大清早的,胡說什麽呢。”
“你領帶係歪了。”李淨柔忽然轉移了話題,伸出手來將樸泊的襯衫領子扳好,又把領帶重新係了一遍。
樸泊縮著下巴,生怕李淨柔的指尖會不小心觸碰他的皮膚。“不早了,去吃飯吧。”
門終於關上了。
喬淨亭把頭從被子裏探出來深呼吸,房間裏一片漆黑,她忽然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被樸泊藏起來的見不得人的秘密,而李淨柔才是那個可以和他一起穿著正裝出現在眾人視野裏的女人,那個可以在公共場合無所顧忌為他係領帶的人。
二十歲時的回憶又不受控製地湧進腦海裏。
二十歲時喬淨亭大二,頭發已經留得很長,同齡女孩染了顏色,燙了大卷,她不愛折騰,極少披散,大多數時候還是用黑色的一次性皮筋高高地紮在頭頂,像高中裏那些長發女孩一樣。
h大有好幾個校區,偏偏她所讀的專業在郊區,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地方,到市中心要一兩個小時車程,倒比回漓鎮還遠,這更助長了她足不出戶的習慣,除了上課就是窩在宿舍。
樸泊也在h市,不過是一所三本學校,雖然兩人高考都發揮失常,但喬淨亭的成績還算差強人意,他卻直接掉到了穀底,於是他常常半開玩笑地稱喬淨亭為211高材生。
“以後打算怎麽辦?”喬淨亭這麽問過他。
“我也不知道。你好好念書,我這四年過了就去創業,如果你還要考個研的話,等你出了學校我一定買好了小房子和小車子娶你。”當時樸泊是這麽回答的,眼睛望著遠方,好像在暢想未來。
一個在城市最東邊,一個在城市最西邊,大概是距離最近的異地。
h市大概是南方最潮濕的城市,一到冬天,陰冷的氣息直接從關節的每個縫隙裏溜進來,讓人渾身發疼。
兩周年紀念日那天下著大雨,地鐵站人頭攢動,各種鞋子踩在濕滑的地麵上留下棕色的水漬。喬淨亭坐在去市中心的地鐵上,雨傘放在腳邊,她對著對麵的窗戶整理頭發,發梢是新燙的兩個卷,一點也不誇張的那種,但還是讓她清淡久了的模樣一下子成熟了很多。眉毛是畫過的,本來舍友為她塗了口紅,她覺得太過豔俗,硬是偷偷擦掉重新抹上了唇膏。
“你到哪兒了?”
對麵站著的人擋住了視線,喬淨亭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近許多才勉強看清指示燈。
“還有一站。”
再回頭時剛剛的位置已經被人占了,也好,心跳太猛烈,她根本就坐不住。
“我聽到轟鳴聲了,應該快到了。”
喬淨亭開始往門邊擠,別扭地側著頭,生怕弄亂了頭發。
“下了地鐵就往右手邊走,我坐在凳子上等你呢,別亂跑,好怕把你弄丟了。”下地鐵後看到樸泊的這條信息,喬淨亭原地打了幾個轉才分清東南西北。
還沒走幾步就看到隔著人潮一個有些鶴立雞群的高個子朝她這裏走。
“不是說在那兒等我嗎?”
“不行,還是怕你走丟了。”樸泊接過喬淨亭手裏的包,“手冷不冷?”
“嗯。”
上電梯後樸泊牽住了喬淨亭的手,放在自己手心裏輕輕揉搓著。
“你沒發現我今天有什麽不同?”
樸泊低下頭來瞥了一眼,一臉不屑地抬頭,“有什麽不同?還是原來那個醜老婆啊。”
喬淨亭賭氣地扭過頭。
“抬腳。”
到達地麵,雨比來時更大,劈劈啪啪,濺起的水花幾乎可以蹦進眼睛裏,樸泊撐起傘,一隻手摟著喬淨亭的肩膀。
“你燙了頭發,塗了唇膏,嗯,眉毛畫過了,說不定還塗了臉粉,對不對?”
“什麽臉粉?”喬淨亭一臉納悶。
“就是你們女孩子抹在臉上那些黏糊糊的,遮痘痘啊之類的。”樸泊解釋不清,舌頭都繞了,最後索性伸出手指在喬淨亭臉上抹了一下,“你沒塗。”
“臉粉”這個名字實在太新奇,喬淨亭笑著用拳頭砸樸泊的腰。
“反正好看就對了。”
一個人的時候好像能感受到秒針的每一個運動軌跡,每一分鍾都由六十個滴答聲組成,構成的寂寞卻遠遠大於六十秒;兩個人的時候好像從開天辟地到火箭升空也隻是一瞬間的事,恨不得用剪刀把每個時間片段都剪得再細碎些,首尾相連拚成更漫長的時空。
平均兩個星期見一次麵的頻率不算短,但也稱不上小別,這次卻因為兩周年紀念日的名號變得格外難舍難分。
雨還在下,而且沒有變小的趨勢,地上開始積水,人們在水窪間繞來繞去,冷不防的雨傘互相碰撞,留下帶著歉意的微笑。
樸泊和喬淨亭站在飯店門口,盯著密密麻麻的雨簾。
“八點半了。”樸泊看了看時間,眼睛四下打量著。
“嗯。”
“明天周日,沒安排吧。”
“沒有。”
“今天不走了?”樸泊猝不及防地拋出來一個疑問句。
“什麽?”
