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4 死生契闊

字數:9904   加入書籤

A+A-


    寧霏一下子軟倒下去,靈樞大驚,接住寧霏往後退了一步。

    “你幹什麽?!”

    他一瞬間以為謝淵渟是想要像他前世裏那樣,強行留下寧霏。他的武功比謝淵渟稍弱,要是加上寧霏還好些,但寧霏已經倒下,他再帶著她,就不可能從謝淵渟手中逃得出去。

    謝淵渟卻並沒有再動手,隻是靜靜地望著靈樞把寧霏護在懷裏。

    他仍然穿著那一身正紅色的中衣,但整個人仿佛都已經變成了黯淡得沒有任何色彩的黑白,聲音也像是枯葉被燃燒殆盡後留下的灰燼一般。

    因為極度的絕望而異常平靜,毫無生機。

    “我不會把她怎麽樣的。太昊八極大陣太凶險,入者九死一生,你留在這裏保護她,別讓她去南方。我去救你的師父和師娘。”

    靈樞的目光微微震動,半晌後才道:“她不會願意置身事外,獨自偷生。”

    謝淵渟輕輕笑了一笑。

    “那至少讓她晚點再去,到時候說不定人已經救出來了。我能為她做的,也就隻有這些。”

    靈樞從來就不喜歡謝淵渟,自從謝淵渟和寧霏定親之後就更不喜歡他。然而在這一刻看見謝淵渟那個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笑容,他對常人都冷漠無情得像是堅冰般的一顆心髒,竟然空蕩蕩地突然往下一落,一陣絞緊般的劇痛。

    那跟他自己的情緒沒有半分關係,純粹是因為對方的疼痛而疼痛。

    他一個本來應該覺得謝淵渟自作自受的人,尚且被感染而痛成這樣,那對方現在該是什麽樣的感覺?

    “你……”

    他想開口說話,謝淵渟走過來,一隻手落上他懷裏寧霏的臉頰。

    靈樞怔怔地看著他,鬼使神差地沒有躲開。他帶著微笑,撫了撫寧霏的小臉,眼中是無邊的黑暗和蝕骨的溫柔。

    像是在觸摸一件自己永遠也無法再次觸摸到的東西。因為眼前隻有一片漆黑,沒有身後的回憶也沒有麵前的未來,以致於就連原本能令人瘋狂的極度留戀和不舍,都在徹底的絕望之中化為這淡淡的一笑。

    然後他轉過身去。仍然穿著那一身大紅的衣袍,背影平靜得像是麵對著世界的終結。

    人間的喧囂紅塵,像是破舊的壁畫一般從他的身邊剝落下來;地獄裏千年燃燒的烈火,也在他的周圍漸次熄滅。蓮花凋謝,梵音停止,魑魅魍魎和仙佛諸神都離他遠去。一切光與影盡數歸於湮滅。

    他朝前方走去,仿佛在一步步地走進永恒的黑暗和虛無。

    ……

    寧霏進入了一個漫長的夢境。

    這樣的夢境,她以前經曆過好幾次。那時候她看到的景象,都是模模糊糊朦朧不清,像是籠罩著一層濃濃的白色霧氣。而且畫麵破碎,斷斷續續,怎麽看都看不分明。

    但這次不一樣。這次她看到的一切,就像是身臨其境般,清晰而真實。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個黑暗狹窄,彌漫著濃濃的血腥味的地牢。牢裏積了一池肮髒腐臭,發綠發黑的汙水。

    地牢的角落裏,躺著一個身穿破衣爛衫,帶著鐵鏈鐐銬,琵琶骨被一對鐵鉤穿透,手腳盡廢滿身是血,已經不成人形的女子。半邊身體都泡在冰冷的汙水之中,雙眼緊閉,一動不動。

    她愣了一秒鍾,才認出來,這是前世的素問。

    她走過去,其實確切地說應該是飄過去的。她沒有實體,就像是一縷透明的幽魂一樣飄在半空中,但下麵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並非隻有俯視的角度,仿佛已經超越了三維空間的限製。

    地牢突然隱隱地震動搖晃起來。從遙遠的地麵上傳來激烈的打鬥聲和人們的高喊聲,那是南宮府裏麵侍衛們的聲音。

    砰一聲巨響傳來,像是一扇鐵門被轟開的聲音,幾聲短促的慘叫響起,在地牢外麵狹窄的走廊中被拉長成詭異的音調。

    緊接著,一個人影衝了過來,一劍斬落水牢門上的門鎖。

    那把在藍夙手中曾經橫掃整個江湖,名動天下的純鈞劍,和謝淵渟後來用的那把長劍輪廓十分相似,長度更是一模一樣。隻是純鈞劍造型古雋華光燦爛,一看便知絕非凡品,而謝淵渟的劍看過去平平無奇,除了鋒利和不沾血以外,似乎沒有什麽特點。

