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回 流言蜚語短流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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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接上回,且說那沈輕舞自此便在唐家村中住了下來,每日裏跟著唐氏父女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夜裏自行參運玄功。忽忽旬月過去,已在村中混得甚熟,非但左鄰右舍,便連村中長老耆宿,也都認了個遍。隻是村民似乎頗為斥生,除了唐啾啾一家,其他人待她一直是冷冷的,沈輕舞倒也不以為意。
隻那耕作之道雖是看著簡單,但細究起來,竟比練武學劍還難上數倍,學了好些時日,仍是不得要領,不是土犁得淺了,便是秧插得密了,不是坑挖得深了,便是水施得多了。由不得心下暗歎:“我自幼學劍倒是一點就通,人人都說我天資聰穎,根骨奇佳,誰想在這上頭竟沒頭腦。”所種之物,十層倒有九層不到幾天便壞死了去,倒也無可奈何,虧得唐啾啾父女多有幫襯,這才能勉強度日。
這一日正是十六,沈輕舞昨夜不知何故,頭疼心煩,練功不成,早早便歇下了,一大早起來,猶自覺著周身酸痛無力,但想到地裏的農活還未幹完,若不下地,隻怕又得找唐家接濟糧食。隻得掙著下了床,提了農具,甫一出門,遠遠便看見對門趙老漢家中門大開,許多的村民都圍在那裏探頭探腦,指指點點。
沈輕舞好奇心起,也擠過去細觀,誰知這一看,卻是大驚失色:但見趙老漢家四壁之上,鮮血淋漓,家中凳倒桌翻,鍋碗瓢盆丟得滿地都是。地上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首橫臥,卻不是那趙老漢是誰?
沈輕舞忙扯了一個身旁站著的村民,問道:“這……這是怎麽回事?”
那村民看了沈輕舞一眼,道:“哦,是蝶衣啊。我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今兒一早,聽村長說趙老漢家出了人命官司,便趕來瞧熱鬧。嘖嘖,可真把我嚇得不輕。也不知這趙老漢得罪了什麽人,竟遭此飛來橫禍。”
她微一蹙眉,連忙擠到人群前麵,俯身下去細看屍首,隻見那那屍首說是一具,其實卻是兩半,中間傷口之處血色淋漓,成鋸齒狀,上頭遍布骨屑肉絲,看著令人油然而生驚懼之意——原來這屍體竟不是被利器所傷,也非遭重物所擊,竟是被人生生撕成了兩半!
沈輕舞看了半日,正自驚疑不定,忽覺一陣惡心欲吐,頭暈目眩,頭一歪,竟自暈迷了過去,就此人事不知。
過了不知多久,待得醒轉之時,隻見唐啾啾正坐在身邊滿麵凝重地看著她,沈輕舞不由頗有些不好意思,乃道:“我……我暈迷了很久麽?真是的……我原本不暈血的……今天,倒我不知是怎麽了……”
一語未盡,見唐啾啾仍是呆呆地坐在那裏,隻得又道:“你……別擔心,其實我……”
“我怎麽可能不擔心。”唐啾啾長歎道,“你……你並沒有暈太久,可是……可是……”“可是”了半日,卻怎麽也說不下去,下意識地左右瞅了瞅,方壓低了嗓音問道:“是誰的?”
沈輕舞一怔,奇道:“什麽是誰的?”
唐啾啾見她一臉茫然,乃歎道:“蝶衣姐,我也知道,這等事情,說出來實在是有些難為情,可是,村子裏的張大夫,方才已經為你把過脈了……”
沈輕舞茫然道:“張大夫?是你去請來給我瞧病的麽?唉,其實我當真沒什麽……”一語未盡,卻見唐啾啾仍是定定地看著自己,神色間說不出的怪異,後半句話竟不由自主地咽了回去。
隻聽唐啾啾又道:“蝶衣姐,我真的是為了你好。我的命是你救回來的,你這……事情,若隻是我一個人知道,倒也罷了,我自當替你瞞著。可是,張大夫替你把過脈,他這人可未必管得住嘴,不出三天,包管全村的人都知道了……何況,即便是他不說,將來也……也是瞞不住的。”
沈輕舞越聽越奇,忙問道:“好妹妹,你究竟在說什麽啊?怎麽我一句也聽不明白?”
