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皓葬禮這一天是九月三十號，九月的最後一天，下了九月的第一場雨。

    喬淨亭一直沉浸在深深的自責之中，照醫生的說法，卓皓還可以再堅持起碼一個月，自己的婚禮似乎加劇了他生命的枯竭。

    可方雯卻對她說謝謝，連同第一次見麵的卓皓父母，也握著她的手道謝。

    “能讓他在幸福中離去，真是謝謝喬小姐了。”

    卓皓的父親眼眶泛紅，撐著黑傘的手在顫抖，雨珠順著傘沿掛下來，滴滴答答地打濕了他黑色的西裝，洇出一片比黑色更深的顏色。

    十幾歲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躲在父親身後，一隻手抓著父親的胳膊，“爸，為什麽要謝她？要不是她......”

    “栩兒，不許亂說話。”卓父抹了抹眼淚，用胳膊肘將女孩兒重新推到身後。

    “孩子小，不懂事，喬小姐別見怪。”擠出笑容的同時額頭的皺紋也更加深邃。

    喬淨亭連連搖頭，“您別這麽說，這事的確有我的責任。”

    “不不不，不關喬小姐的事。我們老兩口帶著女兒生活在國外躲清閑，家裏生意上的事都交給皓兒一個人照料，是我們疏忽了。”卓父連連歎氣。

    喬淨亭意識到這樣推辭下去這個話題永遠說不完，她握住卓父的手，微微一笑道，“您也不要自責，卓皓他一定希望看到自己的家人勇敢幸福地生活下去。”

    卓栩再一次從父親身後探出腦袋，皺著細細的眉毛打量著喬淨亭，穿著黑色皮鞋的腳不滿地一跺一跺，濺起渾濁的水花，不僅髒了自己白色的褲襪，還髒了父親的西褲。

    “栩兒，再胡鬧我就把你送回家去。”

    喬淨亭在針織衫口袋裏摸索著，終於找到了一塊用來平複自己心情的巧克力，她半蹲著遞給卓栩，“你要吃嗎？”

    卓栩定睛看了看，不屑地甩手，“什麽破巧克力，不吃。”

    喬淨亭無奈地搖搖頭，她從未聽卓皓提起過他的妹妹，沒想到第一次見麵就火藥味十足。他們兄妹倆的個性一點都不像，一個沉穩大度、善解人意，一個驕橫純真甚至有些頑劣，喬淨亭光是腦補就能想到卓皓平日裏被妹妹欺負的模樣。

    “你別想一塊巧克力就收買我，我和哥哥本來見麵機會就不多，都是你害的。”卓栩扯著衣領上的小珠子喃喃自語，見喬淨亭要伸手摸她的頭，趕緊讓開。

    喬淨亭的胳膊尷尬地停在雨簾裏，“對不起。”

    “皓兒參加你的婚禮本是我們都知道的事，同意他去的。”卓父解釋道，“我們支持的很，你別聽這丫頭胡說。”

    “我沒同意。”卓栩再一次跺腳，濺起的水花直接沾到了喬淨亭的裙擺，好在裙子也是黑色，看不清汙漬。

    “這兒是墓園，由不得你撒潑。”卓父在卓栩頭上拍了一下，眉眼間有了幾分怒色。

    “文偉哥哥！”卓栩忽然眼睛一亮，從父親身後跑出來，不顧漫天的大雨，踩著濕噠噠的草坪朝不遠處奔，很快抱住了一個男人的胳膊。

    “卓叔叔。”黃文偉慢慢走過來，顯然是為了配合卓栩的步伐，他一隻手摟著卓栩的肩膀，一邊向卓父鞠躬。

    “文偉來了啊，這段日子多虧你了。”

    “哪裏的話，皓是我最好的朋友，又是工作上的夥伴，應該的。”黃文偉謙遜地笑笑，一隻手依舊摟著卓栩。方才飛揚跋扈的卓栩一下子變成了一隻安靜溫馴的小綿羊，乖乖地把腦袋靠在黃文偉肩頭，被雨水打濕的頭發也沾濕了黃文偉的襯衫。