    人還是那個人,隻是已經脫胎換骨;劍也還是那把劍,隻是已經麵目全非。

    藍夙推開牢門衝進去,丟下手裏的劍,一把將浸泡在水裏的素問抱起來,顫抖著雙手去摸她的脈搏,聽她的心跳。

    什麽也沒有。素問已經死了。她也許是在一兩個時辰之前剛剛咽氣,身體還沒有僵硬,肌膚上還殘留著少許沒有涼下去的溫度,但確實是已經死了。

    藍夙抱著她的屍體,跪在牢房裏,跪在及腰深的冰冷的水中,仰起頭,發出一聲慘烈到不似人類的痛徹心肺的呼喊。

    “啊——”

    長長的悲鳴聲仿佛穿透了地牢的石壁和土層,從深深的地底傳到外麵,響徹九霄。

    整個地牢被一重重回音劇烈地搖撼起來,牢裏的積水猶如遇到風暴一般,洶湧地激蕩起渾濁的浪花,衝向四壁和頭頂,無數水珠在狹窄的空間裏瘋狂地飛濺。

    藍夙抱著素問,從濁浪滔天的地牢裏走出來。

    上麵又有一群南宮府的侍衛追下來,但看到他懷抱屍體,背對風暴,一步步走出地牢的樣子,所有人全都臉色煞白地齊齊往後退去,縮到了旁邊的角落裏,看著他從中間穿過他們的包圍往外走去,沒有一個人敢出來攔他。

    藍夙沒有理會南宮府的這些人,帶著素問的屍體,一刻未停地離開京都,披星戴月連夜趕往青陽山淩絕峰。

    原本至少需要半天時間的三百多裏路程,在路上換了三匹快馬之後,被硬生生縮到隻有三個時辰。

    藍夙飛快地上了那時候還未毀壞的九重門總門,到他自己的住處,從密室裏麵取出一個純黑色的黑曜石盒子,上麵以細碎如星芒般的光玉髓鑲嵌著“定魂”兩個字。

    盒子打開,裏麵是一顆龍眼大小的潔白珠子,似珍珠非珍珠,似琉璃非琉璃,晶瑩剔透,圓潤光潔。珠子躺在黑色的錦緞上一動不動,內裏卻有一道道七彩的活光,在不斷地流轉聚散。瑰麗,奇異而玄妙,像是把一條活生生的彩虹困在了這小小的珠子裏麵,又像是收聚了極北地區漫天變幻無端的絢麗極光。

    定魂珠,數百年來流傳下來的唯一一顆,皇室和江湖中無數人垂涎三尺的至寶。

    傳說中定魂珠能夠把剛剛死亡十二個時辰之內的人的靈魂定在身體裏麵,不會飄出去回歸冥府。靈魂不散,屍體自然也可以永遠不腐。

    靈魂到底如何沒有人見過,但定魂珠保存的屍身卻是真的可以千年不腐,因此這件寶物在曆史上曾經被無數想要死後永存於世的人們搶奪過多次,直到後來落入九重門的手中。

    藍夙把定魂珠取出來,納入素問的口中。素問因為死亡而蒼白發青的臉色一下子就活了起來,變得栩栩如生,仿佛隻是在沉睡一般。身上本來已經出現的屍斑漸漸開始消失,也不再那麽僵硬冰涼,肌膚裏麵透出皎白聖潔的珠光,隱隱地流轉變幻,像是一尊美麗的玉雕。

    藍夙帶著素問的屍體,離開了淩絕峰。

    他去的方向是北方。一路渡過淮水,翻過太屋嶺,越過漠北一望無垠的萬裏黃沙。

    下暴雨的時候,他帶著箬笠裹著蓑衣,把素問緊緊地護在懷裏,不讓她被風雨刮到;大雪積到及膝蓋深,無法騎馬的時候,他抱著素問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裏跋涉;在大漠裏遇到風沙的時候,他帶著素問躲進路邊的沙窩子裏麵,等外麵的沙暴過去。

    素問的屍體沒有任何知覺,也不會像活人一樣出汗和受寒,但他還是常常給她梳頭洗澡換衣服。夏天穿輕薄的紗衣,冬天裹厚厚的皮草,她的身上永遠幹淨而整潔,就像是她仍然活著,怕她會冷會熱會不舒服一樣。

