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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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眷的客房庭院外,六叔的小廝阿越來回踱步。六爺派他來告訴四小姐今日空海大師有貴客,拜會要等到明日,卻不想來晚撲了個空。冒冒然回去六爺定還會打發他來問問才能安心,就守在院外等四小姐回來。一等,就是三四個時辰。才看到熙熙攘攘一群人簇擁著四小姐回來,阿越連忙過去問安。

    孟庭柯交代過幾個丫鬟婆子,別人問起,隻說無事了。此時六叔的人來,也是一樣的打發過去。

    孟庭柯回到客房就著人找了一盤棋來,黑白棋子各自擺開,要將孟家的局勢看得清楚些。事實上,她不懂謀略,也無手段,好在她知曉這無常時局將作何變換。

    現如今是永平年,再過四年,當今聖上病危,藥石無醫,靠著一株株老山參釣著精氣,撐到次年八月初,傳位給四皇子鄭遊,她上一世的夫君,伴她兩年的稱呼“四皇妃”變成“皇後”。

    就此而言,她是十分風光的。可是皇權交替,是要見血的,此番祭獻的是太子、孟家和郭大將軍府。孟家成年男子一律斬首,婦孺與幼童流放塞外。獨木成林,這麽看她就隻有可憐。

    要避開這場禍事,鄭遊最是棘手。孟庭柯與鄭遊三十餘年夫妻,深知他有玲瓏心思也有雷霆手段,在他之手的鄭國海晏河清,也稱得上一位明主。如果不出意外,這一世鄭羨還會在爭鬥中落敗。可是若讓她對付鄭遊,她做不到。她不知道如何解釋,哪怕她與鄭遊不再相悅,他們之間始終存在一種類似義氣的東西。

    孟家摘不出太子派係,太子鄭羨由郭皇後教養,生母卻是姓孟。郭家與孟家是世交,若不淑妃孟氏也斷不肯在臨死前將幼子托付。郭皇後是將門之後,自有一番俠肝義膽,眼見鄭羨懦弱曾受二皇子欺侮,一手扶持將他送上太子之位,也送上無休止的爭端。從沒有血性的皇子到大權在握的太子,鄭羨對權利漸漸有種畸形的迷戀,越是緊握越是恐懼失去,永平八年,他十四歲,用計讓風頭無兩的二皇子鄭麟失寵於聖上,府內囚禁,終生不得麵君,半是事實,半是構陷。幼年的仇敵除去,他卻不肯停下,他奔著皇位而去。

    後來孟庭柯與鄭遊情投意合,鄭遊去請聖上賜婚,一麵是對小兒女的喜悅,一麵出於對孟府的眷顧,想讓孟府在兩難的派係之爭中因兩廂顧忌,抽身而出,聖上允了。

    備嫁那段時日,鄭羨帶著浩浩蕩蕩的儀程來看她。在聽雪閣的花廳裏,鄭羨冷冷地和她說,“表妹恣意隻顧出嫁的欣喜,不管身後之事,來日若由表哥親自了結這露水姻緣,表妹勿怪罪於我。”

    那時皇子之中隻剩這二人分庭抗禮,麵上兄友弟恭,底下卻水火不容,他也不顧忌這話說得有悖天倫。鄭羨有地位穩固的文臣孟家和手握兵權的郭家,追隨者眾,實在占盡先機,他著實有這番自信的資本。孟庭柯卻是無懼他的威脅,她做好了與鄭遊共死的準備,“出嫁從夫,我無悔。”

    鄭羨怒上心頭拂袖而去,一時卻分不清是對孟府日後態度必然曖昧的惱怒還是因為孟庭柯的冥頑不靈。他對他這個表妹沒什麽心思,但少女言之鑿鑿的明媚麵龐,著實紮眼。對四皇子的打壓也接踵而來。

    讓人意外的是,那個看上去文弱的四皇子,竟也是個心中有丘壑的濟世之才,龍爭虎鬥中隱隱占上風,折了太子幾個爪牙。

    身居高位之人大抵不喜意外,也不喜事情脫離掌控,鄭羨愈來愈不安,行事也開始急躁,自然也就有錯可循,醃臢勾當一點點鋪開在人前。直至皇帝彌留之際,順應天意,廢黜太子,立鄭遊為帝。

    這個時機把握巧妙,仿佛為的就是爭端四起,讓人看不明白老皇帝是疼惜太子,給太子機會借荒誕的“逼宮”輿論翻身,還是為四皇子埋下日後料理太子的借口。但無論他是不是真的為四皇子做長遠打算,鄭遊還是借他埋的線,解決了聯絡郭家孟家圍城坐實逼宮的太子。

    隨之而來的就是肅清朝堂,誅殺其黨羽。郭孟兩家首當其衝。

    孟庭柯尤其記得那幾日的光景,因為那是伴隨她後半生的噩夢。

    她記得,她頂著後冠在鳳陽殿坐了整整三日,她沒去打聽,消息卻接二連三的傳來,無非是抄家落獄斬首流放罷,她在史書和戲本子裏見多了。

    等著看這位年輕皇後笑話的人心下疑惑,孟家的認罪書和判決書早已公諸於世了,皇後卻一步未出鳳陽殿,判決也遲遲未執行,都在等什麽?

