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回 緣盡此生與君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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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接上回,且說沈輕舞自出了幽林,一路曉行夜宿,心下暗暗戒備,卻是再沒遇上閻羅地府之人,也沒再見過奪命七彩燈的身影。如此過得數日,沈輕舞才漸漸放了心,隻是仍是狐疑不止,不知何人要對付自己。

    不數日便趕到了碎雲淵前的小鎮中,該地和碎雲淵相去不遠,已是映月宮的勢力範圍,鎮中頗多宮女來往,沈輕舞自思:“如今正派中人人以我為敵,師父業已將我逐出了門牆,那日少室山中,她曾言道:‘映月宮門下聽著,此人即日起已不是你們大師姐,乃是魔教中人,見著了人人得而誅之。哪一個對她再有昔日的同門之情,那便自絕於正教門下。大家聽到了沒有?’此刻我若現身與眾人廝見,難免多生事端。”因此仍是做了道童打扮,自尋了一處客店胡亂歇下。即至晚間,才偷偷潛入碎雲淵中。

    碎雲淵位於雪山之中,淵外四麵雪峰插雲,險峻陡峭,奇峰層疊,寒冷徹骨,淵中卻是山花爛漫,百草鬥豔,蝶舞蹁躚,鳴禽間關,鮮果懸枝,如錦繡般絢麗,如美玉般迷人。淵中一條蜿蜒小河,開溝僅尺許,灌入淵內,繞階緣屋,至碎雲淵後盤旋而瀉。淵內終年雲霧繚繞,宛若世外仙境,映月宮就屹立其中。

    那映月宮占地甚大,殿宇處處,院落森森,何止數十,東一座,西一座,散在碎雲淵的叢山峻嶺之間。但沈輕舞自幼長於映月宮中,這是她少年時所居之地,處處景物,皆是舊識。宮中的道路再是複雜,又如何難得住她?是以雖在黑暗之中,仍行走十分迅速,轉彎抹角,無絲毫遲疑,便連遇到宮女巡查的班次,也多了然於心,提前在屋角或花叢躲閃避讓,且如今她身手之高,已可算當世一流高手,竄高伏低,直若鬼魅,因此繞了半日,竟絲毫沒給人發覺。

    又行片刻,堪堪繞過一道雕梁畫棟的回欄,隻聽前方傳來一陣腳步聲細碎,沈輕舞忙一個側步,隱身欄後的花叢之間,跟著隻聽一個聲音,道:“你倒是走快些,這些天大師姐心情不好,仔細她發覺你巡弋偷懶,又去告訴宮主!定然罰你個賊死。”

    沈輕舞不由得微微心驚,她自聽的出這聲音便是宮女長百合,卻不知她為何會突然提到自己,可自己又什麽時候心情不好了?便是當真心情不好,如今也管不到這些宮女頭上了。略一思忖,隨即心下黯然:“原來他們所說的大師姐,並不是我。想來如今的大師姐,定然已是師妹葉伊人了吧。”

    正疑惑不解,卻聽一宮女道:“百合姐姐,你莫要唬我,大師姐和宮主這些日子天天隻忙著救治帶回來的那人。哪有心情管我們?”

    百合道:“這可說不好,都這麽多天了,說不定那人早已醒了。宮主回頭查問起宮中事務,我可不好交代,這幾日宮裏有大事,你可給我仔細了,一切小心為上,別再懈怠了。”

    那宮女道:“是了,百合姐隻管放心吧,我再不偷懶了便是。不過那人昏迷這麽久了,哪裏那麽容易轉醒?”

    沈輕舞心下一凜,暗道:“他們所說帶回來的人,難道就是風兒?看來風兒果然是落在映月宮的手上,卻不知為何昏迷不醒?”隨即轉念想道:“是了,風兒武功雖然不濟,但內力之強,當世及得上他的也沒幾個。尋常手段,自是拿他不住,定是他們在抓捕風兒的過程中給他下了什麽迷藥。”

    想通了這一節,卻仍是不禁暗自長歎:“唉,想不到師父一世英名。映月宮位列十大門派之一,堂堂正道翹楚,卻學了下毒這等卑鄙手段。隻是不知他們將風兒囚於何處?又為何要抓他?”

