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淨亭提著沉重的箱子上了五樓，雖然出發前李栩如叮囑說孕婦不能提太重的東西，但她實在找不到理由讓母親來幫自己，還是斜著肩膀一級一級自己到了家門口。

    母親和父親都不在家，唯一一個在歡迎她的東西大概就是門口的那雙新棉拖，粉紅色的，鞋頭上映著歪了臉的hellokitty。鞋櫃上的植物依舊鬱鬱蔥蔥，和她離家時無異，沒有枯萎，但是也沒見長高多少。桌子上的果盤裏是母親一日也離不了的蘋果和父親愛吃的炒蠶豆，她覺得饑餓，走過去翻了翻，沒有自己想吃的東西。

    四件套換了新的，家裏兩個房間的被套床單都是春夏秋一套，冬天一套，現在說新，隻是十個月沒見的新鮮感。床頭櫃一塵不染，是擦過的。窗簾被卷起來了，窗戶開著，因為是靠近陽台的房間，冷風直接從樓外吹進來，讓喬淨亭打了個噴嚏。

    站在五樓俯瞰漓鎮，修修補補的樓房，修修補補的馬路，每家每戶的曬被架好像都已經被風雨剝蝕得開始生鏽，偶爾停兩隻還沒有離開這裏的麻雀，很快又會撲閃著翅膀離開。

    回家了，可是懸著的心還不能放下來。

    看樸泊發來的短信，他還有兩門考試，要後天才能回漓鎮。

    喬淨亭還沒有回複樸泊，一是心中關於“是我的？”的氣還沒消，二是少不經事，隻能武斷地把不讓把孩子生下來的舉動直接劃進“不負責任”的範疇裏，這也是最讓她耿耿於懷的，畢竟在她的腦海裏早就構想好了與樸泊的整個未來。

    喬淨亭把自己裹緊被子裏睡了個昏天黑地，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母親推開自己房門的聲音。

    電燈被一下子打開了，就像小時候被強製叫起床一樣，還沒來得及適應就被鋪天蓋地的白光閃了眼睛，眼淚不受控製地溢出來，她不得不用袖子擋住眼睛。

    “什麽時候回來的？”母親已經蹲在地上開始收拾行李，把帆布包裏的東西一股腦倒在地板上挑挑揀揀的。

    喬淨亭已經習慣了母親不打招呼就侵犯她隱私的行為，並且深知與她計較會引來更多的麻煩，於是赤著腳下床把散落在地上的東西抱起來放到床頭櫃上，“我等會自己理就行了。”

    “自己理自己理，不知道要等你到什麽時候。”母親已經開始翻另一個書包，“你有大把的時間，我沒時間，洗完了你的包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做。”她瞄了一眼喬淨亭光著的腳，從衣櫃裏翻出一雙舊襪子扔出來，“你什麽時候能讓人省點心？”

    沒想到一回家氣氛就這麽糟糕，喬淨亭倒吸了一口涼氣，躡手躡腳地重新坐回床上，眼睛不敢看母親，手百無聊賴地把被子摸了一遍又一遍。

    “沒事做？沒事做來看我做菜，都幾歲了，放你一個人在家都能餓死。”

    喬淨亭大氣不敢出，麻利地穿好笨重的棉睡衣跟著母親來到廚房。

    油煙機轟隆隆地響，廚房裏還是烏煙瘴氣，母親便開了窗戶通風，樓道裏的風鑽進來，冷冽的很，一下子灌進喬淨亭的脖子裏，她忍不住把頭縮進高領毛衣，忽然看到母親戴著袖套的胳膊停頓了一下，又猛的抬頭挺胸。

    排骨已經燉過了，看樣子是要做糖醋。鍋熱了以後倒進熱油，加進蒜和蔥之後一下子劈裏啪啦地炸開，油伴隨著香味一起蹦出來，眼看就要蹦到臉上，喬淨亭嚇得倒退了一步。

    “怕油燙死你？”母親把排骨倒進鍋裏，喬淨亭隻好再次湊過來，幫忙把醋和其他調料加進鍋裏，隨意翻動幾下，香味就愈發明顯了，裹挾著濃厚的甜蜜滋味。

    糖醋排骨是喬淨亭最喜歡吃的菜之一，看樣子母親雖然嘴上不說，還是為她的歸來籌備了一番的，喬淨亭滿懷感激地看了母親一眼。

    “還得再燜一會，你先嚐嚐味道怎麽樣。”母親從鍋裏夾起一塊排骨。

    喬淨亭笑嘻嘻地咧著嘴湊過去，嘴唇還沒有觸碰到排骨，忽然感覺一陣惡心，頭也跟著眩暈，她捂住嘴，猛的深呼吸好幾次才平複下來。

    “今天回來的時候師傅車開的太顛，惡心。”

