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2 短暫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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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姨,我幫您吧。”顧知行跟著白梅站起來,兩隻手忙來忙去地收拾著桌上的碗碟。

    “你坐下,陪你們樸院長說說話。”

    顧知行看了看樸泊,樸泊挑挑眉毛,抓起果盤裏剩的最後一塊哈密瓜塞進嘴裏,“你聽樸院長教誨吧,我聽了二十多年了,今天就不陪你了。”說完站起來。

    “你去哪兒?”顧知行坐在位置上急急地回頭。

    “我出去走走啊。”

    顧知行進退兩難,雖然馬上就要麵臨轉正,這是一個跟樸院長溝通感情的好機會,但是他又不會說話,要是樸泊不在,那場麵肯定會無比尷尬。

    “去吧去吧,小顧你也去,看看我們漓鎮。”好在樸景廉心情不錯,揮一揮手表示放行。

    “咱們去哪兒?”

    樸泊沒有回答,而是拿出手機開始打電話。

    “淨淨?你們家吃好沒有?”

    “你聲音怎麽聽起來怪怪的?等我啊,我現在就來接你。”

    顧知行跟著上了車,沒好氣地調侃道,“你看你,走到哪兒都是這個淨淨,不要天下,隻要美人。”

    樸泊熟門熟路地開出小路往東行駛,“她比天下難得,你懂什麽?”

    “那李淨柔呢?我看她不僅是比天下難得,她可是天上都難得。”

    樸泊搖搖頭,一臉錯綜複雜的表情,仿佛是在感歎孺子不可教,“愛一個人看什麽?”

    顧知行嫌棄地撇撇嘴,“這個問題一股酸詩人氣息,我拒絕回答。”

    “她會幫助你成長,用各種形式,她的溫柔,她的軟弱,她的倔強,甚至是她的病痛,讓你歡喜憂愁,讓你不得不麵對人生的艱難險阻,讓你學會承擔責任,我的每一步裏都有她的影子,有了她我的人生才完整,而有了李淨柔,隻不過是一蹴而就的完滿而已,這是不一樣的。”

    顧知行滿臉詫異地看著樸泊,沒想到一向看起來紈絝的他竟然也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雖然他對其中的故事並不很了解,但聽完這段話也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再多嘴什麽,隻能乖乖閉嘴。

    “我看到淨淨了,你別說些有的沒的,她比較敏感。”

    喬淨亭站在小區門口,一襲白衣裙在晚風裏飄飄蕩蕩的,遠看有些瘮人。

    “我要不坐後麵去?”顧知行說話間已經開始解安全帶。

    “別,她最怕給別人添麻煩。”

    樸泊下了車,喬淨亭慢吞吞地迎上來,擠出一個有點幹澀的笑容,“吃得好嗎?”

    “好呀,你呢?”樸泊的聲音是標準的男聲,很濃重,可不知為何一和喬淨亭說話就會不自覺地帶點撒嬌的意思。

    喬淨亭眯著眼睛笑了,“晚上吃大白兔了?這麽甜。”

    “上車吧,涼。”

    “咱們這是去哪兒,回h市嗎?”

    喬淨亭發現並不是自己熟悉的路線,她把腦袋探過來,手撐著副駕駛的椅背,“好像不是唉。”

    顧知行嚇了一跳,因為樸泊的提醒,他都不敢多說話,沒想到隨口問了一句就得到了喬淨亭的回應,他一偏頭就和喬淨亭對視了,她友好地微笑了一下,眼睛紅紅的,像一隻乖巧的小白兔。

    “我呀早有準備,隻是沒想到這家夥跟來了,我以為他會留在我家借此機會好好向我爸獻殷勤呢。”

    “你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喬淨亭掐了一把樸泊的腰。

    顧知行向喬淨亭投去感恩的目光,忽然覺得也許敏感的人也會更加在乎別人的感受。

    車開了半個小時才到了目的地,眼前黑乎乎地,借著路燈的光隻能看到一片茂密的蘆葦蕩,大概有一人高,乍一看根本就沒有擠進去的餘地。

    “咱們來這兒幹嘛?荒郊野嶺的。”顧知行擠眉弄眼地問,嘴角掛著一絲狡黠的笑容。

    樸泊猛拍了一下他的背,“你閉嘴!想什麽呢?”

