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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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楚漣如何不滿,總之葉笙歌的收徒大計是定下了。隨後他們一起將那天妖之角封印,便離開了這個小鎮,隻留下了兩年後再來的約定。
春去秋來,啞女抱著懷中嬰兒,一直默默等待著。
文軒靜靜看著她等待的身影,直到了她去世的那一天。他不確定其中究竟過了多久,但至少到那一天為止,他再沒看過葉笙歌的身影。
雪地中,文軒緩緩睜開眼。
簡易握了握他的手掌,“師兄。”
文軒沒有馬上回應,仿佛他的心神還在那幻境中沉浸。片刻後,他才漸漸回到現實之中,眨了眨那雙眼,輕聲歎了口氣,“原來如此。”
他自然是不可能再看到葉笙歌的,因為葉笙歌早已隕落。就在五十年前,就在那兩年之間。
這段幻境,讓文軒明白了許多事情。
為何一個半妖之子最終卻成為了水雲宗的弟子,楚漣為何分明厭惡著他卻還是收他為徒,他為何會在自己體內發現別人留下的神念,以及為何明明有著天妖的血脈卻尋不到一點妖氣,一切都在這段過去中得到了解答。
一切緣由的中心都是那一個人,葉笙歌。
文軒抿了抿嘴唇,感覺心中一陣鈍痛。葉笙歌葉真人之名,他早已聽聞多年,也曾為此人的隕落遺憾過,卻還是頭一次像這樣,為此事而痛徹心扉。
他曾經一直以為那是個距離自己非常遙遠的人,不曾想他們也曾經如此近過,不曾想他們竟險些有過師徒之緣。妖氣的封印,功法的推演,全都是葉笙歌為他這個將收下的徒弟做的事情。
然而葉笙歌沒能再度回到這個小鎮。這份師徒之緣,始終隻落得“險些”二字。
“原來如此啊。”文軒又歎了一句,仿佛要借這種反複的感歎帶走心中的悲痛。
然後他從簡易的肩頭離開,站起了身。
“師兄,要回去了嗎?”簡易問他。
文軒點了點頭。
簡易看著他這副樣子,難免有些擔心,“已經可以了嗎?”
文軒笑了笑,將目光投向那小鎮的方向,“我之前之所以不想回去,唯一的原因,隻是因為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們。”
每當想到自己體內留著那天妖的血,愧疚與負罪感總會壓得他喘不過氣。但他此前對那些鎮民的情感,其實還遠不止是那樣而已。
愧疚之外,更讓他無法釋懷的,是母親的死。
母親最後究竟是死在了誰的手裏?如果母親真的是為了保護他而死,或者是因為那些鎮民的遷怒而死,他又有資格去向那些人提及仇恨嗎?這是個無解的問題。無論恨或不恨,都會令他受到道德的拷問。幸好,他並不需要真正麵對這個問題,因為那錢老頭口中所說的並不全是事實。
雖然那些鎮民確實遷怒母親,更憎恨文軒這個孽種,但這並不是母親的死因。
葉笙歌有心收文軒為徒,臨走前自然會考慮母子兩人在那兩年間的生活,曾給過母親一筆錢財,也曾拜托過那些鎮民放下仇恨善待他們。在那些鎮民眼中,斬殺那天妖的兩位修士就宛如天神一般,因此哪怕有百般不願,也始終強忍著心頭恨意,從未因為仇恨而做出過害人性命之事。
事實比文軒原本所以為的要單純得多,也諷刺得多。
母親的死因,其實是葉笙歌給的那筆錢財。這筆錢隻有她與她的兩個哥哥知道。那兩名哥哥見財起意,起初還顧及著葉笙歌隨時可能歸來,蟄伏一段時間後實在忍不住了,便聯手害死了她。
想到母親最後的死狀,文軒還覺得心口發冷。大多數人比他以為的更善良,但總有些人,比他所能想象的更惡毒百倍。這份恨意,總算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摻任何雜質。
“那兩個人,”文軒問道,“後來怎樣了?”
簡易一下聽出他問的是什麽,當即聳了聳肩,“死了。”
文軒將目光移過來,看著簡易臉上。
“這件事,你如果問鎮子裏的人,是一問便知的。”簡易告訴他,“就在那之後不久,他們不知道是做賊心虛還是怎麽的,抱著那筆錢跑進了山裏,然後就不明不白的死在山裏麵了。”
“不明不白?”
“據說,”簡易說了這兩個字,停頓了一下,才繼續道,“是女鬼索命。”
文軒當即勾起了嘴角,“若真是這樣,就太好了。”
可是這麽一來,文軒心中剛剛燃起的仇恨,卻是無處落腳了。他不禁又是一聲歎息,“卻連個報仇的機會也不給我。”
“這說明她不想你把時間耗費在複仇這種事情上。”簡易也起了身,站在文軒身旁,隨文軒一起看向那個小鎮,“師兄,你的母親,一定希望你能活得更灑脫快活些。”
聽到這句話,想到幻境中那個始終保護著自己的身影,文軒心中猶如一股暖流淌過。他抬起手,在簡易身上輕輕拍了兩下,“謝謝你了,簡師弟。”
說完文軒便邁開了腳步,帶著他一起往小鎮的方向走去。
如今事實已經清楚,文軒對那些鎮民也隻剩下了單純的愧疚。雖然依舊壓得他喘不過氣,卻好歹知道了該如何麵對。
“這次真是多虧了你。”路上文軒道,“你給我看著的這段過去,對我而言真是太重要了。真的,怎麽謝你都不為過。”
簡易低下腦袋,羞澀地笑了笑。
“但是你以後還是不要再做這種事情了。”文軒下一句話卻是這個。
簡易愕然看了過去。
“下午我闖進你房間的時候,你就正在做這件事吧。”文軒偏過頭來,迎著他的視線,“這對你的身體有很大影響,對不對?”
