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鬼氣森森陽光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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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接上回,且說兩人計議已定,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陳玄生外出雇了一輛馬車,給沈輕舞坐了,兩人沿著金華、台州迤邐而行,再東向寧波,經紹興,沿著錢塘江一路北上。

    二人原打算順道看一看“潮來江水黑,日出海門紅”風光,品一番“滔滔江浪卷河塘,兩岸蔥蘢沁異香”的情懷,誰知剛過了寶應,便不慎迷了路,拐入了一片一望無際的亂灘之中,極目望去,但見土丘連亙直追天際,哨風在沙灘地上卷起漫漫的霧障高接雲天,到處是災後大大小小的沼澤。

    二月青草剛剛出芽,沙灘上滿是去歲秋天的枯茅,衰草樹枝掛著幹河藻,斷垣殘簷丟棄在隻露出屋脊的沙窩中,亂蓬蓬的在嫋嫋料峭春風中絲絲顫抖著低吟,遠近不見一個村莊人煙,馬踏沙陷,走得十分艱難。一問之下,才知竟走岔了路,眼下已進入了水泛區。

    這一下可把陳玄生急的不得了。那一日在客店之中,沈輕舞重傷之下強行動手,看似威風八麵連誅三人,實則反而加重了自身內傷,以至漸有病入膏肓之勢。這些日子以來,他眼見沈輕舞日間雖強撐著說笑,但每晚都被傷痛折磨得輾轉難眠,因此盡管明知她的內傷郎中無治,仍堅持每到一處市鎮,便延請大夫為她開方用藥以緩解疼痛,而自身內力雖是淺薄,也必每日堅持以內力為沈輕舞續命。

    隻沈輕舞卻百般作怪,一會嫌藥苦,一會說腹漲吃不下,每次鬧得狠了,必得陳玄生溫言勸解一番方罷。可即便如此,她卻還是一日消瘦一日,漸漸地便連內力續命法於沈輕舞傷勢也已無半分好處。如今又跑到這前不挨村後不著店之地,倘若她傷勢再有什麽突然地惡化,那簡直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想到此處,陳玄生更是憂心忡忡,倒是沈輕舞一臉興奮,反勸道:“既來之,則安之,古有杜樊川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今日我們白衣青衫行,駕車遊錢塘,不也得趣的緊麽?”

    陳玄生苦笑了一聲,道:“沈姑娘還真好興致,豈不知這前不挨村後不著店的,最易孽生流寇,雖說咱們是不怕的,但到底也是宗麻煩事兒。”

    沈輕舞笑道:“你又混說,如今世道雖不太好,但也算太平天下,就是有什麽流寇——至多不過幾個蟊賊罷了,又有什麽打緊。”

    陳玄生道:“普通的蟊賊有什麽要緊,但此去再過數裏,前麵的老虎灘是個險地,趙氏雙虎凶名在外,乃是黑道上有名的巨盜。沈姑娘,你稍微忍受一點顛簸,這段路不太好走。”

    沈輕舞笑道:“憑著‘兩江大俠’的威名,老虎灘那班強人總得給你陳大公子幾分薄麵。而且聽說那位趙老虎門檻極精,下手之前,必定打聽清楚,沒有油水的買賣他是不肯做的。他又不是好色的人,難道他要劫我這位生病的女孩子嗎?”

    陳玄生道:“話不是這麽說,姑娘花容月貌,恐怕就連那人稱‘江湖第一美人’的莫汐顏也不過如此。”

    沈輕舞聽他稱讚自己,臉上一紅,心中大樂,笑道:“你見過莫汐顏?”

    陳玄生搖頭道:“我是沒見過。江湖傳說,她的美麗,便是你親眼見著了她,也無法想像得出。”

    沈輕舞歎了口氣,道:“莫汐顏人稱‘星月仙子’,號稱江湖第一美人,她的美貌可堪比天上的日月星辰,且她駐顏有術,幾十年如一日,我可比不了。”

    陳玄生道:“便是真的堪比日月又如何,那已經算不上是人了,便是再美十倍,也隻能讓人敬畏,卻無法讓人親近。遠比不得姑娘之美,可親可近。”

    沈輕舞臉上一紅,呢喃道:“油嘴滑舌,也不知道幾句話是真的。”

    陳玄生道:“在下所言句句發自肺腑,姑娘之美貌人間罕有,亦或那位趙老虎動了凡心,要搶了你去做個壓寨夫人也未可知,咱們可不能不預防萬一。”

    沈輕舞笑道:“我若是做了壓寨夫人,第一個就派人洗了你家,誰叫你保護不力,害我被強人擄去來著?哼,趙氏雙虎,好了不起麽?敢打本姑娘的主意,先問過我的長劍再說。”

    陳玄生道:“等你的傷好了,咱們再去尋他晦氣也不遲。”

    沈輕舞搖頭道:“我自己的傷自己知道。陳公子,你可知為什麽這些天,我總是跟你刁難麽?”

