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回 慈母何忍失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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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接上回,且說沈輕舞正在紡線,忽覺腹中絞痛非常,算算時間,這幾日正是臨盆之時,心中也知隻怕今天便要生了。但此時偏偏身遭一個能幫手的人都沒有,抬頭看了看窗外,隻見天黑似墨,烏雲翻滾,電走龍蛇,夜雨如瀑,心中暗思:“啾啾妹子原說今晚過來陪我做手工,但眼下如此大雨,隻怕她今晚不會來了。”說不得,隻好自己強忍了痛,想下床打碗水喝,但身上卻是半分力氣也無。
正沒奈何處,卻聽的房門“吱呀”打了開,接著便看見唐啾啾笑眯眯地拿了些臘肉走進來,邊走邊道:“蝶衣姐,你好造化,這麽大的雨天,我爹還上山打了隻野豬,醃了幾條肉,讓我給……”話未說完,見沈輕舞這般模樣,也是唬了一跳,硬生生地把後半句話咽了回去,搶到床邊,急問道:“蝶衣姐,你……你這是……”
沈輕舞道:“我……我沒事……隻是……怕是……怕是要生了……”
唐啾啾忙道:“蝶衣姐,你等等啊……我這就去喊王婆來!”說著便要轉身出去,卻又被沈輕舞給叫住了。
隻聽沈輕舞道:“不,不用了。村裏的人都不待見我,別去喊……喊人……”
唐啾啾急道:“那怎麽成!你臨盆在即,沒有穩婆在,誰來接生?人家說,女人生孩子,那就是在鬼門關走一遭的活兒,可容不得半點閃失。你且耐心等等,我這就找王婆去,好歹把她請來,她是經年的老嫗,做穩婆幾十年了,定然妥當。”說著,也不等沈輕舞回話,打傘便衝進了雨幕之中。
不想到了村北王婆家中,那王婆見得今夜暴雨傾盆,卻是早早就歇下了,唐啾啾喊了半宿,直把個大門拍得山響,才聽裏頭傳來懶洋洋地問話:“誰呀?這半夜三更的,睡下了,有事明兒再來吧。”
唐啾啾聽得分明,裏頭應門的正是王婆的聲音,忙高聲道:“王婆婆,我蝶衣姐馬上要生了,請您無論如何幫個忙。”
王婆冷笑道:“我道是誰呢,原來是沈蝶衣這個騷貨狐狸精要生小孩了呀?怎地她還沒挺屍麽?”
一番話倒把唐啾啾氣了個怔,想要高聲問她,但自己如今有求於人,倒不好怎樣,少不得忍了氣,又道:“王婆婆,你平素裏最是菩薩心腸,求你發發善心,幫幫蝶衣姐吧,算我啾啾求你啦。”
王婆問道:“可是難產?”
唐啾啾道:“我也不清楚,我見蝶衣姐疼得冷汗直冒,汗珠比豆還大,渾身上下都沒力氣啦……王婆婆,你行行好,就去看看罷。”
王婆趁願道:“唐啾啾,你自己被那騷狐狸迷得七葷八素的,我王婆子眼睛可不瞎,那賤貨害死了咱們村那麽多的人命,閻王爺那早留個號了,這一關她過不去。我若是幫了她,豈不是得罪了閻王爺?阿彌陀佛,這可萬萬使不得。再說了,村裏的耆老們都說,這孩子是妖精的孽種,留不得。我呀,勸你也別操這份心了,趁早回家歇著,由得她自生自滅吧。”
唐啾啾急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裏一酸,由不得落下淚來,哭道:“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怎麽忍心一屍兩命?”
一番話說得王婆沒了聲音,又過了半晌,才聽她沉吟道:“啾啾啊,不是我老婆子鐵石心腸,你看這麽大的雨,便是要去,也得等雨歇了吧?”
唐啾啾聽得這話活動了,忙抹了淚,道:“王婆婆,救人如救火,我……我有傘……求求您現在就去吧,咱們在這說來說去的耽擱了這麽久,也不知道蝶衣姐那怎麽樣了……”心中一急,忍不住又掉下淚來。
如此又不知等了多久,才聽得門“吱——”地一聲開了,王婆慢騰騰地走了出來,上下打量了唐啾啾一番,見她在大雨中站立許久,雖是打著傘,渾身上下還是給雨水澆了個通透,不由得歎了口氣,道:“你這孩子……也不知是哪世裏造的孽,偏生就對這個沈蝶衣的事兒這麽上心。走罷……不過話可得說清楚,我這可全是瞧在你們父女倆的麵上才去的。還有……這紅包也得雙倍。”
兩人一路趕回沈輕舞的住處,還沒進門,便隻聽得裏間似是傳出一陣陣嬰兒啼哭的聲音。唐啾啾心下一喜,叫道:“難道是生了?”再走幾步,隻聽得兒啼聲越來越響,不禁更是欣喜交集。正要進屋瞅瞅,卻見王婆沒跟上,隻抬頭呆呆地看著天空,不由得頗覺奇怪,問道:“王婆婆,你怎麽啦?”
