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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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夜色,月光。
兩人並排坐在一篇被清出的空地上,文軒輕輕斜倚在簡易身上,眼前的一切讓人心神安寧。
不知多久之後,文軒歎了一聲,“很晚了,你該休息了。”
“嗯。”簡易應了,卻無動作。
因為文軒仍靠在他的身上。他之前說要將肩膀借給文軒,文軒便一直靠著。這是一種能讓人上癮的感覺。文軒此前從未發現,身旁有個能倚靠的人,是一件這麽讓人身心饜足的事情,仿佛能將心中的空洞填滿。
但是他不可能一輩子一直不停地靠著。那些抑製不住的脆弱,也到了該收拾的時候。
片刻的沉默之後,文軒想要起身,卻又被簡易摁了回去。
“我白天休息過了。”
“那不夠。”
簡易笑了笑,偏頭看著他,“那就一起回去吧。”
文軒不吭聲了。雖然知道這是正確的做法,對於此時回到那個小鎮,文軒心中難免還是有些抗拒。
就在此時,額心忽然一涼。
文軒抬眼一看,原來是簡易不知從哪兒掏出了一個圓潤的玉珠,正抵在他的額頭上。
“這是什麽?”文軒問。
簡易稍微停頓了一個刹那,然後答了兩個字,“過去。”
文軒雙瞳微微一顫。
“我曾經試圖告訴你一些事情,但是……似乎有某種限製。”簡易說得很慢,一直斟酌著字詞,“至少那些和未來有關係的事情,我好像一點都不能說。”
“所謂天機不可泄露,”文軒道,“很理所當然的事情。”
“就算是過去,時候不到,我好像也不能直接說。”簡易皺了皺眉頭,顯得有些懊惱。泄露過去會影響未來,這似乎也是個理所當然的限製。但對簡易而言,這些限製簡直無理取鬧,實在讓人不爽得很。
說完那話,簡易卻忽然又是一笑,“然後我想了一個辦法。”
文軒看著他。
“我借用那東西的力量,將過去的一部分抽離出來,存在了這個裏麵。”簡易將那玉珠從文軒額頭拿下,擺在他的眼前。
“那東西?”
簡易取出那圓玉法器晃了晃,然後問他,“五十年前的過去,你現在,還想知道嗎?”
文軒安安靜靜地看了這玉珠半晌,顯得有些猶豫,畢竟那段過去對他而言實在不堪回首。
猶豫之後,文軒點了點頭。
雖然不堪回首,他卻還有許多必須知道的地方。
就在他點頭的這瞬間,簡易手中玉珠一陣顫動,猛然碎裂,化為了齏粉。卻就在這化為齏粉的一瞬間,一股玄妙的氣息從中升騰而起,帶著簡易的一點靈氣,鑽入了文軒的額心。
文軒隻覺得一團耀眼的白光綻起,照得雙眼忍不住一眨,眼前的景象便變了。
他看到一名妙齡的少女,正在河邊洗衣。這是他的母親。五官與之前見過的一模一樣,隻是年輕了少許。
雖然正在辛苦地勞作,當她點頭回應身旁人所打的招呼時,嘴角卻是噙著笑的。片刻後,她用手背擦了擦額頭的汗,沾濕的軟發貼在鬢角,水珠沿著臉頰滑落,看起來那樣青澀而美好。
文軒覺得自己仿佛化為了路邊一顆老樹,一直靜靜看著這一切。
直到災厄來臨,小鎮一夜之間化作人間煉獄。不忍目睹,不堪描述。
雪地裏,文軒的眉頭猛地蹙起了,身體微顫著,手心也滲出冷汗。簡易緊緊握著他的手,邊猜測著他已經看到了哪裏,邊無聲地安撫著。
不知道多久之後,文軒終於重新放鬆了下來。
他終於看到了那兩個身影,乘著劍光落入了這個小鎮。
楚漣與葉笙歌。
兩人協力斬妖除魔,經曆生死惡戰,從那天妖口中救下整個小鎮,而後相視一笑。
“你受傷了。”
“小傷,無妨。”葉笙歌用法術治愈外傷,穩下混亂的靈氣,笑著看向邊上一臉擔心的楚漣,“相比之下,我們還是快點將這些姑娘給送回去吧。”
天妖那血腥恐怖的巢穴中居然還有活口,這是楚漣和葉笙歌都沒有想到的事情。隻是那些姑娘,雖說活了下來,卻一個個都雙目空洞,顯然受過了極大的摧殘,有幾個甚至都神誌不清了。葉笙歌是個心善的,看著她們這副模樣,不由得一聲歎息。
就在這些姑娘中,卻有一個是不同的。
她的雙目雖然也因為哭泣而浮腫,眼中的目光卻極清明,裏麵有著明顯的求生欲,以及某種說不出的堅定。她的行為也是完全不同的。在大家都拚命跑向小鎮的時候,隻有她反而偷偷轉身回去了那個巢穴,趴在那些常人根本多看一眼的血水屍塊上,試圖從裏麵找到什麽。這種不同僅僅來源於,她是個母親。
楚漣與葉笙歌發現了她的異樣,將她製住,然後將那堆屍塊挖開。
僅僅挖了少許,他們便發現了一股微弱的妖氣。當最後從裏麵挖出一個嬰孩的時候,他們都驚呆了。
不,更準確的說,那是一隻幼獸。因為妖氣還很弱小,幼獸大體還能看出人類嬰孩的模樣,卻多了耳朵與尾巴,以及額心一點晶瑩的小小尖角。
“孽種。”楚漣一眼看出幼獸的身份,吐出兩個字,當即便要動手。
葉笙歌推了他一把,朝邊上指了指。