簡易將目光撤開,避開了這視線,“也……還好……”
三個字,越說到後麵,他的聲音越小,到最後小得幾乎都聽不到了。
“不要再這麽做了。”文軒斬釘截鐵,不容反駁,“僅此一例,下不為例。”
簡易沒有辦法,隻得撇了撇嘴角,“我知道了。”
說話間,那小鎮已經正在眼前。此時天色已經將亮,天邊泛起了微弱的白光,早起的鎮民已經開始往田野走去。
而之前與他們同行的那個孫道人,直到此時才發現兩人都不見了,正慌忙地衝出屋子,還沒來得及在鎮中找尋,就見他們一同從路上走來。
孫道人鬆了口氣,本來準備迎上去打個招呼,看到兩人間那氣氛,卻又一愣。
那是一種很難以形容的氣氛。兩人明明隻是並排走在一起,卻讓人感覺仿佛有什麽正在他們之間緩緩流動,黏黏膩膩,根本容不得其他人插足。
這種古怪的感覺讓孫道人很是呆愣了片刻。直到兩人已經從路上走到了屋前,主動朝他打了招呼。
等孫道人點頭回應後,兩人總算分開,分別向自己的屋子走去。孫道人心中有些納悶,以為之前那古怪的感覺是自己的錯覺,結果此時回頭一看,又見那兩人正相視一笑,用目光告著別。
那目光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總之孫道人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孫道人想起之前文軒在雪山失蹤時,簡易那失態的模樣,後知後覺地發覺,那根本就不是普通師弟對師兄該有的反應。他揉了揉胳膊上的雞皮疙瘩,連忙避開兩人,徑直回到了自己的屋裏。
而文軒在回屋之後,稍稍休息了片刻,便又出了門。
他又去找了之前那個錢老頭。此時時候還很早,錢老頭這麽大的年紀,卻早已起床。
“這位道長,還有何事?”對於文軒的再度來訪,他有些意外,卻並不驚訝,目光在文軒身上掃了兩遍,“莫非我昨日答你的話,答得還不夠清楚?”
其實仔細體會就能發現,他對文軒的態度雖然還算客氣,語調中卻是毫無敬意的,甚至帶了幾分尖銳的嘲諷。
文軒沒有答話,隻是靜靜看了這老者半晌。
他的心中有個想法。既然葉笙歌臨走之前有所交代,這些鎮民對於他會被人領去行修道之路,應該是有所準備的。那麽對於這個忽然來打聽前塵舊事的修道之人,眼前這個老人,或許早已有了自己的判斷。
文軒沒有問出任何話來驗證這個猜測。他隻是安靜地在那裏站了片刻,然後彎下膝蓋,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頭。
錢老頭大驚,手掌在椅子上重重拍了一下,幾乎要從椅子上跳起來。但是僅僅刹那之後,此老便平靜了下來,重新穩穩坐在椅子上,穩穩受了這一跪,沒有絲毫阻止的意思。
如同文軒不發一言的跪著,他也隻是不發一言地看著。
直到文軒最後告辭,他們沒再有過任何交流。
從錢老頭家出來之後,文軒又去了邊上的另一戶人家那裏。這次他並沒有敲門打擾,隻是站在街上,麵朝著這戶人家,同樣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頭。
接著是下一家。
文軒就這麽,從鎮頭走到鎮尾。鎮上總共一百多戶人家,絕大多數人根本不知道他是誰,和這個鎮子究竟有什麽關係,其中甚至有許多連這個小鎮五十年前發生過什麽都不知道。但文軒這麽一路走來,一家家的跪著,一戶戶的拜著,連一個也沒落下。
從清晨到午後,所有人都看到了這個道人如此怪異的舉動。他們對此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幾乎無人知道文軒究竟在做什麽。
但是這又有什麽關係呢,文軒自己知道就行。
當跪完最後一家,哪怕是修道人的身體,文軒的膝蓋也已經有了些疼痛。他呼出一口氣,終於結束了這一切,緩緩往自己的住所走去。
出乎意料的是,在回去的路上,他又遇到了那錢老頭。錢老頭杵著拐杖站在路中央,看似在散步,也或者是在等他。
“有意義嗎?”錢老頭緊緊捏著那拐杖,“這麽做了,你就滿意了?高興了?解脫了?”
文軒點頭向他行了一禮,並不回話。
“你以為這麽做了,就可以償還你的罪孽?”錢老頭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敲,發出極大的響聲,“你以為這樣就可以得到原諒?”
文軒這才抬起頭,說了一句話。
他道,“我並無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