循著她的目光看去,此時大雨初停,一輪明月從雲間鑽了出來,圓月淩空,但月光卻是一反往日皎潔清亮之色,反顯得紅豔豔,赤彤彤的,心中不禁一跳,失聲道:“血月臨空?這……這是怎麽回事?”
隻聽王婆喃喃道:“鬼嬰降生……血月淩空……大凶……大凶……這……這孩子怕是妖魔轉世……”
唐啾啾唬了一跳,道:“王婆婆你再說什麽啊?咦,你怎麽啦?”隻見那王婆臉色慘白,一個勁兒地搖頭,不住後退,口中喃喃隻道:“嬰孩降生……天現異像……血月當空……何解?何解……月若變色,將有災殃。青為饑而憂,赤為爭與兵,黃為德與喜,白為旱與喪,黑為水與瘟,人病且死……血月淩空……難道……難道……”話未說完,驀地裏發了一聲喊,竟然轉頭就跑,幾十歲的人了,竟跑得比兔子還快。
唐啾啾雖是不解,但到底心懸沈輕舞,也不知她眼下如何了,是以見王婆雖走得慌張,當下也不以為意,徑自進了屋去。但見沈輕舞歪在床上,臉色蒼白,如雲的秀發散亂無髻,幾縷額發濕漉漉地貼在臉上,原本鮮豔的紅唇也沒了血色。
但她整個人雖是沒有了半分力氣,氣息卻是平穩,而地上卻躺著一個嬰兒,正在哇哇啼哭。唐啾啾見狀,便知母子平安,當下心頭略安,抱起孩兒來一看,隻見是個粉雕玉琢的男嬰,此時早已止了哭聲,瞪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正好奇的看著自己。
唐啾啾不禁笑道:“好個俊俏的小哥兒,長大了以後不知要迷死多少女孩子呢。”話剛說完,隻見那男嬰竟似聽得懂她的話一般,咧嘴一笑,肉嘟嘟的小臉上淺現兩個小小的酒窩,竟是說不出的可愛。
唐啾啾見到嬰兒衝她微笑,雖不是自己的孩子,卻也牽動了女子天生的母性情懷,喜道:“蝶衣姐,蝶衣姐!你快看,他能聽懂我說話耶!你看,你看!他衝我笑呢,他衝我笑呢!”
沈輕舞轉過頭來,微微一笑,輕聲問:“是……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唐啾啾笑道:“是沈仕林。”
沈輕舞道:“抱過來我看看。”一麵說著,一麵伸出手去,接過男嬰,隻一眨不眨地看著,臉上有時溫柔,有時憐愛,有時激動,有時平和,念起生平之事,心中思潮起伏,一時竟不知所之。如此過了良久,嘴角扯開一抹微笑,口中低聲哼著歌兒,一手輕拍著嬰兒的背臀。那嬰兒似有所感,知是到得母親懷中,更是眉開眼笑,小手抓呀抓地,直想向母親臉上摸去。
沈輕舞把臉貼到嬰兒的手上蹭了蹭,隻聽唐啾啾笑道:“蝶衣姐,小仕林好聰明,和你長得好像呢。”
沈輕舞微微一歎,道:“我倒寧可他莫要像我。”
唐啾啾奇道:“為何?”
