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還沒到當頭，正該是街上最熱鬧的時候，此刻卻冷清得很。車水馬龍的主幹道被重甲士兵開出了一條六車寬的路，原本在路上的人全被趕到一邊，隻能擠在小道上行走。

    總是有重要人物出行才讓官兵清道，放在中原的其他地方也不算什麽鮮見的事，可這是在涼州！

    大燕的涼州城在國土的最北邊，越過漫漫沙路便能與那邊的北昭相望。此處，是旅人離開大燕的最後一個哨點，也是遊人歸家的第一站。

    早幾百年天下還是羌人當家的時候，曾把涼州作為西都，是重兵把守的要塞。後來漢人重新掌了權，局勢大改，但涼州城軍事要衝的地位一直沒變。

    世人說道涼州大馬橫行天下，可過了好些年的太平日子，人們對涼州鐵騎的凶悍印象漸漸淡去，對那些血與肉堆砌出來的名號都記不太清了。而現在，玄甲士兵站在兩旁開路，雖然隻有百十人，可站在那裏就像是綿延成群的山峰堅不可摧。

    誰有這麽大的能耐，叫頂尖的涼州將給他開路？

    路邊的小茶館外已被圍得水泄不通，被擋住的行人踮起腳，透過士兵甲胄間看去，見一青年一少年從茶館走出。

    李三翻身躍上他的花斑馬，對著那涼州城主說：“你把這小子抱到那邊去，省的跟我一起還嫌擠。”

    自大燕開國，每一任駐守涼州的城主都是皇帝親命的心腹大將，誰敢對他這麽不客氣？

    結果那陳修素點頭，臉上半點惱怒之色都無，恭敬的把江繡抱到他來時坐的那匹高頭大馬上。

    “對，把你的馬牽穩點。”李三半是埋怨：“臭小子看著皮糙肉厚，倒是金貴的很。”

    “去哪兒？”一個人坐在馬上要比兩個人擠寬敞很多，江繡依舊別扭的換了幾個姿勢，都不太舒服，抬頭問那不靠譜的李三。

    “自然是去這城裏最好的地方了。”青年頷首，讓陳修素給他們引路。

    堂堂涼州之主，聖上親命的一品武將心甘情願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兒當馬童，沐浴著滿城人的目光往城主府走去。

    大家都好奇，究竟是哪家兒郎能得到這樣的待遇，可怎麽看都隻是個鄉間小子啊？

    隻在話本子裏蓋世大俠才有的遭遇發生在江繡的身上，並沒讓他飄飄然，隻覺得自己像個猴，不知道李三心裏是如何想。

    他看向青年，作為場上當之無愧的主人公，注目的中心，他應該是比任何人都要驕傲，都要得意的。他的表情也的確是帶著笑，像帶著一張翩翩公子的麵具，坐在馬上悠閑欣賞塞北天空。江繡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看見堆疊的純白流雲，最中間的那一朵像張開雙翅的雄鷹。

    本該是令人感到舒暢的景色，偏生叫人鬱悶得慌。江繡舔了舔幹燥的唇角，是了，此地沒有風，那雄鷹是怎麽也飛不起來的。

    他又覺得李三的笑容帶著苦澀，可是苦在哪裏呢。

    江繡思考了一路，不覺間便到了城主府的大門口。

    “讓本公子帶你見見世麵。”

    話這麽說，實際上依舊是陳修素為他們引路，八名侍從緊跟在後。陳修素直接帶二人往客室走去，剛踏入後院便是翠玉枝葉壓滿頭，幾人走過蜿蜒曲折的回廊，廊橋是邊假山石樹流水，還有一池新荷正冒頭。若不是江繡真真切切知道自己身在北涼，還以為自己入了中原，在揚州的某處園林散步。

    賞過景色，二人被迎入一間客廳。甫一坐下，侍女就端上來了涼茶跟濕毛巾，供他們解渴擦手。

    接著飯菜也端上了桌。

    “聽說三公子最喜吃筍，我便特意讓後廚做了，不知道合不合您胃口。”陳修素立在旁邊問道：“還有位小公子，蟹肉豆腐和鱖魚丸子湯應當都是這個年紀的孩子喜歡吃的。”

    “嗬。”李三笑道：“這個時令這個地界，我還是得好好誇誇你。”

    陳修素並不與他們一起用餐，也就是說這桌上密密麻麻一堆盤子全供二人吃喝。菜式精致，連擺盤的生蘿卜都刻了個白玉鳳凰的模樣。

    如同李三說的，這樣的時令這樣的地界，已然是最好的享受，再挑不出別的錯處。像江繡這樣從沒出過彈丸地的小鎮孩子，怎麽都該看花眼了吧，而他根本沒碰筷子，隻對著李三斬釘截鐵說了三個字——