    陳玄生道:“你傷勢沉苛,心裏煩躁也是有的。姑娘放心,我並沒有怪你的意思。”

    沈輕舞目光盈盈,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頭,輕聲道:“好罷!我現在來跟你說說心裏話——我這傷是好不了啦,也不知還有多少日子可活,趁著咱倆在一塊兒,能和你多說兩句話,多快活一刻是一刻,這樣的好日子過一天便少一天。”陳玄生聽到這裏,才明白她的深意,心中感動,卻說不出話來。

    兩人一時不再說話,沈輕舞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了陳玄生的手掌,輕輕靠在他胸前。陳玄生隻覺一股甜香圍住了他的身體,如癡似夢,直不知自己是否尚在人間。許久,隻聽沈輕舞笑道:“我唱個曲兒給你聽,好嗎?”

    陳玄生道:“沈姑娘,你……”

    沈輕舞道:“你別叫沈姑娘沈姑娘的叫啦,叫我輕舞罷,你以前……我師父都是這麽叫我的。現在我要開始唱了,你別打岔。”說著,隻聽她微微側過了頭,一縷清聲吐出,唱的是:

    一入江湖,身不由己,

    忠與義,難抉擇,

    恩與情,分不清,

    任伊人靜美,此情癡待。

    惹相思,惹憐愛,

    怕辜負,怕傷害,

    憑風姿萬千,此情深埋。

    淡功名,泊利祿,

    為佳人,提淵虹,

    卻終難逃離,千古一愛!

    陳玄生一個字一個字的聽著,但覺清音嬌柔,低回婉轉,聽著不自禁的心搖神馳,意酣魂醉,這一番纏綿溫存的光景,讓他一時竟恍若身處仙境。沈輕舞一曲既終,低聲道:“我唱的好聽嗎?”

    陳玄生道:“沈姑……輕舞,你唱的真好。”

    沈輕舞道:“你若喜歡,我再唱一首給你聽。”

    陳玄生道:“等咱們見到了神醫林前輩,醫好了你身上的傷,以後你天天唱給我聽。”

    沈輕舞心想:“林神醫……林神醫……嘿嘿,你隻想著請那林昭醫好我的傷,可你又知不知道,便是見著了那林神醫,我也絕不能容他取得靈猿血去救治女兒的,他又如何肯醫治於我?”隨即又想道:“唉……我總想這麽些有的沒的做什麽?如今能和玄生在一起,這一生夫複何求?隻可惜好事難成,你想得好好的,老天偏偏盡跟你鬧別扭。也不知道我還能再活幾天,難道說老天爺當真見不得我好?所以才這般折磨於我,要我有命受,卻沒命享麽?”

    想到這裏不禁眼圈兒紅了,忙坐直身子,扭開頭去,不讓陳玄生見到,良久,方回過頭強笑道:“天天唱,我可沒那本事,這些詞兒都是我自己做的,小女子書讀得不多,將來編不出好的來,可要請陳大公子多擔待了。”

    陳玄生也笑道:“你若是編不出來,便把這裏的蘆葦子蘸上些墨水吃了,以完此劫!”

    二人嘴上說笑,不多時便進入了老虎灘,這是一個流沙衝積成的荒原,長滿高逾人頭的嵩草,也不知裏麵有沒有埋伏人。陳玄生一麵驅趕著馬車前行,一麵卻在心裏全意提防,唯恐賊人突施偷襲。

    但出乎意料的,竟是風不吹草不動的過了險地。

    沈輕舞不禁笑道:“仰仗陳大公子,把這趙氏雙虎嚇住了,小女子這可多謝你啦。”

    陳玄生沉吟道:“姑娘莫要取笑。這的確是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以為趙氏雙虎即使不來騷擾,至少也會派個嘍囉出來探個海底兒,哪知就這麽平平靜靜過了老虎灘。此事頗是反常,我這心裏著實有點兒忐忑不安呢。”

    沈輕舞笑道:“理他呢,不來便不來罷。倒是現在天色將晚,咱們跑了一整天,人縱未疲,馬也累了。倒是該尋個宿頭才是。”

    陳玄生道:“正是這個理兒,前麵不遠就是陽光鎮,咱們到鎮上再歇。”說罷驅車又行。

    又走了摸約一頓飯的功夫,眼見金烏西墜倦鳥歸林,前麵橫亙著一座大鎮。知是到了,這陽光鎮雖地處水泛區,錢塘江潰決之後即由此向東即四散漫下,但此處因當年處心積慮地修起一道凸形大壩,俱都用堅石磨縫壘起,水激之勢在這高壩前被撞回折,因此保住了南岸西邊數百裏幾十萬頃良田,如今在這方圓百裏內也算是最大的鎮子了。

