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淨亭手裏的冰淇淋已經化了不少，奶油順著脆皮往下滾，眼看就要滴到她的手背上，樸泊看不下去，還是習慣性地像從前一樣伸出手指來替她抹去，然後伸進嘴裏舔一舔。做完這個舉動以後，他自己也有些尷尬了，目光飄到很遠的地方。

    喬淨亭愣愣地看著別過臉去的樸泊，這麽長時間以來她幻想了無數種見麵方式，卻未想到會是以這樣一種形式，實在是巧合得可以用天意來形容了。最讓她驚喜的是樸泊竟然叫住了她，不得不說她轉身要走時是有所期待的，幸好這份期待沒有落空，不管樸泊是出於什麽目的，哪怕是慣性也好。

    “你幾點的車？”

    “四點三十。”

    “這麽晚？”樸泊看看手表，現在才兩點四十五。

    “我一直喜歡提前的......”喬淨亭的聲音很弱。

    “我知道，不管什麽約會你都喜歡提前到，我以前跟你說女孩子要學會遲到的優雅，可你說......”

    “對待真心喜歡的人不用故作矜持。”喬淨亭淡淡地接上。冰淇淋已經全化了，車站的垃圾桶在最西頭靠近廁所的地方，她不得不走很遠的路去扔。走回來的路上不禁感到奇怪，明明已經暴食成性，可在樸泊麵前還是會下意識地克製自己，這算不算故作矜持？

    樸泊不時抬頭看一眼，他想讓自己表現的自然一些，想裝出一副早已釋懷了前塵往事的樣子，卻又克製不住自己的表情，看到喬淨亭慢吞吞地走回來的時候，他鬆了一口氣。

    “你是幾點的票？”

    “三點。”話音未落，喇叭裏就傳來播報聲，“請三點前往h市的乘客到14號檢票口檢票。”

    喬淨亭的手再一次握住了衣角，“你去排隊吧。”

    “不著急，沒幾個人，我到要發車了再去。”樸泊的一隻手指揉搓著另一隻手指上的冰淇淋液體，“要不我換票跟你一起走？”

    “請三點前往h市的乘客到14號檢票口檢票。”再次響起的播報聲淹沒了喬淨亭的說話聲，她聲音太小，幾乎隻看到她張了張嘴。

    “你說什麽？”

    “不用。”

    “那......”

    “你走吧。”喬淨亭抬起頭笑了笑，從前瘦削的可以看見骨頭的臉圓潤了不少，眯起眼睛的時候兩頰竟然出現了從未見過的小小梨渦。

    “那我走了？”樸泊又一次試探地問。

    喬淨亭點頭。

    樸泊拎起包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將手裏的傘放在喬淨亭旁邊的座位上，“傘留給你，別再淋雨了。”他早看到喬淨亭的頭頂到發梢都濕漉漉的，月牙白色的衣服也被洇成了深色。

    “好。”喬淨亭下意識地伸出指尖去夠那把傘，發現樸泊還沒走，猛地縮回手去。

    “再見。”

    樸泊真得走了，喬淨亭目送他進了檢票口。

    這麽長時間不見，他有了那些變化呢？

    發型換成了中分，比原先的大背油頭年輕了許多，但臉上的表情和言行舉止卻又成熟了許多。他的笑容少了，說話前開始習慣性停頓一下，語速也慢了很多，似乎真得長成了一個成熟男人。八年來自己一直在期待、敦促他長大，他卻像一個不願意脫離繈褓的孩子，始終無憂無慮。可沒想離開自己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他迅速褪去了稚氣，意想不到地有了堅實的肩膀。是自己從前的方式不對？還是現實逼得他不得不這樣呢？

    雖然出發時間不同，但好在目的地是一樣的，這次回漓鎮，究竟是殊途同歸，還是改變不了分道揚鑣的結局？

    吃飯時喬淨亭無時無刻不在查看手機，等待那個沉默在最近聯係人列表最底部的人給她發一條消息，哪怕是要回雨傘這樣的話也好，可沒有任何音訊。

    俗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飯桌上親戚們的言語早讓她難以忍受，男人們在狹小的空間內不停地抽煙，聊的是時事政治，他們將如今的國家領導們一個個批判過去，仿佛下一秒自己就可以粉墨登場了；女人們說著街坊四鄰的八卦，哪家的老公又出軌了，哪家的老婆生不了孩子，仿佛是食物堵不了嘴似的。

    晚飯後親戚們轉戰場地，分了好幾個地方打牌，喬淨亭家的客廳也被“征用”了，她早早地躲進房間。老房子毫無隔音效果，縱使她戴了耳機，門外的喧鬧聲還是源源不斷地湧進耳朵裏。

    “你還在漓鎮嗎？我把雨傘給你送來。”

    “雨停了，傘可以還給你了。”

    “你這次回來，還要再出國嗎？”