    “烤全羊！”

    “喂喂喂，你這小鬼。”李三哭笑不得，“我都說了這裏是涼州城最好的地方，哪裏把你照顧的不好？你瞧瞧這鱸魚鱠，這刀功，薄如紙翼，剛進嘴就能化掉，便是去上京城最好的酒樓也難得吃到一回，你卻還要跟我計較什麽烤全羊！”

    江繡毫無動搖：“你在沙路裏親口說的烤全羊，不是烤全羊，其他的什麽都不行。”

    他定定的望著李三，良久，青年放下筷子高聲大笑起來，說：“果然人小嘴刁難伺候，那好吧，既然你說要烤全羊，那便吃烤全羊。叫你知道，我李景陽說下的話從來沒有反悔過的。”

    李三站起身，不聽陳修素勸阻，流星跨步出了客廳，留一句：“你先吃點東西墊肚子，我這就現給你殺隻羊烤來吃。”

    “我們府上可沒有羊。”陳修素歎氣道，吩咐手下侍衛跟出去，“陪公子去市集上牽隻羊羔回來。”

    “請小公子在這稍作休息吧。”他對江繡躬身道，也離開了客廳。陳修素作為一城之主本就公務繁忙，重要的客人暫時不在這，就得抽出時間去處理城中事務。

    江繡覺得在這裏呆著也不是個事兒，就帶著侍女走到後院。院裏有座葡萄架，是歇涼的好地方。他便端了個椅子坐著，把兩把刀拿出來看了半天，又覺得是真無聊，就對著旁邊服侍的婢女說：“你們這兒有沒有什麽小說本子？”

    那服侍的姑娘想著，小孩子應當喜歡看些傳奇連環畫本，便給他拿了一些來。江繡翻了幾眼擺手說：“嗯，我要看的是那種武俠故事。武俠有麽，最好是平野棱寫的。”

    平野棱是他最喜歡的一個作者。

    侍女退下去，過了會再走上來的時候已是一臉難色：“真是恕罪，我們府上不周，並沒有叫平野棱的人寫的書。不過還有其他的武俠故事也是極好看的，小公子可否換一本？”

    既然沒有，那也沒辦法強求。江繡挑了一本他還挺喜歡的另一位作者的新書，他靠在椅子上，舒服極了。不過也許是這作者的筆力退步，江繡覺得這故事並沒以前寫的好看。

    大概閑散耗過去了半個時辰，江繡早就忍不住倦意，中途好幾次差點睡過去。

    好在李三終於回來了。

    青年剛踏進門就開始大聲嚷嚷：“小子快出來，我把羊買來了，咱們這就殺了烤著吃。”

    他牽著羊一路走到後院，中途陳修素數次勸說‘這種粗活就讓下人來幹’諸如此類的話，極力阻止李三親手殺羊。

    “李某又不是沒有手，何必勞煩別人？而且我落到陳大人手裏的消息傳到上京城，上京城的旨意再傳回來，怎麽都還得有大半個月的日子。期間要一直在府上叨擾，我就不在這些小事上麻煩你了。”

    “公子何必說這話來煞我。”

    李三沒理他，朝江繡借了手邊的‘明光’，一刀劃破羊羔的喉嚨。

    從此可以看出，李三在漠北的這幾個月不僅是每天光坐在客棧裏喝酒吃花生消磨光陰，至少他在殺羊的這件事上還是總結出了一定技巧的，不到小半個時辰，羊就已經被剝皮殺好洗的幹幹淨淨了。

    新殺的羊不用多醃製，隻需用串在架子上用上等的果木烤，抹上層薄薄的鹽，等上一個半時辰便可以下口了。

    李三割了一小塊自己嚐了嚐，自我評價高到不行。又切了一大塊，遞給江繡，得意道：“叫你見識見識我的手藝，不知道多少人擠破頭都嚐不上一塊。”

    江繡接過來，羊肉的外皮因著長時間的烤製變成焦紅色，皮肉間還汩汩冒著油脂。他咽了口水，剛咬下去便聽得皮子破碎發出‘哢嚓’一聲的脆響，而且隨著咀嚼響聲不斷。羊肉很嫩，沒什麽膻味，肉汁間夾著淡淡的鹹香，直叫人把舌頭都要吃下去。

    “很好吃。”江繡點評道：“是我這輩子吃過的第二好吃的烤全羊，第一好吃的是老頭做的。”

    哪怕他這輩子不過才短短十二年，哪怕他都一直沒出過風哭嶺，但他說的很認真。

    李三欣慰道：“那我以後便可以放話說，我有一技，天下除了北刀無敵手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