    蒼茫呼嘯的風霜雨雪,不見盡頭的萬水千山,一輪又一輪的日升月落。

    這一走,就是兩年。

    越過大晉的地界,其實隻花了他兩個多月的時間,後麵的一年多裏,他都在大晉以北的荒原上跋涉。

    他顯然是隻知道自己要找的人或者事物在北方,但不知道確切的位置,隻能繞著一個個大圈到處尋找。

    大晉以北更加寒冷荒涼,除了疏疏落落的黑色針葉林以外,隻有漫無邊際的白茫茫的雪原。這裏的夏天短暫得轉瞬即逝,冗長的寒冬裏,三分之二的時間都是黑夜。寒風像是挾著無數刺骨的冰刀一般呼嘯,大雪紛紛揚揚地籠罩整個天地。

    直到藍夙帶著素問走到連針葉林都看不到的極北,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沒有白晝,太陽隻貼著地平線的邊緣掠過去,微弱而沒有絲毫暖意的陽光像是隨時都會熄滅的火苗般一現即隱的時候,他終於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那個人真的就是隻是一個人而已。像是從虛空中突然出現一般,就這麽在一片平坦無垠的銀白雪原上,無端端地站在他的麵前。

    這片地方已經多日沒有下雪,鬆軟的雪地多少年來從未有人踏足過,像是一層厚厚的糖霜般潔白平整,毫無瑕疵,哪怕有最微小的動作都會在上麵留下痕跡。

    而那個人的周圍一點足跡都看不到,他就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這平整光滑的雪地上,周圍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讓人想不通他是怎麽來的。

    距離太遠,光線也太暗,看不清對方的身形容貌。這裏極度寒冷,就連藍夙的武功底子,都不得不裹著一身蓬鬆厚重的皮毛鬥篷,但對方穿的衣服隻是薄如蟬翼的輕紗,像是白色的霧氣般在微風中飄蕩著。

    “你……”

    藍夙似乎是到這裏就走不過去了,對著那個人不確定地開口,因為多日沒有說話,聲音沙啞得厲害。

    “……你是‘掌櫃’?”

    無法想象,這麽一個飄然如神仙而又神秘如幽魂般的人物,居然有一個跟他的形象半點都不沾邊,像店鋪老板一樣的市儈稱呼。

    但對方真的回答了。

    “是啊,不然你在這裏還能找得到第二個人?”

    他的聲音似男似女,盡管是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卻近得仿佛就在人耳邊一樣。或者說那不像是聲音,而是直接出現在人腦海中的一種意識。

    藍夙顯然是沒有預料到對方說話的語氣這麽隨意,怔了一下。對方倒是先開了口,活像是生意人主動招呼顧客一樣,語氣裏透出一股精明的熱情。這時候他才跟他的那個八竿子打不著的稱呼“掌櫃”有點相襯。

    “你想換什麽?”

    藍夙沒有半點猶豫。

    “我想換她的複活。”

    “用什麽換?”

    “什麽都可以。”

    掌櫃停頓了片刻,像是在看藍夙懷中素問屍體的情況,但他一步都沒有靠近過。

    “人死不能複生,複活是不可能的。但她的魂魄還完好地保存在屍體中,我可以讓她借屍還魂,重生到另一個剛死之人的屍體身上。”

    藍夙沉吟了一下:“她的記憶會受影響嗎?”

    “靈魂未散,記憶就不會消失。”

    “好。”

    掌櫃饒有興致地輕笑了一聲。

    “回答得這麽快,就不問問我想要什麽?逆天改命,脫出輪回,這代價可是很大的。”

    藍夙淡淡道:“我已經說過了,什麽都可以。”

    “好,夠痛快。”掌櫃一副欣然的樣子,“那我就不客氣了。她多出來的這一世,需要你今後的生生世世來換。”

    “生生世世?”

    “就是你的魂魄。常人死後魂魄不滅,會再入輪回,無數次重新轉世為人。但你把你的魂魄給了我,這一世之後就徹底灰飛煙滅,再也沒有來世,沒有未來。”

    藍夙想也不想地:“好。”

    掌櫃像是被噎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但還是沒有說。

    地上一陣光芒閃過,藍夙麵前的雪地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閃著白光的環形。形狀極為簡潔,就是一個雪地裏凹陷形成的圓圈而已。

    “把她的屍體放到祭祀大陣裏。”掌櫃說,“然後用你的血填滿這個環形。陣法發動時,她的魂魄就會自己去尋找一個合適的新死之人,附到屍體上去。”

    “什麽樣的人?”

