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0 reuni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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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下旬,喬淨亭再一次坐上了回h市的大巴車。

    雖然離開h市時懷著滿心的委屈和不舍,起碼能夠安慰自己以後可以脫離父母的掌控,脫離家庭的陰影,但現在才知道這些牽絆不是自己抽身就可以輕易遠離了,它會像一朵移動的陰霾,一不留神又重新停到頭上下一場雨。就像當初離開漓鎮到h市上大學一樣,喬淨亭歡欣地覺得自己終於可以長大獨立,可事實卻證明她永遠無法擺脫自己的家庭,包括父親給她帶來的痛苦和母親的性格上的缺陷,時時如影隨形,壓在她的脊梁上,讓她抬不起頭。

    這一次喬淨亭也是不願意回去的,無奈母親在電話裏下了死命令。

    “你小時候就這個二爺爺對你最好,你要是不回來就是沒有良心。”

    喬淨亭生怕母親馬上就會說出“人家做鬼也不會放過你”這樣的話,隻好硬著頭皮應下了。

    不是節假日,乘坐大巴車的人並不多,她坐在一號位,駕駛員的背後。

    駕駛員是一個中年男人,頭頂已經禿了一塊,人卻很精神。他趁著還沒發車,從包裏掏出一個保溫杯來,又從一個小小的塑料袋裏抓了一把幹菊花放進去,頭一抬,從後視鏡裏看到喬淨亭。

    “嘿,是你呀。”

    喬淨亭四處望了望,車上零零散散坐了幾個乘客,都在很遠的地方,她疑惑地指了指自己。

    “就說你呢。”那司機轉過身,一手搭在椅背上,“我已經見過你兩次了,你對我有沒有印象?”

    喬淨亭回憶了一下,她不記得自己元旦回去時有沒有見過這個司機,但過年時好像的確是他,他穿著一雙很古老的、隻有姥姥輩才會穿的對襟老棉鞋,軟噗噗的,讓人不禁懷疑能不能踩得動油門。那時發車前他接了一個電話,大概是和妻子打的,語調過分寵溺,才讓喬淨亭印象深刻。

    “好像是有點認識。”

    “當然認識啦,s市到h市的這趟車,基本上都是我。”那司機竟然有些洋洋自得,“我開了這麽多年,對這條路太熟了,就算是大堵車,我也能抄近道。不過,現在又不放假,你怎麽回家了?”

    “有親戚去世了。”

    “這樣啊。姑娘,你是不是特別不愛回家?我見你兩次,都愁眉苦臉的,所以才覺得眼熟。”

    喬淨亭被人看透了心思,有些尷尬地向窗外看了一眼,原本好好的天氣竟然忽然下起雨來,根據她的經驗,h市和s市的天氣幾乎同步,這下子又要淋雨了。

    她回過頭時看到司機仍看著她,隻好回答道,“嗯.......不是啦。”

    “不敢說了?怕叔叔教育你?我才不會呢。姑娘,一般人們說完’誰都不能決定自己的出生’之後往往會說’所以你要靠自己的努力改變人生’,但是我想說如果你努力過了,累了,還覺得無家可歸,甚至那個地方讓你恐懼的話,你就放棄它吧。”

    喬淨亭沒有想到這個中年男人會說出這樣“離經叛道”的話來,她點了點頭。

    “並不是世界上所有的父母都那麽好的,無賴也有很多,極端自私的也有很多,他們根本不配生孩子,因為他們隻會讓自己的孩子感到痛苦。如果你問心無愧,大可以一走了之,等你有了能力,贍養是必須的,但是愛,可以不強求。”

    但是愛,可以不強求。這句話直直地戳進了喬淨亭的心裏,她知道自己對於父親是不可能再產生任何親情甚至普通的尊重和好感,她曾為此痛苦,現在想想,又有誰規定過她一定要去愛這個除了給了自己生命之外,再沒為自己承擔一絲責任的男人呢?

    “我就是一個例子,我爸喝酒,我媽出軌,他們倆把我丟在外婆家任我自生自滅。我也長到這麽大,拿一份微薄的收入,我會在必要的時候給他們錢,去看他們,但是我愛的隻有外婆一個人。人的腦容量不是無限的,感情也不是花不完的,何必強求自己把珍貴的愛用在根本不值得的人身上呢?”