唐啾啾張了張嘴,正待再說,卻聽得門“吱呀”地一聲,被人推了開來,跟著腳步櫜櫜,又進來一人。沈輕舞抬頭看時,隻見來的正是唐父,卻也一般臉色鄭重,渾沒有了平日和善慈祥之意,不覺一怔。
隻聽唐啾啾道:“爹,蝶衣姐她……她不肯說……您看這……”
話音未落,已被唐父打斷,跟著伸手在她肩上輕輕拍了拍,又對沈輕舞道:“蝶衣啊,你和我女兒情如姐妹,不是老夫占你便宜,說句大不恭的話——我看你就和自己的女兒沒什麽兩樣。”
沈輕舞忙道:“唐老伯言重了。您對我很好,蝶衣自退隱江湖,許多農事並不明白,鄉間鄰裏處得也不好,多虧老伯時常接濟,日子才過得下去。沈蝶衣一直銘感五內的。”
唐父長歎了口氣,道:“到了這當口了,你……你還要說自己是退隱江湖麽?”
沈輕舞聞言一凜,暗道:“不好難道被他們認出了我是冥獄聖女,心有所忌,所以才和我說這般莫名其妙的話麽?”
正沒理會處,卻聽唐啾啾又道:“蝶衣姐,你和我說實話:你……當真是聖劍山莊的門人弟子退隱江湖麽?”
沈輕舞聞言,心中更是篤定了自己的猜測,暗道:“這張大夫究竟是何人?竟如此厲害,隻為我號了一回脈,便知我內功並非係出正派名門?可按理說我這些時日早已停止修煉幽冥神功多時,他也看不出來啊?”一時頗覺難以回答,若是據實以對,隻怕唐氏父女嫌棄自己出身魔教。若是咬死了身出聖劍山莊的說法,看來那張大夫已診出端倪,又難瞞著。支吾了半天,卻不知如何開口才是。
唐氏父母女見沈輕舞麵現難色,相互對視一眼,心中均想:“看來事實果然是那樣。”由不得又道:“我們父女一再追問端地,實無壞心。隻是事情眼看瞞不了了,倒是要合計著想個什麽說法圓過去才是。”
唐啾啾更道:“蝶衣姐,你到底是為什麽跑出來的?”
沈輕舞躊躇良久,長歎了口氣,隻得道:“實不相瞞,其實我……”
話未說完,不料那唐啾啾見沈輕舞半日不說話,以為她還有顧慮,又追了一句道:“蝶衣姐,事情緊迫,張大夫已經號出了喜脈!難道當真……”
兩人這一下不由自主地同時開口,沈輕舞聽得分明,聽得唐啾啾明明白白說的是“喜脈”二字,渾身劇震,仿佛晴天霹靂,竟不自禁地呆住了,口中喃喃隻問:“什麽……什麽喜脈……”
唐啾啾道:“適才我見你暈倒。便到村頭請了張大夫給你瞧瞧。誰知他瞧過之後卻說:‘蝶衣這病並非是見血而暈,我號過她的脈象,乃是喜脈。’我當時還不肯信,直請張大夫再細細看一看,誰知張大夫卻不悅道:‘老夫在村裏看病十年,你可曾見老夫錯看過一例病患?何況這喜脈又不難診,便是稍有經驗的穩婆也能看得出。實話告訴你罷!沈姑娘的肚子裏的確是有了!你們若是不信,隻請村東的王婆一看便知。她是經年的老嫗,做穩婆接生幾十年了,總該信得過了罷?’說著便走了。”
沈輕舞聽得一愣一愣的,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是說我有了?”