    喬淨亭伸出手來嚐試著將蘆葦籠成一束,很快就找到一條小道,“這兒。”她回過頭招呼著在後麵打打鬧鬧的兩個男人。

    “你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樸泊跟在喬淨亭身後。兩隻手扶著她的肩膀,時不時為她撇開刺過來的蘆葦。

    “長江邊。”喬淨亭回頭一笑,眼睛在夜色裏竟然亮的很分明。

    “這都被你發現了,沒勁。”

    “你欠我的嘛。”

    漓鎮離長江邊很近,高三畢業時兩人曾經約好來這裏看日出,因為樸泊忽然感冒而作罷,後來喬淨亭也漸漸忘記了這件事,沒想到樸泊還一直記得。

    “黑燈瞎火的有什麽好看的。”顧知行殿後,不耐煩地扯下一根蘆葦穗握在手裏。

    走出了蘆葦蕩,麵前是一片還算廣闊的空地,土壤鬆軟,地上有幾個易拉罐,還有零食包裝袋,看樣子早就有人來過這裏了。

    “你們等我一下啊,我把東西忘車裏了。”

    樸泊回到車裏拿了提前買的餐布和煙火。拎著一大袋東西想要擠進蘆葦蕩還真是有點困難,他不得不一邊走一邊左躲右閃,風吹過來,耳邊淨是沙沙的聲響,總覺得有什麽人在說話,讓這個一米九的大個子有些害怕起來。他盡量邁大了步子,走的越急,越覺得腳要陷進土裏,慌慌張張地終於走出來後卻發現空地上空無一人。腳下的易拉罐確實是剛剛見過的那個,他把塑料袋放在腳邊,左右環顧了一陣還是沒有看到喬淨亭和顧知行。

    “淨淨!”

    “知行!”

    喊聲撕破了黑夜的寧靜,回蕩在空寂的蘆葦蕩。悉悉索索的聲音更大了,樸泊覺得後脊梁骨發涼,他是個無神論者,這一刻卻忍不住雙手合十在胸口,閉上了眼睛祈求保佑。

    脖子後麵癢癢的,好像有人在吹氣,接著像是有什麽東西在輕輕撓著他的耳朵,一陣發癢,樸泊嚇得一個踉蹌被腳邊的塑料袋絆倒,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哈哈哈哈哈!”一陣爆笑響起,樸泊這才看清了來者的模樣。顧知行搖晃著那串蘆葦穗笑得直不起腰來,“你也有這一天啊!”

    樸泊氣得滿麵通紅,爬起來拍拍褲子上的灰塵,“淨淨呢?你把淨淨藏哪兒去了?”

    “我在這兒呢。”微弱的聲音傳來,喬淨亭慢慢蹲起來,原來她就藏在不遠處,剛好能把樸泊的窘態看的一清二楚,她咬著嘴唇肩膀一顫一顫的樣子明顯是在憋笑。

    “好啊你們倆,顧知行你怎麽回事兒?這才多久你就把好好一個姑娘往歪路上帶?”

    “我這不是跟她溝通感情嘛,誰讓我們倆有共同的敵人呢。”顧知行用肩膀碰了碰喬淨亭。

    喬淨亭笑著點點頭,一副乖巧的樣子,看起來倒真像是顧知行的同盟。

    “我什麽時候成了人民公敵啊,沒良心的。”樸泊彎下腰來從塑料袋裏拿出一張藍白格子的餐布在地上鋪好,然後又捧出一大堆各種各樣的煙火。

    “坐吧淨淨,我放煙火給你看。”

    喬淨亭坐下,顧知行也跟著抱腿坐下,饒有興致地看著樸泊。

    “嘿!我說你這人,是不是男人?”樸泊拿了一個甩炮扔過去,不偏不倚地在顧知行麵前炸開,嘭的一聲,顧知行來不及躲讓,嚇得抱住了頭直喊饒命。

    喬淨亭也被忽然飛來然後炸開的小鞭炮嚇了一跳,縮在一邊。

    “放心吧淨淨,火力很小,不會燒起來的,隻能懲戒懲戒這種好吃懶做的豬頭。”

    樸泊說著又拿起一個甩炮作勢要扔,顧知行見狀連滾帶爬地站起來跑過去,“我幫你,我幫你還不行嗎?”

    喬淨亭坐著,看兩個男人圍著一個十幾厘米高的小煙火研究個不停,摸摸這兒摸摸那兒,一直沒有找到引線,她嘴角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生活不是什麽時候都無憂無慮的,在家裏找不到的溫暖,到了這裏好像能夠釋懷一些了。

    “看好了!”樸泊一聲令下點燃了費了半天勁才拔出來的引線,然後趕緊閃到一邊。

    火花從柱形筒裏噴薄而出,升到半米高的地方開始向四周分散,好似一個噴泉,一隻開屏的孔雀,橙色的火花一串一串在空中畫著完美的弧線,錯落有致地掉在地麵上,留下了短暫的聲響。

    喬淨亭的手指沿著火花掉落的軌跡劃出一個半橢圓,“樸泊,你來求求這個拋物線方程。”

    樸泊忙著點第二個煙火,風總把打火機吹滅,他隻好貓著腰把火星護在懷裏,聽到喬淨亭的話頭也不回地悶悶說了一句,“以喬淨亭為原點,經過坐標{1,9}和{7,2},你接著算吧。”