    可奇怪的是,眼下夕陽已經沉落,正是造晚飯的時辰。這麽大一片城鎮,隻寥寥幾處炊煙,整個鎮子竟然死氣沉沉,家家關門閉戶,黑的連燈火也極稀少,鎮口麥場樹下,擺龍門陣的、叫賣做耍的人一概全無,隻西邊一片金紅的晚霞餘暉中,成片的烏鴉忽起忽落翩翩翔舞,應著偶爾一兩聲的雞啼,略略給人一點煙火氣息。

    陳、沈二人來到鎮邊,早已是戌初時分,天色黑定。陳玄生便去尋宿頭,誰知偌大的鎮甸,竟連一家客棧也沒有。無奈之下,二人隻得去尋民家借宿,但更奇的是,連敲了幾家門,裏頭倒有人答應。但一聽是外地人過路借宿,就不出聲了。

    如此這般折騰了半晌,陳玄生隻得回來,笑罵道:“十裏不同風,百裏不同俗。你就開開門說兩句話,也算個人嘛!”

    沈輕舞麵色一沉,道:“待我一把火燒了他屋子,倒瞧他開不開門。”

    陳玄生擺了擺手,道:“或許咱們運氣不好,找的這幾戶家中都有什麽事,不甚方便,又何必打攪人家?我看前麵燈火通明,倒是熱鬧的很,咱們過去問問就是了,這麽大的鎮子,難道一個借宿的還找不出來?”

    沈輕舞想了想,道:“使得。”說著,就要從車廂裏掙起身,陳玄生忙扶了她下來,二人沿著青石板的長街一路走近。

    慘白月光穿過重重樹影,在黑墨無邊的地麵上映照出一個個淺白的斑點。那街上竟也黑沉沉的一無所有,隻有一條灰白的路,看得分明。兩邊櫛比鱗次的店肆房舍在月光的照耀下發出陰森的幽光,草地上的花朦朧的似點點血跡。兩人默默地的走著,任由月光在身後拉出兩道長長的人影。有時也遇到幾隻狗,都瞪著血紅血紅的眼睛,可是一隻也沒有叫。

    直至轉過鎮中心的大槐樹,兩人這才發覺那所謂熱鬧之處竟是裏三層外三層的圍著好些人,兩人不由得好奇心起,挨入人群張望。

    隻見鎮中空地上臨時搭著個木台子,台上架著柴垛。幾個壯丁模樣的大漢木無表情地舉著火把站在兩邊。一個不知是誰的女孩子摸約十三四歲年紀,頭發披散著,五花大綁就站在柴垛前,垂著頭,卻看不清臉色。她的嘴上塞著一塊破布,嗚嗚咽咽地說不出話來,隻不住地扭動著身體。台下黑鴉鴉人群默默無言地盯著她,竟是一聲咳嗽不聞。

    沈輕舞掃了一眼圍觀的人群,一種極其異樣的感覺湧上心頭,總覺得這個鎮子似乎哪裏不對,可問題究竟出在哪裏,一時卻也說不上來,便拉了拉身邊的人,問道:“勞駕,這是怎麽回事?”

    那人身材高瘦,身穿布袍,也不知為何,被人一拉之下他竟然半點沒有反應,沈輕舞無奈,隻得又拍了拍他的肩頭,他這才緩緩地轉過頭,臉色古怪之極,兩顆眼珠似乎尚能微微轉動,除此之外,肌肉口鼻,盡皆僵硬如木石,令人一見之下,登時一陣涼氣從背脊上直冷下來。

    那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你們是什麽人?”口氣冷的像結了冰一般。

    “這位大叔。”陳玄生恭恭敬敬地揖了一揖,說道,“在下和……我兄妹二人去外地投親,路過此地,我妹妹路上腳抽筋,走不動了,因錯過了宿頭,想找個人家借宿一宿,討碗水喝,等明兒清早再趕路。不想問了幾家……似乎不大方便,我們一路行來,見此處很是熱鬧,是以來看看。”

    那人道:“沒事別在這逗留,快走快走!”說罷毫不客氣地揮了揮手,倒把陳、沈二人鬧了個怔。

    沈輕舞麵色一沉,似要發作,陳玄生忙握了握她柔弱無骨的小手,以眼神示意她不可魯莽,又從懷中掏了錠銀子出來,遞到那人麵前,賠笑道:“這位大叔,這裏……究竟發生了何事,可否相告?”

    那人霍地回過頭,竟是看也不看銀子,兩眼直勾勾地隻盯著陳玄生,那眼神仿佛幽冥中的鬼怪一般,充滿著怨毒與恨意,盯得人渾身起栗兒。陳玄生冷不丁一顫,笑容便僵在了臉上。隻聽那人一字一頓地說:“今夜三破之日,龍神血祭,你們不怕死,就留下吧!”一句話說得陳、沈二人麵麵相覷,做聲不得。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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