    鄭遊一直在垂拱殿等孟庭柯來求請,一麵又害怕她真的來求情。如果她來了,他會允準嗎?他不知道。隻是她不來,他一顆心就緊緊擰著,五髒六腑也緊緊擰著。怕她哭紅的眼睛,怕她心灰意冷,更怕她若無其事的朝他笑…鄭遊大怒,將案幾上奏折一把掃到地上,還不解氣,又一腳踢翻案幾。他突然十分恨孟家。

    孟庭柯到底來了,在第四天的辰時,帶著一盅細米溫湯,卻不是來求情的,而是求去天牢見一麵的手諭。鄭遊允了。等她走後,掀開她放在一旁的食盒,抱起那蠱粥,小口小口地吃。太少了,一盅太少了,他再怎麽小口,也不能吃多久。他以後還吃得到嗎?

    孟庭柯由一個姓李的公公引著,出宮門,去牢獄,又眼瞧著李公公與獄頭打點。她一路沉默順從,既不像十七歲,也不像皇後。

    李公公歎氣,“娘娘,請吧。”

    她便被請到孟家父輩的牢房前。孟三爺形容枯槁,閉著眼睛靠著暗沉的牆壁,周盤堆著亂糟糟的幹草,那個意氣風發喜歡躺在太師椅上看書的父親,不在了。她蹲在門口哭,伯叔們麵容憔悴卻一個都不說讓她求情的話。父親握著她的手語重心長地開慰,“派係之爭動輒生死,為父早知有這麽一天,幸而你得以保全。是你選對了,而孟家選錯了,沒人會怪你,你也莫責難自己。你出嫁後孟家站到太子身後,是孟家當你為棄子不義在先。你也莫要去求情,莫要為難於他,孟家是重罪,斷沒有罔顧《法經》的道理,若如此,群臣何安?民眾何安?何況太子原也是要置新皇於死地的,你為仇敵求情,傷及你們的情分。”

    許久,不苟言笑的大伯也一字一頓地說,“庭姐兒,你還年輕,要好生活下去,為孟家活著的人留一個活著的孟皇後。”

    六叔在一旁張張口想說什麽,又頓住,最後隻朝她笑笑,“庭姐兒好生照顧自己,來世六叔必定將這後半生無法再給虧待你的補給你。”

    孟庭柯整個胸腔都在疼,眼淚大滴大滴的砸到地上,似乎此時才意識到,她與孟家,與她的血肉至親,隻剩下生離與死別。

    她沒有去垂拱殿謝恩,隻叫李公公帶了一句話,甚至怎麽回鳳陽殿的她都不知曉。

    李公公跪在案幾前,正前方是背對著他的皇帝。方才皇後娘娘讓他帶話給陛下,他原本揣測是求情,聽到的卻是“執行吧”。其實他也認為應該快些按判決書處決,否則滿朝文武非攪鬧個不停,對陛下清議也不好。他以為陛下遲遲不動手是顧及皇後娘娘,可此番皇後娘娘如此深明大義,還拖延又是為何?思忱良久,李公公又將皇後娘娘和孟家族父的對話轉述了一遍,末了,硬著頭皮加上一句,“陛下,孟家深知罪大惡極甘願伏法,對判決毫無怨懟之心,此乃眾望所歸,陛下斷不必心中不安遲遲不處置。”

    眾望所歸嗎?至少她不在眾人行列。可是她不說,他知道她是怕為難他,更是怕他拒絕後無法麵對她,她什麽都替他想好了。

    “執行吧。”良久,皇帝略帶沙啞的聲音傳來。

    李公公躬著身領旨告退,又聽皇帝說,“再去傳朕旨意給史官,慶和元年,孟家,告老還鄉,舉族歸隱。”

    “小姐,且睡吧,醜時了。”青禾小聲將孟庭柯從虛渺的過去中拉出來,她以為小姐是被棋所困,又連忙說,“二少爺棋藝出眾,小姐不如明日去請他指教。”

    孟庭柯低頭看棋局,亂七八糟,不成章法。歎了口氣,伸手將棋局毀去,“罷了。去備水吧。”

    似乎某種香料熏久了,那香味便會浸入身體發膚,物也是一樣,月光透過窗欞格照進室內,那淡淡的檀香似乎是隨月光一起來的,或許靈台寺的月亮也是染上檀香了吧。

    鄭遊經年累月熏的也是檀香,他幼時身子弱,被養在皇家寺院,愈求他染上一點佛祖的福祉。佛門多用檀香,他也跟著如此,待年歲漸長,習性卻是改不過來了。

    想及鄭遊,她有些動容。鄭遊待她是極好的。四皇子府,女眷唯有她這個個母族不為夫婿所用的妻子。後來他成了皇帝,納了一些妃子,其中不是沒有世間少有的妙人,他卻一直保著她,也保著她的後位。那時他們早已回不去親密無間的時光,她日日做著困獸之鬥,她理解他的做法,他沒做錯什麽,可是孟家,有待她如此好的一群人呀。

    那幾年的孟庭柯充滿戾氣,她來回捋來路的細枝末節,想找到一個罪人去承載她的恨,態度不明的老皇帝?做事詭譎的太子?一腔荒唐熱血的郭皇後?少年時期飛揚跋扈的二皇子?都是可憐人罷。如此就隻剩攪擾格局的自己了。她歡歡喜喜嫁入四皇子府時,跪在祠堂小小的蒲團上,一字一句向菩薩求願,“信女無悔與母家分列楚河漢界兩邊,但求與夫君舉案齊眉,白首不相離。”瞧,她求仁得仁,天意也未曾負她。算來算去,這苦果,還是自她而起,由她與鄭遊嚐。

    孟庭柯想著便有點困,耷拉的眼皮終於頂不住合上,迷迷糊糊中腦海閃過一個念頭,這一生,她與鄭遊雖不知是何光景,但她絕不會讓他們再走到上輩子那般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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