    1月9號是兩個人在一起的日子,7月2號是喬淨亭的陽曆生日,她聽到樸泊這番話臉一紅。

    “樸泊你好惡心,要不是天太黑,十裏之外都能看清我胳膊上的雞皮疙瘩了。”顧知行十分誇張地跳起來,撿起一個甩炮朝朝樸泊扔過去。

    樸泊還在和打火機作鬥爭,根本沒有注意到顧知行的舉動,甩炮猝不及防地在他身後炸開,他也被驚了一下,揉著耳朵好久都沒有反應過來。

    喬淨亭也站起來,偷偷摸摸地到塑料袋裏抓了一把的甩炮流星雨一樣往顧知行那裏扔,嘴裏喊著,“你這是報複!還趁人不備!”

    顧知行嚇得滿地逃竄,炮聲一個接一個地響起,倒像是逃兵不小心踩了地雷,一步一響,許久才平靜下來。顧知行撐著膝蓋氣喘籲籲的,“你們倆就聯合起來欺負我這個孤家寡人吧。”

    “那你把周子清叫來啊。”樸泊建議。

    喬淨亭也用肯定的目光看著顧知行。

    “算了算了,她肯定不願意。”顧知行一臉疲憊地捶打著自己的腰,眼睛裏又多了幾分悵惘。

    “重頭戲來了!”樸泊點燃了煙火,三步兩步跑到喬淨亭旁邊坐好。

    和在城市天空中偶爾能看到的那些大型煙火無異,隻是高度稍微低一些。先是一個花蕊般大小的火球,升到半空中時忽然炸開,然後淺黃色的、金黃色的、橙色的、紅色的火花從一個中心往四麵八方垂落下來,過程中會忽然閃起大大小小星型的花火,和墜落天際的流星真有幾分相似,越是向下,散開的範圍就越大,於是目力所及之處都被溫柔的星光包圍了,就像徜徉在銀河之中。

    喬淨亭的眼睛被火光映得及其璀璨,她仰著脖子,好像是被麵前的景象震撼了。

    煙火雖然短暫,但是比路燈明亮的多,把不遠處的長江照得清晰了許多,夜色下的江水變得如同小溪一般平靜,潺潺流動著,像一匹無聲的錦緞,在黑夜裏被越織越長,越織越密,一眼望不到盡頭。

    在這樣的景色麵前,似乎什麽樣的煩心事都能隨波漂走。

    “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樸泊忽然念道,難得一本正經的樣子讓喬淨亭啞然失笑。

    “你什麽時候這麽有雅興了?”

    “我能背的也隻有這一句。”樸泊打趣,然後又正色道,“人生的確太短暫了,我還有好多事情想做呢。”

    “你才二十出頭,急什麽?”顧知行嘟囔。

    “我以前也老是這麽想,所以就揮霍了大把時光,做了好多錯事,走了好多彎路,傷害了好多人,以後的幾十年可不能再這樣了。”

    喬淨亭聽出了樸泊話裏的歉疚和後悔,她笑著捏捏樸泊的手指,“好啦,不要拿大好時光來做這些無謂的自我檢討了。”

    “其實泊兒說的沒錯,我曾經也像個潑皮一樣,不願意好好念書,不願意走爸媽給我鋪好的路,腦子裏全是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任性還聽不進勸。爸媽走了以後,我才感覺到以前有人管著盯著的日子是多麽美好,我們之所以活得這麽輕鬆順遂,還不都是他們默默地為我們排除了路障。現在我要一個人去直麵了,才知道真的不容易。”

    “叔叔阿姨希望你當醫生嗎?”

    “是啊,我以前總想著要去做遊戲工程師,填報誌願的時候跟我爸媽好大一頓鬧,還是屈服了。現在想想,屈服的沒錯。”顧知行眼睛酸酸的,長歎了一身別過身去。

    喬淨亭伸出手來輕輕地拍著他背。

    煙火散了,長江的流淌還是悄無聲息,在黑夜裏靜謐地仿佛和腳下的土地融為一體,拚成了更沉重的一塊版圖。

    三個人各懷心事,誰也不說話。

    或許人生就是這樣,每個人都會覺得自己過得更苦一些,其實芸芸眾生都在上天那雙能夠翻雲覆雨的手裏艱辛地摔下再爬起,別無選擇。不管是十年,二十年,六十年,七十年,都在不斷地回望過去,追悔,苦惱,恨不能再重新活一次,可若再活一次,怕是又會像當初一樣頑劣、虛擲光陰,因為多數人都不能放棄當下的一時之快,就像那短暫的花火,隻要燃燒過一次,哪怕以後會成為一堆死氣沉沉的灰燼。畢竟未來太遠了,誰顧得上以後的悔恨呢?

    “隻有遺憾了,才叫人生啊。”喬淨亭說。(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