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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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時候,文軒心中依舊是存有僥幸的。現在能證明的隻是那女鬼生前因為那頭天妖後裔生下過一個孩子,並不能證明那個孩子和文軒有任何關係。就算楚漣正是在五十多年前將他領回了水雲宗,就算她在那處山洞內表現出了那樣的執念,也可能隻是一個巧合,可能她隻是認錯了。
這是文軒所能抓住的最後的救命稻草,哪怕這很可能隻是自欺欺人。
等到回過神來時,文軒已經又一次走入了那座山中。他必須找出那個孩子的下落,為了得到最後的答案。
可是直到看到腳下那些已經快要開始融化的冰雪,他才發現,其實他根本不知道該從何處尋起。他甚至忘了問一問她的屍體當初究竟是在哪裏被發現的。
沒有方向,文軒在原處稍稍站了一下,便繼續抬起腳步,在這山中漫無目的地走動著。
不知道在茫茫然間走了多久,他竟然又回到了那處山洞。
就是在這個洞內,他尋到了那支天妖之角,尋到了能治愈慕容鳳極火之毒的希望,那時的歡喜雀躍幾乎還近在眼前。卻也是在這個洞內,他遇到了那女鬼,第一次對自己的身世產生疑問,一路探尋,如今落到這個茫然無措的境地。
他都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如今的心情,幾乎是失魂落魄了。
洞內的寒氣已經凝結,在地上積出一小片一小片的水窪。
文軒走到一處小水窪前,蹲下身去,低頭看著。水麵中清晰映出他的倒影,他直愣愣的看著,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什麽。
他站起身來,在這洞中胡亂走著。他看到土中取出那天妖之角後留下的深坑。他走到當時與那女鬼對峙的地方。他走向洞穴的邊緣,伸手撫摸那些深色的石壁,猜測其中有多少血液留下的痕跡。最後他又停在一個水窪前,看著裏麵映出的倒影。
文軒忽然發現他究竟在看什麽了。
他在看著自己的臉,看著那些已經出奇熟悉的五官。
他在邊看著自己的臉,便回憶著那時所遇到的那個女鬼,回憶著對方的每一個神態,回憶著對方眉眼間的每一個變化,逐漸的,他發現兩張臉開始重疊起來。
當然,他與她在麵容上有著許多不同之處,但文軒越看便越無法否認,在那眼角眉梢,在那些乍看可能不會在意的地方,他與她又確確實實,有著無法被忽視的相似。
文軒想著她最後所落下的兩行淚,那神情與他的臉重疊,讓他幾乎以為自己也已經落下了淚來。
直到他的雙手碰到了雙眼,他才發現這隻是錯覺,他的淚水並沒有流出來。
可是大抵也差不多了。
文軒搖著頭,倉皇地從那水窪邊退了開。
他再也無法否認了,再也無法心懷僥幸了,再也無法自欺欺人了。可笑他還想著一定要找到最後的證據——可那鐵證,其實就在他的臉上,就是他的這張臉。
多麽的相似啊,他與那女鬼。不,此時他已經無法再否認了,那是他的母親,他出生以來唯獨見過這一次的母親!
文軒跪坐在牆角,漸漸蜷縮成一團,肩膀不由自主發著顫。
他想要靜下心來好好整理這一切,但這根本就不可能。這一切就像是一堆飛蚊在他腦中亂轉著,嗡嗡嗡直響,根本冷靜不下來。
承認吧,無法否認了,他是他母親被那天妖後裔所強迫後所生下的孽種,那頭惡魔般罪孽深重的天妖。
悲傷,憤怒,愧疚,慌亂,不可置信,自我厭棄。
文軒分辨不出此時自己究竟是哪種情緒多一些,許多許多情緒從他的心底噴發而出,根本抑製不住,混在一起幾乎要將他逼瘋。
這事實帶給他的打擊實在太大了,心中湧出的這麽多情緒,無一例外地全是負麵的,讓他無法自持。
不,不該這樣的。
文軒告訴自己,其實他應該更開心些,至少是有一件事值得高興的,他見到了自己的母親。
根據那錢老頭所說,他的母親在生前一直守護著他。哪怕在死後五十餘年,母親依舊在這世間眷戀不去。直到今日早些時候,他來到了這裏,讓母親找到他,讓母親知道他已經健健康康長到這麽大了。所以母親才會那樣激動,才會拚了命地衝向他,隻為了摟抱一下自己已經長大成人的孩子。
最後夙願終償,母親該是確實成佛了吧?已經哪裏也找不到她了。她終於從那淒涼的一生中解脫了出來,再也不留下什麽遺憾。
這確實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可是啊,可是,從此以後,已經再也見不到了。
他終於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母親,卻已經是最後一次了。他甚至還用自己的護身靈氣傷了她!
文軒試圖在心中滿腔的負麵情緒中尋到一絲光明,想要用那一點高興將其他情緒都壓製下去,想要讓自己不至於崩潰。但是他失敗了。與母親這一生唯獨一次的相見,帶給他的悲傷遠大於高興。
他想到了之前所問的那趙老兒。趙老兒之所以不願意告訴文軒事實,是因為顧念著與母親的幼年之誼,為了保護母親的顏麵。隻因為母親那一生中最大的汙點,便是生下了他。
文軒用雙手抱住自己的頭顱,齒門都發起了顫。
不知多久之後,他終於鬆開雙臂,用手掌支撐在身旁的石壁上,勉強站起了身。他現在太需要一個支撐了。就像一個站在懸崖邊上的人,已經搖搖欲墜,卻還是不願下落,如此渴望地抓住一根繩索。可是當他看向那石壁,當他將手掌收回後看著自己的掌心,他隻覺得有血跡浸染在上麵。
“那怪物就把鎮上的人逮過去,撕碎了,統統塞在那個洞裏。半邊山洞都被塞滿了,血啊肉啊糊在一起。”
“它想喂它的崽啊!那女人給它下了一個崽!”