    她打開對話框，猶猶豫豫輸進去的話總在發送前就被一個字一個字刪掉。

    時間已經過去這麽久，何況分別時還是不歡而散，想要重拾這段感情談何容易？

    喬淨亭把手機扔到一邊，懷揣著無限期望和忐忑閉上眼睛，奇怪的是這份感情把她永遠填不滿的饑餓感擊潰了，她終於沒有再饑腸轆轆地入睡。

    太陽很早就出來了，大概是昨天下過雨的緣故，陽光很亮卻不刺人，溫溫的，很舒服。再加上空氣裏還有些水汽，泥土的味道和花香，讓人心情格外舒暢。王春嫻正在市場上挑蝦，近來她辛勤很好，丈夫的病好了，人也和氣了很多，她工作更有幹勁，還加了工資，好像一切真得在往她憧憬的路上走。除了一點，她的女兒喬淨亭似乎精神狀態不好，她到這時才有了些歉疚，時不時想到現在的好日子都是女兒的付出換來的。她有時候問喬海峰，為什麽自己以前沒有發現女兒的這些付出？人果然是這樣，自己覺得苦的時候，就會習慣性地忽視他人的苦難，好像自己已經是世界上最艱辛最努力的人，是最值得被犒勞和同情的。一旦生活好起來了，回望時才會想到在自己身邊並肩作戰的人，或許他們付出的更多。

    這一次喬淨亭回來時的狀態並不比以前好，半天也擠不出笑容，能看出她在盡力壓製自己的脾氣。所以王春嫻決定燒一頓好吃的給女兒，算是一份補償和安慰吧。

    “老板，你把托盤裏的水倒掉點呀，這樣做生意可不厚道的。”王春嫻挑好了蝦，踮著腳看攤位老板拿去靠裏一點的地方稱重，她眼睛很尖，無良商家從來逃不過她的眼睛。

    接過塑料袋的那一瞬間，眼尖的她又有了大發現。

    那個正蹲在那裏挑魚的男人，不正是樸泊嗎？雖然換了發型，但格外出眾的個頭是不會變的，還有從側麵看起來就比常人高一些的顴骨，還是很好認。

    王春嫻的手在褲子上擦了兩下，又伸到鼻子前麵聞了聞，沒有腥味。她在原地躊躇了好久，還是假裝漫不經心地走過去，在樸泊旁邊蹲下，做出挑魚的樣子，然後很誇張地抬起頭來，叫道，“呀，這不是樸泊嘛？”

    聲音很大，甚至帶了一些戲劇腔調，讓鄰近幾個攤位的人都轉過來看她。

    樸泊是應了父親的吩咐來買魚的，在英國學會了做菜後對這些事也有了研究，正挑的認真，被這突如其來的大嗓門嚇了一跳，他定睛一看，是喬淨亭的媽媽。

    “阿姨。”手從大盆裏的水中撈出來，水淋淋地晃著，不知該往哪裏擦。

    王春嫻從口袋裏掏出兩張皺皺巴巴的紙巾替樸泊擦了手，“你還認得我啊。”

    “是。”

    “你近來在做什麽呢？”

    “我前兩天剛從英國回來，這次來漓鎮是給爺爺過生日的。”

    “噢。我家淨亭也在漓鎮呢，她二爺爺去世了。”

    樸泊有些尷尬地點點頭，“嗯，我知道。”

    “你知道？”王春嫻一挑眉毛。

    樸泊愣了，如果再說下去喬淨亭的母親一定會不停地刨根問底，他又搖搖頭，“不，不知道。”

    王春嫻一笑，這個樸泊慌張的樣子倒是跟從前沒什麽兩樣。女兒第一次把樸泊介紹給她的時候，她還指摘人家紈絝子弟，可相處了幾次，卻發現就算所有的優點都忽略不計，但坦誠老實還是很值得欣賞的。

    “阿姨問你件事兒，你別介意啊。”王春嫻抿了抿嘴，有些難以啟齒的樣子。

    “您問。”

    “你結婚了嗎？”

    氣氛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王春嫻這顆精於人情世故的心也晃動了兩下，她知道自己問得突兀，但實在好奇，照理說在樸景廉跟她交換了條件以後，樸泊和那個李醫生的事應該就是定下了，可她又很不厚道地抱著一絲僥幸心理，要是這個樸泊還對自己的女兒抱有一絲念想呢？她總覺得喬淨亭的頹靡跟樸泊有關，從前他們談戀愛的時候雖然大吵大鬧、歇斯底裏過，但那時喬淨亭好歹是有生氣的，現在這樣一潭死水，絕對有問題。

    雖然有些摸不著頭腦，但樸泊還是老實回答，“沒有。”

    是“沒有”，不是“還沒有”，說明並沒有結婚的計劃。

    王春嫻在心裏琢磨著，她知道自己這麽做有違當初的約定，但比起油燜大蝦，這應該是報答女兒的一種更好的方式吧，何況樸泊說不定不知道她和樸景廉的“交易”。

    “我要這條。”樸泊喊來老板。

    “樸泊，小喬她......過得不好。”

    樸泊無從回答，隻能做出遺憾的表情。

    喬淨亭過得不好，他早就知道。從很久以前收到一條來自顧知行的短信，也是這樣一句話，到昨天見到喬淨亭的模樣，她的悲傷和無力都寫在臉上了。可樸泊不知道她的不順意是因為什麽，也不知道自己的出現會不會讓她過得更加不好，畢竟自己曾經帶給她那麽多傷痛，如果不僅不能解救她反而會將她推進萬劫不複的絕望的話，倒不如就這樣讓她平平靜靜地“過得不好”。

    “如果可以的話，你聯係一下小喬吧，好嗎？”王春嫻懇求。

    樸泊似有似無地點了點頭（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