    “栩兒，你看你像什麽樣子，快別黏在人家身上。”

    “沒事兒。”黃文偉拍拍卓栩的肩膀，像在撫慰自己的妹妹，“讓她靠著吧，我跟皓交情好，也算她半個哥哥了。”

    卓栩點點頭，噘著嘴道，“就是，我和文偉哥哥都大半年沒見麵了。”

    喬淨亭有些尷尬地站著，不知為何原本還挺悲傷肅穆的氛圍一下子一掃而光了，倒像是個家人重見的團員大會，她不自在地左顧右盼著，看到不遠處樸泊和顧知行正在說活，想要走過去，卻又看到方雯迎麵走過來。

    “舅舅。”方雯也收斂了以往的鋒芒，很是溫婉地鞠一躬。

    “誒，雯雯。”

    方雯的目光卻飄忽不定，最終停在黃文偉身上。

    黃文偉正和卓栩以一種怪異的“相互依偎”的姿態站著，顯得很是曖昧。雖然卓栩才十五六歲，但個子已經挺高，麵容姣好，少女的輪廓很是美好，再加上一直在國外生活，妝容精致，倒像是個小大人了。她親昵地挽著黃文偉的胳膊，頭半靠不靠的倚在他的肩膀上，看到方雯直皺眉頭。

    黃文偉似乎也感受到了這灼熱的目光，他下意識地將肩膀向旁邊讓了讓，傘朝卓栩那邊偏一些，身體卻空出了一段距離，“你來了。”

    “嗯。”方雯裝作毫不在意地點點頭，因為不自然，連肩膀都跟著頭聳了聳，“栩兒，你又長高了。”

    卓栩再一次恢複了大小姐姿態，她側過頭，嘴唇貼著黃文偉的肩膀，嗤之以鼻道，“嘁。”

    黃文偉立刻陷入了極端尷尬的境地，他用目光向呆若木雞地站在一邊的喬淨亭擠眼睛求救。

    喬淨亭忙不迭地搖頭，對於卓栩這個小公主她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看目前的狀況方雯似乎也有些情緒，連黃文偉這個情場老手都處理不好，這個爛攤子還是不插手為妙，在一邊看戲倒是別有一番趣味。

    “姐姐說你長高了哪裏不對了？”黃文偉隻好自力更生，他稍一低頭，手指頂了頂卓栩的額頭。

    “誰要她說，平時我在國外，她在國內，近水樓台先得月，不知道占了我哥多少便宜。”卓栩口無遮攔，聽到黃文偉替方雯質問自己，心裏更是不爽。

    方雯的臉一下子紅了，她的手旋轉著傘柄，腳步踟躕著想要離開。

    喬淨亭倒吸了一口涼氣，這緊張的局麵簡直比天氣還要糟糕。這個卓栩真是唯恐天下不亂，她想到自己剛來到s市的時候，方雯就告訴她不願意接受卓皓過多的幫助，此刻被“誣陷”，以她那眼裏容不得半點沙子的脾氣，怕是要大鬧一場。

    可事實卻不是如此。

    方雯舔了舔嘴唇，似有若無地點點頭，似乎無話可說，轉身準備到別處去。

    “方雯！”

    黃文偉喊住她，腳步也跟著她向前，太過匆忙，沒顧得上依舊倚著他肩膀的卓栩，卓栩一個重心不穩險些要栽倒，黃文偉隻好再次停下腳步等她站好跟上。這下子落了個兩頭不討好，方雯聽到他的呼喚停下了腳步，轉過頭卻看到他正在拍打著卓栩被雨打濕的肩膀，卓栩呢？更加為他之前匆忙趕上去的行為而憤憤不平。

    喬淨亭算是看懂了，這裏麵大概有些三角戀的意思，原本隻是參加個葬禮，怎麽連狗血劇都一起上演了。她平日裏最害怕摻和這些，趕緊朝不遠處的樸泊和顧知行走去。

    樸泊見喬淨亭來了，趕緊將自己的大傘讓過來，喬淨亭收了傘，和他站在一起。

    “你在那兒這麽久，忙什麽呢？”