沈輕舞歎道:“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身,唯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我是個漂泊江湖的畸零之人,隻希望仕林長大了以後能無災無難,平平安安的過日子,我便心滿意足了。”
此後半月,唐啾啾父女也常來照料,沈輕舞在家中將養,每日裏以調兒為樂,心中柔情似水,實是說不出的歡喜,隻覺自己兩生兩世以來,從來是為情所困,為情所苦,為人所恨,為人所冤,竟從未有今天這般平安喜樂過。
這一日月子已過,又恰逢廟會,唐啾啾便拉著沈輕舞去逛街,沈輕舞抱著嬰兒,兩人手拉著手逛到廟會中,原以為來得早了,不想今日廟會乃是“城隍爺”的誕辰,是以早早地的就有各處商家趕來,錯三落五搭起席棚,圍著城隍廟連綿起市,一時喧囂連天,街上人擠馬碰。那唐啾啾見著什麽都好奇,一會看看這個,一會翻翻那個,又見前頭裏三層外三層地圍著好些人,裏頭賣藝打把式的煞是好看,禁不得好奇心起,便要鑽進去一觀。
沈輕舞武功卓絕,對這些江湖把式哪裏看在眼裏,掛念著孩子肚子該餓了,但身處鬧市中,又如何能解衣給孩子喂奶?便道:“那有什麽好看的?天色也不早了,我們早些回去吧,回頭你爹又該說你貪玩兒了。”
唐啾啾道:“不急不急,看完了再回家不遲。”說著又要往人群鑽去,不料便在此時,不知何處跑來了一匹驚馬,直愣愣地就往人群裏鑽來,眾人失聲驚呼,一時亂做一團,唐啾啾一個不慎,不知被誰碰了一下,腳下一閃,登時便往一旁歪去。
她的旁邊是個賣煎餅的小攤子,偏生就這麽巧,這一跤竟是直直地就朝著那燒得紅彤彤的爐子摔下去。
眼見得若是跌得實了,隻怕唐啾啾便是不被火爐燒傷,也非得被濺起的熱油炙得滿臉燎泡,沈輕舞忙叫了聲:“小心!”把孩子匆匆往旁邊一放,伸手就去拉她。微一使勁,輕輕巧巧地便把唐啾啾給拉到了懷裏。
唐啾啾這才驚魂甫定,一手輕撫著胸口,好半天才道:“我的媽呀,老嚇人了。”
沈輕舞笑道:“你也知道害怕?叫你早點回去不聽。”
唐啾啾吐了吐舌頭,道:“我哪知道這麽巧,這死馬到底哪裏來的?”說著又朝那邊看去,此時那驚馬已被眾人製服,馬主人正在不住地給眾人道歉。
沈輕舞笑道:“你呀,都多大的人了,隻顧著玩兒,小心玩野了性子,回頭嫁不出去。”說著,轉身去抱孩子。
誰知這一轉身,一臉的笑容竟然就此僵住,隻見剛剛放著孩子的地方,此時已然是空空蕩蕩,卻哪裏還有小仕林的蹤影?
這一下直把沈輕舞嚇的手腳冰涼,唐啾啾見她臉色不對,忙湊過來一看,登時也唬得不輕。兩人急得直尋了半夜,沈輕舞逢人便問“你看見我的孩子了嗎?你看見我的孩子了嗎?”狀若瘋顛,但眾人皆茫然不知。
如此直問至天明,沈輕舞已幾近絕望,整個人宛若喪魂失魄,連話也說不出半句。唐啾啾見她如此神色,更是慌了手腳,哭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該去看什麽打把式,湊什麽熱鬧的。蝶衣姐……蝶衣姐……你,你別這樣,要是心裏難過,哭出來會好一點。”
沈輕舞茫然搖頭,喃喃道:“哭?我為何要哭?”
唐啾啾見她這般,更是心如刀絞,眼淚早似珍珠般地滾落了下來,道:“蝶衣姐,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打我罵我,甚至殺了我都心甘情願。可是……可是你別這樣……你這樣,我……我這心裏……這心裏堵得慌……”
沈輕舞卻又不說話了,兩眼直直地隻盯著四周,半晌才道:“打你罵你?我為何要打你罵你?又為何要殺你?孩子……丟了……我……我還活著做甚?是我該去死了……是的,是我該去死了。”
唐啾啾聽得此處,見沈輕舞竟萌死誌,不由得大駭,道:“蝶衣姐,你千萬別這樣!咱們……咱們再找找看,再找找看……說不定天可憐見兒,便能找著了呢?”但話雖如此說,心中卻早已料定孩子已失。隻卻深知眼下是無論如何不能讓沈輕舞就此絕望,否則後果不堪設想。隻不過即便如此說了,一會找不到孩子,又該如何是好?卻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如此正沒個開交處,忽見前方戰戰兢兢走來一小丐,打量了二人一眼,猶猶豫豫,吞吞吐吐道:“請問,二位是找孩子麽?”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題外話------
在中國古代民間傳聞:月若變色,將有災殃。青為饑而憂,赤為爭與兵,黃為德與喜,白為旱與喪,黑為水,人病且死。血月在古代是不吉利的象征,伴隨的是禍亂,這完全是迷信!而舊約的《約珥書》中有一段預言提及血月:“日頭要變為黑暗,月亮要變為血,這都在耶和華大而可畏的日子未到以前。”這裏,“耶和華大而可畏的日子”就是最後的審判日。無獨有偶,聖經最後一卷啟示錄中,預言到世界接近末了時,也描繪了血月現象:“揭開第六印的時候,我又看見地大震動,日頭變黑像毛布,滿月變紅像血”。
當然血月其實是一種自然奇觀。一般是發生月全食的時候會出現的。這是因為濃厚的大氣層把紫、藍、綠、黃光都吸收掉了,隻剩下紅色光可以穿透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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