    “我怎麽知道?反正不會給她安排一個虎背熊腰的中年壯漢或者七老八十第二天就會死的老太太就是了。我做生意是講原則的。”

    藍夙把懷裏素問的屍體放到圓環裏麵,從身上取出一把匕首。

    “還有。”掌櫃補充道,“你的血填滿祭祀大陣之後,你肯定也活不成了。但你這一世陽壽未盡,而我不能拿走你這一世的陽壽,所以你最好也到祭祀大陣裏麵去。等你死了,你的魂魄會跟她一樣重生在另外一個剛死之人的身上,繼續走完你未盡的陽壽,然後魂魄才會徹底消散。”

    藍夙抬起頭來。

    “我還能再活下去?”

    “你這一世原本能活多久就能再活多久,但隻有這一世而已。”

    掌櫃似乎對藍夙關注的重點很不滿意。

    “雖然我是個生意人,但還是要提醒你,失去未來的生生世世,不像你想得那麽簡單。你的靈魂原本應該是永恒的存在,任何一世在這漫長的過程中,都是渺小如塵埃芥子般的存在。你的前塵今生和來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前一世種下因,下一世收獲果;前一世未盡的緣分,下一世會得到延續。但如果靈魂灰飛煙滅,這一切都會被徹底斬斷,你將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藍夙沉默了片刻。

    “好。”

    他手中的匕首割開了他的手腕。

    冒著熱氣的鮮血從動脈中噴湧出來,落到雪地上那個巨大的圓環裏,沿著圓環的渠道往前流去,在一片雪白中飛快地畫出一道血紅的弧線。

    嚴寒之下,手腕上的鮮血在頃刻間就凝結冰凍,藍夙不得不再次割開了更深的第二刀、第三刀……在鬥篷的皮毛兜帽之下,他的麵容在以顯而易見的速度一點點地失去血色,變得像滿地的冰雪一般蒼白。

    血線像是一條鮮紅豔麗的綢帶,在雪地裏迅速鋪展開來,從弧線變成半環,從半環變成大半個環形。

    放出來的鮮血在冰天雪地中就不再凍結,也並非平靜地流動,而是像有生命般在圓環中一刻不停地翻湧。在祭祀大陣的光芒映照下,反而有了一種猶如火焰般正在熊熊燃燒的感覺。

    匕首終於無力地從藍夙的手中滑落下來,他倒在雪地上素問的屍體旁邊,手腕上已經不再有血流出。

    與此同時,鮮血蔓延過了最後的缺口。一片純白的皚皚雪地上,巨大的血紅色圓環完全閉合起來,像是天地間出現了一枚詭譎的血色瞳孔。

    就在閉合的一瞬間,那鮮血的圓環之中,像是猛地塌陷下去一般,突然出現了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猶如雪地裏突然彈出來一個沒有體積感的黑色的球體,瞬息之間擴散開來,吞噬了整個天地。

    那黑暗混沌一體,純粹無比,像是固態的實質,又像是來自於另外一個空間,但黑暗中卻有著一幕幕重疊不清的影像。無數的景物在其中不斷地變幻,無數的人影飛快地閃過,瞬息萬變,轉瞬即逝……

    上萬裏之外,一個躺在破舊房屋裏,衣衫襤褸的女孩和一個朱門大院之中,衣飾華貴的少年,同時睜開了眼睛。

    ……

    寧霏也睜開了眼睛。

    她一動不動地望著上方,眼中空洞洞地毫無焦距,仿佛還停留在那片混沌的黑暗之中,臉上滿是淚水。

    “霏兒?……霏兒!”

    靈樞在旁邊驚慌地叫她。她的目光下意識地緩緩地轉過來看向靈樞,但仍然沒有焦距,更多的淚水不斷地流下來。

    “霏兒!說話!隨便說句話!”

    靈樞被嚇壞了。寧霏被謝淵渟點了穴道之後,本來一個時辰之內就能醒來,但她竟然昏睡了整整兩天,怎麽叫都叫不醒。到後來就開始閉著眼睛一直流淚,像是陷入了一場醒不過來的可怕而又悲傷的夢魘。

    寧霏像是夢遊一般,恍恍惚惚地從床上坐起來,帶著滿臉的淚水轉向靈樞,半點不像是睡了兩天的惺忪的樣子,但也半點不像是正常的狀態。

    “他呢?”

    “他……”靈樞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誰,“他點了你的穴道之後,自己去南方了,說要把師父師娘救出來。”

    因為寧霏一直沒醒,所以他也沒敢離開,不得不留在這裏照看她。

    寧霏從床上下來。

    “我去找他。”

    (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