    正想著,隻聽百合道:“你知道就好,別害得我難做。我現在去給那人送藥,一會宮主和大師姐便要回來,你可提神著點,別偷懶了,給她們抓了現行,我知道了可是不依的。”說著,徑自去了。

    沈輕舞聽她如此說,心下暗忖:“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了,原來百合姐姐正要去給風兒送藥的,我不妨跟著她,自然就能找到風兒了。至於映月宮抓風兒的原因……先救人出來,這些以後再查不遲。說不定救出風兒之後,便能從他的口中得知端倪。”

    主意既定,當即展開“魅舞”身法,遠遠地跟隨在百合的身後,東一轉,西一繞,又行了一盞茶的功夫,隻見前方一微現一帶黃牆,鬥簷拱宇飛出,裏麵數楹精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從月洞門中望去,隱隱可見曲折遊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沈輕舞不由得暗暗一歎,心道:“原來不知不覺間,竟到了自己的舊居之地。不想他們竟將風兒囚禁於此。”

    隻見百合手上托著一丸藥,走到門口,敲了敲門,道:“公子?公子可轉醒了嗎?”

    沈輕舞心下大奇:“風兒不過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又是映月宮的俘虜,為何百合姐姐對他如此客氣?”正不解間,隻見那百合敲了一會門,見裏頭始終無人應答,徑自推門而入,不一會又轉身出來,將門鎖上自去。

    沈輕舞微一遲疑,閃身進了院內,走近抱廈之外,看了看門鎖,暗思:“要弄開此鎖倒是不難,隻是怕弄出動靜,驚動了宮女,那可是大大地不妥了。”遂伸手按上窗格,微一使勁,窗閂嗤嗤輕響,已然折斷。沈輕舞拉開窗子,便躍了進去。

    她走到屋中,原想救了人就走。不料舉目四顧:但見繡房香閨,精致典雅,檀香淡淡,床紗曼曼,燭光搖曳,銅鏡程亮……一側古琴悄立,衣櫃輕掩,石雕花板的屏風仿佛漫不經心的擺在一旁,東側的牆壁之上還掛著一把長劍,垂著長長的絲滌劍穗,一切都是自己離開時候的模樣。想到此刻景致依舊,卻已是滄海桑田,物是人非,再回不到從前了。竟是不禁怔怔地癡住了。

    如此過得片刻,沈輕舞長長地歎了口氣,怔怔地出了一回神,不經意地探頭向床帳裏看了一眼,隻見輕紗曼垂之下,隱隱約約地似有一人橫臥在內,卻是動也不動。不禁心下微感好奇,暗忖:“為何他們竟然將人囚在床上?四周卻不著人看守?難道這中間另有玄機?”於是輕移玉步,走到床邊,撩起繡簾紗帳,向內瞅了一眼。

    這一看之下,不由得呆在當地,半晌做聲不得。

    原來那床上蓋著錦被,閉目躺著的俊秀男子根本不是柳隨風,卻是許久未曾見麵的陳玄生。

    霎時間,往事如潮,紛至遝來:她仿佛看到蝶怨穀的衝天烈焰之中,自己在輕吟淺唱著:“遙夜亭皋閑信步。才過清明,漸覺傷春暮。數點雨聲風約住。朦朧淡月雲來處。桃花依稀香暗渡。誰在秋千,笑裏輕語訴。一寸相思千萬緒。世間誰人竟相顧?”……

    畫麵再轉,她又仿佛聽到老虎灘頭,他在對自己說:“在下所言句句發自肺腑,姑娘之美貌人間罕有,亦或那位趙老虎動了凡心,要搶了你去做個壓寨夫人也未可知,咱們可不能不預防萬一。”……

    於是,醫廬寒窗之下,皓月當空,二人對月盟誓,那時自己說的是:“月神在上,我沈輕舞今日自願與陳玄生結為夫妻,一生一世,不離不棄,任憑世事百轉千折,不改初衷,如違此誓,天誅地滅。”而他也許下了同樣的誓詞:“月神在上,我陳玄生今日自願與沈輕舞結為夫妻,一世一雙人,白首不相離,任憑世事百轉千折,不改初衷,有違此誓,天誅地滅。”……