不。
不!
文軒往後連退直退,拚命遠離那塊石壁,倉皇之間跌落在地,卻連起身也顧不上,就地翻過來趴在那裏,用手指扼住了自己的喉嚨。
他吃過嗎?
剛剛出生的時候,在那段現在已經一點也想不起來的時間裏,他吃過嗎?
文軒隻覺得胃裏一陣翻騰,拚命想要吐出什麽東西來,卻隻能不斷幹嘔著。
無論他有沒有吃過,有那麽多人因他而死,還落得了那麽淒慘的死狀。
他想到了兒時經常經常會做的一個噩夢。那時他不知道自己身處什麽地方,隻能觸碰到身旁東西,有種非常難以形容的觸感,混著粘稠溫熱的液體,似乎還能嗅到陣陣腥味。
現在文軒知道了,那是他出生不久的記憶,是那些無辜之人的血與肉。
多麽、多麽……
文軒用拳頭在地上狠狠砸了一下,止住自己渾身的顫抖。他再次努力想要起身,努力想要站起來。可是當他抬起目光,看向洞內的一切,隻覺得仿佛看到了血淋淋的屍塊。
他此生從未這麽憎惡過他自己。
他終於要被這一切給逼瘋了,尖嚎了一聲,逃也似地、跌跌撞撞衝向了出口。
文軒無法再在這裏洞裏待下去了,可是出去之後,又有哪裏是他的容身之所?他要回去那個鎮上嗎?他當然要回去那個鎮上。可是他不知道該再如何麵對那些鎮民。
茫茫天地間,他忽然覺得無處容身。
在逃出洞口的時候,文軒不知道被什麽絆了一下,猛地往前栽倒下去。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麵門朝雪地拍去,卻連掙紮一下的欲望都沒有了。
他究竟算是個什麽呢?他體內流著怪物的血。之前所度過的五十餘年,在這個無可辯駁的事實麵前,仿佛都脆弱得像一張紙。
卻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拉了他一把。
文軒最終也沒有直接跌進雪裏。一個人從雪中走來,剛剛好在此時走到了他的身前,將他接住了。
“師兄。”對方在他耳邊輕喚了一聲。
文軒愣了足有片刻。從這麽輕輕的一聲呼喚中,他想起了自己是誰,想起了自己不僅僅是一隻怪物留下的孽種而已。然後他緩緩從對方懷中抬起頭,定著未對焦的雙眼看了半晌,終於認了出來,“簡……師弟?”
“是我。”簡易在他身後輕拍著,“師兄,是我。”
在認出了簡易的這一瞬間,文軒的第一反應卻是看了看天色。天空早就黑了,露出點點星光。時候已經是半夜了。像簡易這種年紀的少年,這時候該休息的,否則對身體很不好。
簡易卻出現在了這裏。在這種時候,簡易為什麽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心中剛剛冒出了這個問題,剛剛準備出言指責,文軒就想到了唯一的答案。
自然是特地來找他的。
“抱歉。”文軒將指責咽進肚子裏,想從簡易懷裏掙出來,“我讓你擔心了嗎?”
簡易卻又加了一把勁,將文軒往懷裏又摁了一點。
這姿勢有點可笑,也談不上舒適。簡易身量並不比文軒高,此時文軒倒在他的懷裏,是就著之前摔到的姿勢,腰都是彎的。
那胸口傳來的溫度,卻讓文軒安靜了下來,就這麽靜靜地靠著。
“簡師弟,”文軒想起了一件事,“我的事情,你全都知道,對嗎?”
簡易點了點頭,“當然。”
“其中也包括……”文軒深吸了一口氣,“我其實並不完全是人類,這件事嗎?”
簡易將他緊了緊,“我說全都知道,那就是全都知道。”
“是嗎……”文軒垂下了眼眸。
是啊,他早該想到了。身旁有個這樣的人,對他的一切都知道,對他這醜惡的一麵早就知道。身旁的這個人,哪怕知道了這一切,也是一直將文軒當做文軒來看待的。
文軒漸漸放鬆下來,從那種無處可歸的驚惶中脫離了出來。
“師兄,”簡易顯然也早就知道他此時發生了什麽,輕聲問他,“想哭嗎?”
文軒勾起嘴角,“有點。”
“那就哭吧。”簡易按著他的後腦勺,撫摸著那裏的頭發,“把所有的狼狽都留在這裏,等出去之後,你還是你。”他嚴肅認真地說了這些話,又補了一句,“我的肩膀可以借給你。”
聽了這煞有其事的最後一句話,文軒卻隻想笑。
“簡師弟,”他卻還是靠上了簡易的肩膀,“你真好。”說著,雙手在後麵環上了簡易的腰。
“我知道的。”簡易有點小得意。
他知道的,隻要他在這兒,就是對文軒而言最大的幫助。
簡易指尖順著文軒烏黑的頭發,從腦後一直撫到背後,像在捋順一隻貓。
他知道的,隻有他會始終站在文軒身後。在往後那許多的時刻裏,隻要有他在,文軒身後就不會空無一人。
“累了,”簡易道,“就靠一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