方才被他們用靈氣捆在一旁的那女子早已淚流滿麵,卻因為口不能言,隻能發出嗚嗚的叫聲。葉笙歌一抬手,將那些束縛她的靈氣收了一部分回來。女子噗通一聲便跪在了地麵,頓時以額撞地,轉瞬隻見已經磕了好幾個響頭,額頭都磕出了血。
“是她的孩子啊。”葉笙歌歎道。
“你什麽都要同情一下嗎?”楚漣將目光移回到葉笙歌身上,“這可是個妖種。斬妖除魔,天經地義。”
“我們小通界,所守的規矩和你們這些外麵的人不一樣。”葉笙歌背著手,理所當然地笑道,“在我們的字典裏,壓根就沒有這句話。”
楚漣竟無言以對。
“既然流了一半人類的血,留他一命又如何?”葉笙歌又道。
楚漣向來拿他沒有辦法,很快就屈服了,隻是搖頭歎著氣,滿臉都是無奈。
啞女身遭的靈氣全部被收回。她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孩子身前,一把將那幼獸撈入懷中,朝著兩人千拜萬拜,恨不得述盡千恩萬謝。
“先別急著謝。”葉笙歌搖頭道,“我們隻是沒有親手殺他而已。恕我直言,他這副樣子,就算今日被我們放過,往後也會有無數的人要殺他。你若真想將他養大,必將遭受常人千百倍的苦難。”
這個道理,啞女如何能不懂?她當即目露悵然。可是身為一個母親,無論眼前有沒有希望,她也不可能會放棄自己的孩子的。
葉笙歌又搖了搖頭,便打算和楚漣一起打道回府。
若是這段相遇就這麽結束,便不會有文軒此時的痛苦彷徨,更不會有文軒今後這五十餘年的喜怒哀樂了。畢竟葉笙歌之前那句提醒毫不誇張,一個剛剛出生的半妖之子,哪怕此時不被殺,也是絕對活不了太久的。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葉笙歌忽然心念一動,又回過頭去,看了啞女懷中的幼獸一眼。
“稍等一下。”就這麽一眼,仿佛是觸動了他心中某根神經。葉笙歌頓時又返了回去,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將這孩子看了又看。
“這……”他不知是發現了什麽,眼前一亮,竟一把將孩子從啞女手中奪了過來,舉在眼前,越看雙眼就越亮,“這是……這難道是……天呐……”
“你又怎麽了?”楚漣無奈地跟了回去。
“根骨極佳,天資卓越!”葉笙歌激動得直念叨,“天縱奇才,天縱奇才!”
天縱奇才?這頭小妖?楚漣臉上的神情不由得有些抽搐。
“不信你看。”葉笙歌說著就將一截肉胳膊遞了過去。
說實話,如果不看那對耳朵和那條尾巴,還是挺像個人的。楚漣抽泣著嘴角,滿臉嫌棄地翹起兩根手指,在那截肉胳膊上輕輕一捏,將靈氣渡進去探查。剛剛探了一圈,頓時麵露異色。
別的一時間可能還探不出來,那極水之根,在毫無掩飾的嬰孩身上,卻是一探便知的。但既然是那頭天妖後裔留下的種,極水之根似乎也隻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如何?”葉笙歌激動地問。
“什麽如何不如何?”楚漣將那兩根手指收回,在衣擺上擦了擦,“這小妖和你有絲毫關係嗎?你這麽激動做什麽?”
“我的意思是,”葉笙歌道,“我還缺一個好徒兒。”
若是剛才楚漣的神色隻是抽搐和無奈,此時楚漣整個人就像被雷劈了一樣,“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怎麽?難道我沒與你說過嗎?”葉笙歌笑得眼睛都睜不開了,“我們小通界人輕易不出山,一旦出山,唯一的任務便是尋到一個好徒兒帶回去。哎呀,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蹉跎了這麽多年,終於可以回去交差了。”
“說過,你當然說過,可是他……他……”楚漣指著那幼獸,“他”了半晌,又將顫抖的指尖指向葉笙歌,“你”了半晌,好不容易才憋出三個字,“你瘋了?”
葉笙歌隻是笑笑,並不解釋。
收徒這種私事,不需要和任何人解釋。這就是一種緣分,中了便中了,本來也根本沒有什麽能解釋的。
他隻是小心翼翼地向那啞女征詢了意見。
啞女哪裏能有不同意的?當即跪在了地上又磕了頭。
“但也不是現在就收,我還有些準備要做,大概還得耽擱兩年。這兩年裏,這個孩子……”葉笙歌說著,思考了片刻,然後勾起嘴角又笑了笑,雙手抓住孩子兩隻胳膊,閉目潛入了神念。
就像是一場魔術,嬰孩身上那毛茸茸的尾巴與雙耳竟逐漸消弭於無形。就連額心那小小的尖角,雖然十分難纏,在葉笙歌付出極大努力之後,也緩緩消弭了。
葉笙歌睜開眼,氣息虛弱了些,“這樣應該就可以了。”
他看著那已經與凡人家的幼嬰毫無區別的小崽子,不禁笑得誌得意滿,“真是個漂亮的孩子。”
楚漣一直沉默的看著這一切,此時忍不住道,“你受傷了。”
葉笙歌詫異地看過去。
“你本來就受傷了。”楚漣眉頭緊皺,十分不滿。
“都說是小傷啦。”葉笙歌笑著眯起了雙眼,“無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