唐啾啾道:“是啊。我聽張大夫如此說,這才不得不信。便將此事和我爹說了,咱們可要合計個辦法,怎麽將此事為你圓過去,否則你明明是個大姑娘,好人家的女子,未婚先孕,這在村子裏傳揚開去,隻怕那些唾沫星子也淹死你了。”
唐父也道:“不錯。沈姑娘,你究竟有何為難之事,不妨直言。唉,我也知此事你定然是羞於啟齒。這樣吧,我來猜,若是猜中了,你便點下頭就好,也好讓我們大夥兒合計合計如何為你圓過此節?”頓了頓,見沈輕舞隻是垂首不言,半晌又滴下淚來,隻道她已然允了,又道:“你可是和人私定終身,卻不料那人始亂終棄,反為那負心薄幸之徒所棄?不想懷上了他的骨肉,被世所不容,傷心失望之下,這才決意退隱江湖?這孩子的父親究竟是誰,可否告知?我們一起去把他請來,自可平息一切流言蜚語。”
其實他這一番猜度雖是不對,卻也離事實不遠。當日沈輕舞和陳玄生醫廬寒窗,對月盟誓,結為夫妻,當夜春風一度,就此珠胎暗結,隻是直到此時,她方才知曉罷了。隻是沈輕舞聽他說的如此之準,心中卻唯有苦笑,暗道:“這孩子的父親……這孩子的父親……我又怎能再去找他?且不說他如今昏迷不醒,根本來不了。便是現在他好端端的,我又如何再去找他?他已棄我如遺,更和伊人師妹海誓山盟,我難道我還再去用這孩子打擾他們嗎?”遂隻搖了搖頭,道:“這孩子……沒爹。”
唐氏父女不覺相顧無言,隻聽唐啾啾道:“蝶衣姐,這件事可半點開不得玩笑的。”
唐父道:“是啊。沈姑娘,須知人言可畏,何況村中之人並不待見你。村長多次和我說你來曆不明,讓我將你趕出村去,我百般勸說,這才壓了下來。如今你不肯說出這孩子的父親,這便是給那些人落下口實啊!這……這可如何是好……”
其實明代朱熹理學興盛,女子未婚先孕,和寡婦再嫁、烈女失貞同樣為世人所不齒,是以唐氏父女所言絕不是危言聳聽。隻那沈輕舞卻仍是搖頭道:“我說了這孩子沒爹……他便是沒爹。即便如此,他也是我的孩子。無論村裏人要說什麽,隻由得他們去說,千錯萬錯,都隻怪我自己當時太糊塗,錯信了人!這些罪孽,自有我這個做娘的一身承受。”這番話雖隻是柔聲而言,卻是斬釘截鐵,不容半分質疑。
唐氏父女對視一眼,均知她心意已決,唯有搖頭歎息。卻聽沈輕舞又道:“我……我隻求你們一件事。”
唐啾啾問道:“蝶衣姐你有什麽事,隻管說,隻要我和我爹能做到的,定然替你辦到。”
沈輕舞微微一笑,道:“好妹妹,如此多謝你啦。其實……也算不得什麽大事,我……我就要做娘了,可是……我從沒學過針線女紅,隻會舞刀弄劍,所以我想請妹子教我些針線手藝可好?我……想給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做幾件衣服……”一麵說著,一麵輕撫著還看不出什麽的肚子,臉上滿是溫柔的笑意。慈母情懷,溢於言表。
此後數日,沈輕舞便跟著唐啾啾學些紡繡女紅之類,並連農事也懶怠了。隻在院內隨意栽些蔬菜水果。
如此過了月餘,流言漸起,村中之人開始逐漸在她背後指摘起來,或在背人之時議論紛紛,或三三兩兩聚在一旁指指點點,有時走過人多之處,也總能聽到些異樣眼光投射而來,唐啾啾父女雖極力辯駁,無奈人言微輕,並沒有多少作用,沈輕舞卻渾不在意。
這一日恰逢趕集,沈輕舞暗思:“平日裏總是靠著唐家接濟度日,長此下去也不是辦法。月前在集市裏卞老板的瓜果鋪中曾寄了些自栽的果菜,不如再送些去,順便收一收上回寄賣的銀錢,扯上幾塊布,也好回來給未出世的孩子逢幾件衣衫。”
主意既定,當下便在院中選些新鮮活亮的果菜,挎上竹籃,徑自趕往市集中,不想甫到得那卞老板的商鋪攤前,老遠便見著那老板胖胖的身子從櫃台後繞了出來,皺起眉頭道:“沈姑娘,往後你別再送東西來我這了。”
沈輕舞一怔,忙道:“卞老板,這是何故?我知道自己種的不好,但這些瓜果也是我精挑細選出來的。”說著翻了翻竹籃,又道:“這些菜葉,您瞧瞧,多新鮮。”
那卞老板道:“好看有個屁用,前些天你送來的農貨,一點兒也沒賣出去。”頓了頓,又指著擱在牆角的一堆水果,道:“你自己瞧瞧,全都爛在這了。”
“怎麽會?”沈輕舞聞言,頗有些不信,放下竹籃去翻看,一看之下卻又怔住——隻見那牆角裏亂七八糟地堆著各種水果,果然便是她前些時候送的那些,隻已不複剛摘下時的新鮮活亮了。
正看著,卻聽那卞老板又在一旁絮絮叨叨地念道:“我本是好心讓你寄賣,可誰曾想人家一聽是你寄我這的,全都不買了。還有好些來找我鬧騰的,說是吃了你的瓜果不新鮮,還鬧肚子。這還不算,更有些好事的,往來我這打聽的、說長道短的人比買菜的還多,鄰裏街坊還流出許多不好的話,我家婆娘三天兩頭找我碴,我這幫人還幫出不是來了。你說這算什麽事兒?”