    母親蓋上了鍋蓋，靠在水池邊上打量著喬淨亭，“你都回來多久了。”她伸出手粗暴地撩開喬淨亭的劉海，用手背蹭了蹭額頭，“沒發燒啊。”

    喬淨亭低下頭慢吞吞地扒拉著劉海，如鯁在喉，“媽。”

    “有話就說，你每次這樣子我就知道沒什麽好事。”

    “對不起。”

    “你到底犯什麽錯了？”

    喬淨亭已經打了千萬遍的腹稿在和母親對視的那一瞬間分崩離析，她看到的不僅僅是母親的不耐煩和對日常疲勞生活的倦怠，還有她鬢角越來越明顯的白發。

    “我懷孕了。”

    “什麽？”

    “我懷孕了。”

    冷風從窗戶外麵吹進來，讓喬淨亭瑟瑟發抖。

    母親的手舉起又放下，最後顫抖著撐在水池邊緣，“誰的？樸泊？”

    “嗯。”

    “我早就知道，總有一天會發生這種事，從你們高三早戀開始，我這顆心就沒有安靜過......”母親說了一半，看到喬淨亭的身子已經開始輕微晃動起來，頭垂的不能更低，她看了看喬淨亭的肚子，語氣緩和了一點，“好在還不明顯，先別讓你爸知道。”她走到窗邊向外看看，確定沒有鄰居聽到，然後把窗戶關上，“這種事情不能讓別人知道。”

    果然在這樣的年紀懷孕是一件讓人羞恥的事情，喬淨亭默默地跟在母親後麵走進房間，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兩隻手拘謹地在身體前麵互相揉搓著。

    “你跟他商量了嗎？”

    喬淨亭點點頭，但她不知道怎麽把樸泊的反應轉述給母親。

    “他怎麽說？”

    “他......他說孩子不能要。”喬淨亭發現母親的神色在一瞬間變得更加嚴厲，馬上補充道，“現在還太小了......以後結婚了還可以再要的。”

    “這叫什麽話？這種空頭支票就能把你收買了嗎？”

    喬淨亭的嘴唇動了一動，她相信樸泊的話並不是空頭支票，他們一定會結婚的，隻是這樣解釋未免顯得太蒼白無力，她也無力再去辯解了。

    “你身體本來就不好，流產風險那麽大，要是養不好以後得吃多少苦。再不說你已經不是處女了，以後要是樸泊不娶你，誰還要你？你未來的老公怎麽想？”母親一隻手拍打著被子，痛心疾首地一連拋下好幾個問題。

    喬淨亭一個也回答不出來，因為她所有的信心都是建立在相信自己會和樸泊永遠在一起的基礎上，失去了這樣一個大前提，所有的計劃都不可能成立。

    外麵傳來開門的聲音，母親的手在眼睛旁隨便抹了一把，“你爸回來了，先吃飯。”

    喬淨亭木訥地跟在後麵。

    “喲，小喬已經回來了啊。”父親脫下鞋子，蹲在門邊。“給我拿張紙巾。”

    喬淨亭把紙巾遞給父親，他一驚，笑道，“哎呀，我叫你媽呢，她人呢。”

    “廚房。”

    父親用紙巾擦著皮鞋上沾到的泥汙，皮鞋上皸裂的褶皺十分醜陋，泥土嵌進去之後倒反而掩飾了一點，“外麵又下雪了，南方的雪一下地就化成水，髒兮兮的，不方便。”

    推拉門嘭地撞擊在牆上，母親端著飯菜走出來，“我跟你說這兩天出門穿舊運動鞋，你不信。”

    “你懂什麽？”父親不耐煩地說了一句，又對喬淨亭陪笑臉，“h市怎麽樣，也下雪了嗎？”

    “嗯。下雪了。”喬淨亭拿著筷子夾了兩口青菜，然後開始食不知味地往嘴裏塞米飯。

    母親把端上來的糖醋排骨放在離喬淨亭最遠的地方，“既然暈車就多吃點素的吧。”