“我說,你今天別走了吧。”
“不走......去哪兒?”
樸泊不說話,指指旁邊一家裝修很雅致的店,名字沒見過,但是看裝修和門口的廣告就知道是一家酒店。喬淨亭的目光飄過去又垂下來,她大概明白了樸泊的意思,在一起這麽久,除了高三畢業去旅遊睡過一個房間以外,就再也沒有一起過夜了。那個夜晚因為疲憊,兩人看了一會電視就沉沉睡去了,可是今天,夜晚才剛剛開始,在這個既不是如家也不是漢庭的看起來好像還挺貴的酒店裏,會發生什麽呢?
喬淨亭的腳尖一下一下踩著麵前的水窪,還在猶豫。
“我們在一起兩年了。”樸泊忽然說,語氣很感慨,在喬淨亭聽來就像是一種無形的暗示,她本就覺得自己在這段感情裏付出的太少,似乎總是樸泊在照顧她,這下子更加覺得愧怍。或許自己的猜測,隻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已。
“好吧。”腳收回來,下了決心一樣跺在地上,喬淨亭抬起頭,眼神像一個英勇赴死的革命戰士。
這是喬淨亭第三次在吃飯時感到惡心,最喜歡的糖醋排骨夾了兩筷子就再也吃不下。
“淨亭,你還是吃不下飯?”
“嗯,有點兒不舒服。”喬淨亭接過舍友遞過來的紙巾,胡亂地擦了兩下嘴。
“淨亭,我看你這樣子像是懷孕了。”從重慶來h市上學的舍友張麗芬是最直爽的,她打量了喬淨亭一會,舉著筷子敲敲她的飯盆,言之鑿鑿的樣子讓人不得不信。
“你胡說什麽呢。”
“是啊你生過孩子啊,就知道亂說。”
另外兩個舍友衝她使眼色,孫萌也放了筷子,隔著桌子握住喬淨亭的手,“是不是胃又不好了?”
喬淨亭搖搖頭,心中的疑團忽然被別人說出來,覺得又羞又害怕,張麗芬已經識趣的噤了聲,時不時抬起眼睛看一眼,氣氛一下子尷尬起來。
“你吃完了沒?”孫萌沒好氣地白了張麗芬一眼,自顧自地背起書包,“走吧淨亭,回宿舍休息一會,下午還有課呢。”
四個人像往常一樣肩並肩走回宿舍,隻是少了平時的八卦,一下子沉默得可怕,喬淨亭知道張麗芬那一句石破天驚的話讓大家都不知道怎麽接下去,自己也找不到新的話題,忽然覺得尿急,更加想逃離這裏。
“我想上廁所,先跑回去,你們慢慢走著。”
她頭也不敢回地往宿舍跑,想到張麗芬的話,又情不自禁地把腳步放慢了一點,生怕真的懷孕了不能劇烈運動。
“你們看,淨亭最近老上廁所,這也是懷孕征兆。”張麗芬看著她遠去的背影,一副了然於胸的樣子,“那時候我媽懷我弟弟,也是這樣的。”
孫萌和李栩如對視了一眼,皺皺眉頭。
“就算是這樣你也別當著人家麵說,畢竟我們才大二。”李栩如說。
“淨亭最近老犯困,吃不下飯,是有些奇怪。”孫萌這時候才敢把心裏話說出來。
“這種事我們還是不要問了,如果她想說,會自己告訴我們的。”已經到了宿舍門口,李栩如作出總結,另外兩個人也乖乖點頭。
喬淨亭坐在書桌前,頭埋在桌子下麵,“懷孕征兆”,她在手機上輸入這幾個字,然後一條一條對照過去,回想這幾天的症狀,竟然有一大半是符合的,她的後背涼了半截。
“幹嘛呢?”
“沒事。”喬淨亭把手機屏幕按滅,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沒胃口的話喝點酸奶吧。”李栩如把一瓶酸奶放在她桌上,拍拍她的肩膀,“晚上陪我出去買點東西好嗎?”
“好。”
喬淨亭沒想到李栩如帶著她坐了地鐵,千裏迢迢來到市中心,竟然是為了去藥店。
“你哪裏不舒服嗎,早點跟我說,我就陪你去醫務室了。”李栩如在貨架間亂轉,喬淨亭跟在她身後。
“我要買的藥醫務室沒有的。”
喬淨亭看著麵前一排排取了各種"chi luo"名字的成人用品,再一次驚呆了,她轉過臉不敢看,幾乎是倒退著向裏走。
不知道李栩如是什麽時候買好東西的,忽然出現在喬淨亭麵前,胳膊上掛著藥店的塑料袋,“跟我走吧。”她牽著喬淨亭的手往外走。
宿舍裏四個人雖然也會時不時來市中心逛街,但始終沒有把道路都摸清楚。李栩如在紅綠燈邊無頭蒼蠅一樣轉了好幾圈,最後打開手機搜了地圖才確定方向。
“進去吧。”她把喬淨亭推進公共廁所裏,然後把手上的塑料袋遞給她。
“去做什麽?”