    乘客開始陸陸續續上車,那司機係好了安全帶,又回頭說了最後一句話。

    “後來我認識了我老婆,她對我很好,好的讓我覺得那二十多年受的苦都是為了她的出現做鋪墊,你看,我每天的茶水都是她準備的,每出一次車,她都會打電話來叮囑。所以你要知道,既然上天減去了兩個你不該去愛的人,就意味著你有富餘的感情去愛別人。不要因為被傷害了就吝惜自己的感情,不要拿他們的錯誤來懲罰應該去愛的人,或是懲罰你自己,該去試一試的,還是要試,他是勝過血濃於水的,就值得你去等,去付出。”

    車子慢慢啟動了,雨越下越大,在窗戶上形成一條條流動的小溪,喬淨亭的眼眶也濕了。除了周子清之外,她已經很久沒有和誰交流了,大巴車司機的寥寥數語卻勝卻了她讀過的所有言情小說,像他這樣一個背負著生活壓力的人,是如何得到了這一番語文老師才能說出的感悟?唯有經曆吧。

    所以,樸泊就是那個勝過了血濃於水,值得去等一等的人嗎?

    h市的雨很大,鋪天蓋地,毫不留情地好像要打破“滴水石穿”的定論,兩三下就要把地麵砸出洞來。

    樸泊收了傘,雨水順著傘尖滴落下來。

    大理石地上已經全是汙泥和水漬,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

    他昨天晚上才回國,今天卻又接到父母的緊急通知,讓他回漓鎮參加爺爺的八十大壽,自然是不好推辭的。可自己閑了一年的車不知出了什麽故障,無論如何都動彈不得,他隻好打車來車站乘大巴車回漓鎮。

    人很多,再加上下雨,每個人都拿著傘,擦肩而過時難以避免地揮沾濕旁邊人的衣服。樸泊的襯衫已經濕了大半,他低頭查看著左胳膊上的髒印,不知是哪裏弄來的。

    “不好意思,我真的沒有現金了。”

    不遠的地方忽然傳來最熟悉的聲音,就算一年未見,他還是能夠清晰地分辨出來。

    順著聲音望過去,樸泊看到一個頭發過肩的女孩子。她的胳膊裸露在外麵,白的過分,雖然五月下旬天已經熱了,但今天下了大雨,一下子降了溫,樸泊一邊慶幸自己在李淨柔的提醒下穿了長袖襯衫,一邊為這個女孩子倒抽一口涼氣。

    這個,應該不是喬淨亭的女孩子。

    雖然聲音很像,但是喬淨亭的胳膊纖細的可怕,手腕處一隻手就能抓住,還有很多空餘,可這個姑娘似乎微胖了些。還有她的長發,喬淨亭已經四五年沒有留長發了,她曾說自己短發好看,一輩子都不想再留長。

    所以一定不是她。

    女孩有些焦急地又重複了一遍,“對不起,我真的沒有現金了。”聲音裏帶了些哭腔。

    樸泊定睛一看,她麵前站著一個個子不高的男人,男人手裏舉著一張粉色的紙,隻能模糊看到紙上印著的表格和一些潦草的簽名。他有一年沒在中國了,但對這種把戲還是很熟悉的,雖然也有真的,但很多都是假裝聾啞人來騙取捐款的。

    女孩已經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零錢,那男人似乎認定她好欺負,抓著她的衣角不放,不停地鞠躬。

    樸泊深吸一口氣走過去,把口袋裏的二十塊錢掏出來塞進男人手裏,“我替她捐了,每人十塊,可以嗎?”

    那男人驚喜望著樸泊,用力點了兩下頭,將那張紅紙舉起來。

    “我就不簽字了。”樸泊擺擺手。

    男人終於走遠,那女孩依舊垂著頭,她的手掐著自己的另一隻手,手背變得紅彤彤的,讓樸泊一陣熟悉的心疼。

    “謝謝你。”

    “不用。”

    “你把支付寶給我,我轉給你吧。”那女孩終於抬起了頭,和樸泊四目相對。

    那一瞬間,外麵的雨聲聽不見了,人們帶著濕氣踢踏踢踏的腳步聲聽不見了,工作人員的播報聲也聽不見了,喬淨亭以最快的速度重新低下了頭想要逃離,雖然她剛剛才從司機那裏受了啟發,認定樸泊就是她不能錯過的人,如果可以再次遇到,豁出命去也要抓住他。

    樸泊不相信命,但在這一刻卻知道了什麽叫做冥冥注定。他莫名地感謝自己的“多管閑事”,否則他一定不會知道這個女孩是喬淨亭,畢竟她的變化太大了。在喬淨亭手忙腳亂想要撥開人群離開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抓住了她的胳膊,雖然他在這將近一年時間裏回憶又回憶,思索又思索,反省又反省,認為他就算再愛喬淨亭,他們之間的溝壑也已經深得難以逾越了。

    “淨亭。”

    喬淨亭停下了腳步。(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