    喬淨亭點點頭，比起母親的暴怒，她更加不想看到父親得知這件事情之後的反應，她從來沒有給過這個男人好臉色看，自以為一直不會逾矩半點，雖然不算有成就好歹也讓人挑不出刺，隻有這樣她才能站在一個製高點對他不滿和不屑，如今自己有了汙點，在麵對他虛偽的笑容時也變得更加沒有底氣了。

    也許是因為很久沒有回家，反而有些水土不服，也可能是因為懷孕了更加困倦，喬淨亭醒來時已經是上午十點，手機上滿滿的未接來電和信息把她嚇了一跳。

    她像前幾天一樣忽略了樸泊的電話，打算看完信息後繼續采取不理睬態度，卻萬萬沒想到信息的內容。

    “淨淨？你醒了嗎？我爸打電話說你媽媽去醫院找他了。”

    “你醒了以後去醫院勸一下你媽媽好嗎，拜托，現在醫院裏一團糟了。”

    “我要去考試了，過兩個小時再聯係你。”

    母親不接電話，喬淨亭匆匆套了兩件衣服就打車趕到漓鎮人民醫院。

    “請問心胸外科在哪裏？”喬淨亭趴在訊息台上，根本喘不過氣。

    “右拐三樓。”

    “謝謝。”

    “小姐，要先掛號！”工作人員在身後喊，她充耳不聞。電梯上升的太慢，她扶著扶手向上跑，引來其他人不滿的目光，一路說著對不起終於到了心胸外科門口。

    醫院本就人多，專家門診門口排著長龍或是圍著很多人都是不少見的，但是為了維護病人的隱私一般會關著門。這次門卻開著，於是就顯得有些異樣了，病人圍在門口，個個都把頭往裏探，喬淨亭湊近一些才聽到他們的竊竊私語。

    “樸主任兒子犯錯了？”

    “來醫院吵，也不怕丟人。”

    喬淨亭臉一紅，踮起腳才看到母親正站在辦公室門口，樸景廉被堵在裏麵。

    “都多久了，我說了等我上午的班結束了我們出去聊。”樸景廉的語氣還算溫和，隻是時不時瞥一瞥門外的病人。

    “不要拖延時間，在這件事情上你們男人是沒有什麽損失的，我女兒不能等。”喬淨亭母親的手撐住了門，好像故意想讓更多人聽見一樣。

    “我女兒”三個字把喬淨亭的耳朵燒的滾燙，她把頭低下來，漓鎮太小了，要是有熟人認出她來再喊了名字，不堪設想。

    樸景廉似乎放棄了溝通，他坐下來翻看堆在桌上的病例，拿黑筆草草寫了幾個字後開始叫號，“14號，王佳英。”

    身邊的一個女人響亮地應了一聲“在！”，急匆匆的往裏擠，喬淨亭趕緊往後退了幾步，縮著脖子躲在人群後麵。

    “你幹嘛不讓我進去？”

    “樸主任的事情還沒有處理好。”是母親的聲音。

    “那是私事，現在是上班時間。”女人粗暴地拉開母親的手。

    “自己兒子都管不好的人，有什麽資格給別人看病？你們不怕他騙你們？”

    人群一下子安靜了，母親有些得意地重新把手搭在門上，像一隻獲勝了的大公雞，她也麵紅耳赤，大冬天出了一臉的汗，她的目光重新飄回樸景廉臉上，靜靜等待他的回答，好像已經勝券在握。

    “那你想怎麽樣？”樸景廉的聲音異常低沉，思湖馬上就要爆發了。

    “生孩子，讓他們結婚。”

    “生孩子可以，我們家撫養也可以，打胎也可以，這個你們家決定，該賠的損失我都會負責。但是結婚，不可能，我絕不允許我兒子娶你女兒，我更不可能和你這種人做親家！”一字一句說得很清楚，甚至有些咬牙切齒了，就算離得沒那麽近了，喬淨亭還是一字不差地聽見了。

    “我絕不允許我兒子娶你女兒。”

    “決不允許。”

    短短幾句話像敲鍾以後的回音不斷在喬淨亭耳邊回響。徹底破滅了，她的最後一根稻草和一直以來的夙願，就這樣徹底破滅了。

    她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發抖的身體，眼前一黑，就這麽昏倒在了專家門診外。（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