“我在外麵等你。”
喬淨亭懵懵懂懂進了廁所,在入口處的大鏡子前把塑料袋裏的藥盒拿出來,臉一下子紅了。
驗孕棒三個大字在白色的包裝盒上格外顯眼,她手忙腳亂地把盒子放回塑料袋裏。
周圍沒有人,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好幾天無心打扮,剛燙不久的頭發開始亂七八糟地打卷,黑眼圈很重,憔悴的不得了。
她遲疑了好久,還是走進了一個隔間,鎖上門。
“淨亭,好了嗎?”
李栩如在寒風裏等了好久,剛剛在藥店因為緊張而出的汗都已經全幹了,喬淨亭還沒有出來。雖然是市中心的公共廁所,但是因為外貌老舊似乎沒有多少人光顧,再怎麽排隊也不應該這麽慢,她本想給喬淨亭一個人一點空間,畢竟這件事太尷尬了,但是現在又忍不住擔心起來。
“淨亭?”
無人回應。
她一直守在門口,並沒有看到任何人出去。
年久失修的廁所裏有滴水的聲音,滴答滴答,在夜色裏營造出一種恐怖片的氛圍,李栩如一個寒戰,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四處照著,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該不會是想不開吧,她這麽想著,抬頭將每個隔間的天花板都檢查過去,並沒有可以上吊輕生的地方。
“淨亭?”
她又喊了一遍,終於聽到一陣輕輕的抽噎聲,混在漏水的嘀嗒聲裏,很難聽清。她順著聲音找過去,小心翼翼地敲門。
“淨亭,你在裏麵嗎?”
門開了,喬淨亭坐在馬桶上垂著頭,頭發散亂著,手裏舉著那張試紙。
一深一淺兩條橫杠。
李栩如早在手機上查過驗孕棒不同結果的含義,雖然早就有心理準備,還是被嚇了一跳。
“要不要再測一次?”
“已經好幾次了。”
垃圾桶裏扔了好幾張已經用過的試紙,顯然喬淨亭也不敢相信,剩下的試紙掉落出來,一張一張鋪在地上,觸目驚心。
李栩如複讀過一年,是宿舍裏年紀最大的一個,所以想法比張麗芬和孫萌都成熟一些,喬淨亭這兩天的情況她都看在眼裏,總不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是因為不想讓本就愁容滿麵的喬淨亭更加覺得負擔。
“是那個樸泊的嗎?”
喬淨亭抬起頭來,嘴裏嗯了一聲,眼淚像小溪一樣流下來,止也止不住,她的指尖還在顫抖,捏著那張試紙,就像是捏著一張死亡審判書。
“怎麽辦,我該怎麽辦,我才二十歲。”喬淨亭嘴裏喃喃著,兩周年那夜是第一次,她萬萬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後果,如果不是這一次李栩如主動幫助她,她可能會懷抱著惴惴不安的僥幸心理,直到肚子吹氣球一樣大起來為止。
“你先別急,和樸泊說了嗎?”
喬淨亭搖頭。
“你還不跟他說?他是孩子的爸爸,你還能瞞他一輩子?”李栩如氣急敗壞地翻喬淨亭的口袋,找到手機後撥通樸泊的電話。
喬淨亭失心瘋一樣站起來把手機奪過去掛斷,“不要,我還沒有想好怎麽跟他說,我現在不能跟他說。”她蹲在地上,手裏緊緊攥著手機,無聲的淚水終於演化成一場嚎啕大哭。
一個中年婦女掖著衣服走進來,看到這個場景停下了腳步,她的目光定格在地上散落的驗孕試紙上,馬上明白了一切,在喬淨亭的哭聲裏輕哼了一聲,目光鄙夷地轉身離去。
李栩如蹲下來把喬淨亭抱在懷裏,“好了好了,哭也不是辦法。”
“說不定沒有呢,可能是結果錯了,我明天早上再試一次。”喬淨亭忽然停止了哭泣,急忙把掉在地上的試紙都撿起來往口袋裏塞。
“淨亭,你冷靜一點!”李栩如大喝一聲,“你自己好好想想這兩天的症狀,還能不能抱著僥幸心理?你非得等到肚子都凸起來了把自己逼得沒退路了才承認嗎?”
喬淨亭停下了動作,呆呆地蹲在原地,不哭,也不說話,目光迷茫地四處打轉。她用力揉了兩下眼睛,瞳孔又開始不能聚焦了,整個世界也開始晃動。
原本就沒有計劃好的未來忽然畫上了句號,上天賜予的這份大禮剝奪了她幻想和憧憬的所有機會。如果媽媽知道了,興許會打斷自己的一條腿吧,爸爸呢?那個血緣上是爸爸的男人一定會一根接著一根的抽煙,向自己投來鄙視和厭棄的目光,樸泊呢......(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