    然而,世事無常,堪堪便是在第二天的夜裏,他卻老了臉皮對自己說:“不,輕舞,你錯了。我的確是沒有生氣,我隻是覺得,也許我們兩個並不合適。”……

    畫麵三轉,她又好像站在了舞月台上,眼睜睜地看著他縱身撲在長劍下,擋在葉伊人麵前,對自己說:“你要殺她,先殺了我。”……

    看著這個自己愛了兩生卻也恨了兩世的男人,一時也不知是喜是痛。心中第一個閃過的念頭卻是:“原來他竟沒死?”但隨即想道:“咦?為何我心中殊無喜意,也無痛感?明知他尚在人間,心中為何卻反而無喜無悲?”

    不經意地一抬頭,偏生就這麽巧,一眼便看到了懸掛牆上的長劍,心念陡起,想起當日舞月台上,虛素秋曾說:“姑娘,你如此聰慧,難道還看不明白?每把長劍都有自己的劍鞘,若是選錯了劍鞘,無論你再怎麽想盡辦法也套不進去。情也是如此,茫茫人海,芸芸眾生之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另一半,你遇錯了人。無論再怎麽努力去爭取,終究不會有什麽好結果,但你若遇對了人,不用你怎麽努力,也一樣能嚴絲合密。”

    跟著又想少林寺前的瓢潑大雨中,他曾對自己說:“在遙遠的波斯,曾經流傳過這麽一個神話:所有人本來都是雙體的,卻被神以利斧劈開,所以大家都在找另一半,找錯了就很痛苦,但找對了則可相守一生。那天在舞月台上,我看得很清楚,你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注定了有緣無分。你的那位陳玄生,他所追求的,永遠都是行俠仗義,懲惡揚善,黑白分明,循規蹈矩。他所需要的,是一個能夠和他站在同一陣線的人。可你不是,從你的內心,從來以為世間本無正邪,黑白都是同源之水,就算你能一時為他改變,那也不是出於你的真心,而是出於一種不甘。”

    想到虛素秋,眼前便又浮現而出那個白衣翩翩,折扇輕搖的佳公子,嘴角似乎永遠都掛著那一抹玩世不恭的微笑……想到那一抹邪魅的笑意,心中不知為何,竟掠過一絲溫暖。於是非但老虎灘頭的綿綿情話,醫廬寒窗的月下訂盟、淮水舟中的同生共死……那些溫柔旑旎的畫麵便開始變得模糊,便連綠竹林中的負心薄幸,舞月台上的一痛決絕,少林寺前的刀劍相向……種種銜悲蓄恨的痛事亦漸隱漸去。留下的便隻有一片茫茫空白而已。

    沈輕舞不由得長長歎了口氣,自言自語似的說道:“玄生啊玄生——也許,這也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了吧……原總以為你是我一生情愛所係,因為三界六道,八部眾生,從沒有人能像你一般,讓我酒為你醉,劍為你揮、馬為你追,心為你墜,人謂癡狂,雖死無悔!哈哈,雖死無悔……可是前世今生,蝶穀烈焰、醫廬換血、少林決戰……我已經為你死過三回了。換來的卻是什麽?隻有人為你頹,心為你潰,情為你悴,夢為你碎,種種恨事,怎堪回味?”

    心念電轉間,不禁幽幽一歎,又道:“一世輪回一世傷,一瞬相思寸斷腸……罷了,多少恩怨糾葛,多少愛恨情仇,如今想來,真是恍若一夢。你我兩世情愛,當真如那鏡中花,水中月,雖是美豔,卻終歸虛幻。看來他們果然是對的,我為人率性,你卻循規蹈矩,我做事隻憑恩怨,而你卻最重是非,我喜做詩填詞,你卻隻粗通文墨……既如此,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如今你既已有了師妹,那麽就讓我們緣盡於此吧……伊人師妹可不比我……希望你能好好待她,別再讓她傷心難過了……”

    說罷,沉吟了良久,終於淡淡一笑,右手一按劍簧,一陣電光閃過,已從滿頭秀發間割下了一縷青絲,心中猶自想道:“人們常說,斷發如斷情,慧劍斬情絲。這一劍,就當做是你我緣盡於此罷。”