“卞老板……”沈輕舞不禁一陣無言,正待開口分辯,卻聽那卞老板又道:“我呢,是個小生意人,開個店,隨便賺個三瓜兩棗,圖的是一家老小平安。總之說好了,以後別再送來。”
沈輕舞忙道:“老板,你聽我說……”
話未說完,卻被那老板不容分說地趕出了鋪子,一麵道:“我是幫不上忙了。拜托你以後別再來了,一個人女人拋頭露麵的,瓜田李下,旁人要說閑話的。尤其……唉,罷了罷了,總之別來了就是。”他本想說“她垂涎的臉蛋,禍水喔。”
沈輕舞默然半晌,這才慢慢地琢磨出卞老板的弦外之音。不禁暗道:“不就是因著我未婚先孕,若我常來,怕人家傳說這孩子是你的,惹上什麽麻煩麽?也不想想你的年紀老到足夠當我爺爺了,這能有什麽閑話?”
然人家既不願相助,自己難道還去拉著苦苦哀求,那怎麽說也放不下這個臉麵。自思了一回,不覺心灰了大半,隻得挎著竹籃又往回走。
這一日她先是為卞老板所拒,雖對方隻因恐懼流言才如此行事,算是無理之極,但買賣之事,講究你情我願,人家既不願給自己寄賣,沈輕舞卻也無可奈何,隻是滿心的不順遂,想到今後又要靠著唐家接濟度日,不覺又添了幾分憂慮,往深裏再一想,將來孩子出生,難道也要他跟著自己過這寄人籬下的日子?雖說唐家父女並不計較,但孩子長大了,總是抬不起頭來。如此思來想去,更覺神傷。
一路走著,一麵暗暗籌劃往後的日子該如何過,不想剛走過村東馬虔婆的家門前,突然間豁喇一聲,竟被一盆熱水兜頭潑下。
本來依著沈輕舞的武功修為,這一下如何能潑得著?但她此時正自滿腹愁思,一個不留神間,竟被兜頭澆了個通透,險些驚呼出聲,隻覺一條條水流從臉上淋下,臭烘烘地,才知是那馬虔婆的將洗腳水從窗中潑將出來,淋了自己一身。
抬頭一看,隻見那馬虔婆從窗戶裏探出頭來,反罵道:“你個小浪蹄子,走路不長眼睛的嗎?沒看到老娘在倒水嗎?”
沈輕舞登時大怒,她本就滿心不遂,下意識地伸手就摸向腰間,然後卻又猛地想起:自己今日是出來賣菜的,何曾攜過兵刃?旋即想道:“我和一個鄉下蠢婦計較?沒得失了臉麵不說,若是動了胎氣,對孩子反而不好。自己忍一忍,也就過去了。”當下隱忍不言,隻聽那馬虔婆“砰”地一聲關了窗戶,猶自罵道:“開窗就見著這個不要臉的騷貨,真是晦氣,也不知肚子裏帶著哪個男人的野種,不安安分分地回家挺屍去,還敢跑出來勾引男人……”
沈輕舞暗暗忍了脾氣,默默擦了擦臉上的汙水,自嘲一笑,暗覺懷孕之後,心氣倒是平和不少,旋即轉身走開。
如此忽忽數月過去,卻不料又發生了一件大事。欲知究竟是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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