    “跟卓皓的親戚們說說話。”喬淨亭不知道怎麽總結剛才的混亂局麵，隻好言簡意賅。

    “他爸爸跟你說什麽了？沒怪你吧？”樸泊有些擔心。

    顧知行插嘴道，“不會，卓叔叔一向是最通情達理的，上高中的時候我們最羨慕的就是卓皓有這樣一個爸爸，晚自習翹課去網吧的時候他爸還開車來接我們呢。”

    “真的？”樸泊看看喬淨亭，還是不放心。

    喬淨亭鄭重地點頭道，“真的，還感謝我，倒叫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樸泊攬住他的肩膀，“真是萬幸，沒想到卓皓的爸爸跟他一樣，有些......”他頓了頓，似乎找不到什麽好的形容詞，“有些偉大呀。”

    偉大，最後選了一個有些寬泛的詞語，卻是他這個不善言辭的人所能表達的最崇高的敬意了。

    “這一家人還真是讓人佩服呢。”樸泊又讚歎了一句。

    “話不能這麽說，他的妹妹可不是個善茬。”顧知行撇撇嘴，朝左手邊望去，卓栩依舊不依不饒地纏著黃文偉，看得他直打寒戰，“文偉算是倒黴了。”

    樸泊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方雯對麵那個？卓皓還有個妹妹啊，我竟然一點兒也不知道。”

    “我也是第一次見呢。”喬淨亭補充。

    “他這個妹妹，看起來就是混世魔王。她比卓皓小了十多歲吧，文偉說卓皓高一的時候她還沒上小學，那時候還沒出國呢，軍訓最後一天聯歡會的時候不知道她是怎麽混進去的，滿操場的吱呀亂叫，整個班男生好一通追才把她控製住。”雖沒有親身經曆，但顧知行還是一副不堪回首的表情，“也就卓皓脾氣好，對她百依百順。”說到這裏，他的語氣又沉重了一些。

    喬淨亭再次望向這個有些不懂事的小女孩，失去了哥哥的庇護，麵對嚴肅的父親和柔弱的母親，她一定也很無助悲傷吧，所以才用尖銳的刺把自己層層包裹住。

    “難怪她這麽依賴黃文偉，想哥哥了。”樸泊若有所思。

    顧知行立刻從悲傷中抽離，他輕笑一聲，“這你就說錯了，文偉跟我提起過她，去年他們倆第一次見麵，小姑娘嚷嚷著要嫁給他呢。”

    “哈？”樸泊和喬淨亭麵麵相覷，沒想到顧知行這個算是在場的人中和卓皓關係最遠的人，竟然得到了最多的小道消息，而且個個讓人震驚。

    “可不是嘛，你看她對方雯那副不友好的樣子，肯定是勝負欲上來了。”顧知行努努嘴。

    越挖料越多，喬淨亭覺得自己的腦容量快要容不下這爆炸般湧來的信息。她微微轉身，注視著卓皓的墓碑，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一場葬禮，大家哭過之後似乎都恢複了平靜，甚至還能夠笑出來，究竟是好是壞呢？

    隻有雨水還是連綿地從天而落，淅淅瀝瀝地下了一整個上午，沒有一絲要放晴的預兆。

    終究是天氣比人痛得更久一些，人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吧，失去了一個人，也隻能短暫悲痛一陣子。

    忽然感受到耳邊一陣暖流，樸泊輕輕地說，“不要想那些了，大家都是愛他的，也正是因為愛他，才要學會擦幹眼淚朝前走，卓皓最希望的，一定是你能帶著他的祝福笑著生活。”

    他終究還是走了，那個曾經暗戀她許久她卻毫無察覺的學長，那個初次見麵時就霸道地抓起她的手叫她淨淨的男人，替她打點一切卻毫無怨言的男人，把她拱手相讓還深深祝福的男人。

    我把我愛的姑娘，交給了他愛的人，沒有比這更讓我無上榮耀的事。

    他是這麽說的。

    “我一定好好生活下去。”喬淨亭對著墓碑悄悄發誓。（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