    這樣想著,似是心頭掛著的一個什麽東西也隨著這一劍從身體中割裂了出去,雖有些疼痛,卻是莫名地一陣輕鬆。不禁自嘲一笑:“想不到愛一個人好苦,恨一個人好累,放下一個人,卻是這般的容易。”

    旋即又想道:“難怪當日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想到這裏,不由得會心一笑,這一笑當真是如花綻放,百媚叢生,又如輕雲蔽月,淡若幽蓮,一時竟滿室皆春。

    正待轉身離去,忽聽得門口腳步之聲細碎,跟著一人淒然言道:“師父,當真沒有辦法了麽?”言語之聲雖輕,但沈輕舞武功既高,這一句卻是聽得明明白白,乃是師妹葉伊人的聲音。

    隻聽她話音才落,便又有一人說道:“為師已經盡力了。不是為師說話難聽,隻怕你得早做打算。”語音平靜,這一回卻是師父侍劍宮主。

    沈輕舞不由得心下一凜,暗忖:“聽她們的腳步聲,明明是向此處而來,眼下我如何能與她們相見?但若是出屋離去,以師父的武功,隻怕難免被她發覺,到時候鬧將起來,我又如何解釋?萬一她使宮女圍攻於我,那豈不是又要和昔日同門相殘?這可怎生是好?”

    想了片刻,一時不得主意,忽瞥見屋角衣櫃輕掩,沈輕舞不由得心下一動,當即閃身而入。

    這衣櫃雖不甚大,但沈輕舞身材嬌小,隱身其中,倒是勉強塞得下去,隻是蜷身縮腿地頗為難受,不免又是暗歎:“我沈輕舞自行走江湖以來,無論做什麽事,哪怕是動手殺人,也素來光明磊落,大模大樣?今日卻為形勢所迫,不得不偷偷摸摸,萬一行蹤敗露,這張臉卻往哪裏擱去?”

    堪堪將櫃門重新掩好,隻聽得門外腳步聲響,先後來了二人,沈輕舞透過櫃門細縫向外張望,果見來人便是侍劍宮主和師妹葉伊人。心下不禁暗思:“卻不知為何他們深夜來此?”

    正想著,隻見二人一前一後,走到陳玄生的床前,侍劍宮主伸出手去,搭了一搭他的脈搏,半晌沉吟不語。那葉伊人不敢打擾師父靜思,幫陳玄生掖好被角,自己坐在床沿上,一動也不動。隻呆呆地看著陳玄生,過了一會,聽得撲簌簌有聲,卻是她眼淚流上了衣襟。

    隻聽侍劍宮主歎道:“伊人,你也無需太過傷感,起碼他這一條命如今算是保住了。”

    誰知她不說還好,一說之下,葉伊人竟似再也不能自已,淚水如走珠般地滾滾而落,一麵伸手愛憐地輕撫著陳玄生的臉,手臂不住顫動,忽然放聲大哭,伏倒在地。

    侍劍宮主見她哭得傷心,又勸道:“當日少林寺一戰,他中了你師姐一劍,這一劍距離心髒要害隻差半分,若不是你以續命丹護住他的心脈,一路上又甘願自損功力每日為他續氣護命,隻怕他根本撐不到今天,你已經盡力了。”

    沈輕舞聽到這裏,渾身一震,心中陡然閃過一個念頭:“師父不是早已逐我出了門戶?當日少室山上,她聲色俱厲,半點沒有了師徒之情,為何如今又對葉伊人說‘你師姐’三字?難道……難道師父當時隻是一時氣憤,如今終於肯原諒我了?”不由得又驚又喜。

    隻聽葉伊人哭道:“可是……可是……玄生哥哥……他……他如今這般,半死不活的……雖有一口氣在……卻是半點知覺也無……這……這和死了又有何分別?”說到後來,已是泣不成聲。

    侍劍宮主道:“如此重的傷勢,能撿回一命,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葉伊人又道:“難道……難道……當真已無法可想,能令得玄生哥哥轉醒麽?”

    侍劍宮主見她話未說完,已淒然欲絕,不覺歎了口氣,心道:“唉,問世間情為何物……從師父花映月開始,我映月宮幾代弟子盡是為情所困,難道這情字一物,當真便是我映月宮揮之不去的魔障麽?”開口說出一番話來,欲知所說究竟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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