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五十九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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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目是一片的白, 病房的陳設總是能讓人一眼認出來。

    司真覺得很累, 沒有力氣, 還有不知道哪裏傳來的疼痛。好一會兒才找回身體的感覺,右手被人握著。

    她轉頭看過去,喬赫坐在床邊,雙手緊緊包握著她的手,額頭貼著她的手背。

    司真動了動, 他立刻抬起頭,滿眼的紅血絲。

    四目相望,許多情緒交匯翻湧。

    良久, 靜謐中兩人同時開口:

    “對不起……”

    “對不起……”

    一個虛弱, 一個沙啞。

    “寶寶有事嗎?”司真問。

    她想起來便是一陣後怕。如果不是隔壁的白太太剛好在那個時間來給她送點心……

    “它沒事。”喬赫低啞道。

    “對不起……”司真臉色蒼白, 唇上一點血色都沒有,眼淚從眼角滑進鬢發,“我控製不住自己。”

    喬赫一隻手抓著她,傾身過來, 掌心上略帶粗糙的薄繭,撫摸她蒼白的臉頰。他親吻她的額頭、嘴唇,什麽都沒說, 司真感覺到他呼吸中的輕微顫抖。

    劫後餘生的慶幸。

    自殺的消息喬赫瞞得很緊,沒有任何人來探望,隻有一個麵生的、手腳麻利話不多的護工來照顧她。

    司真等了兩天, 沒有見到陳姨, 喬赫來的時候便問他:“陳姨呢?”

    喬赫看著護工擺飯, 將筷子遞到司真手裏,冷淡道:“走了。”

    “你把她趕走了?”見喬赫不答,司真就什麽都明白了。他肯定因為自己出事遷怒於陳姨了。“讓她回來吧,你不在的時候都是她陪著我的。”

    這句話成功令喬赫的臉色收斂,動作微微一滯,嗓音很低,隱隱有自責:“是我疏忽你了。”

    司真固執地道:“你讓陳姨回來。”

    喬赫看了她一會兒,妥協。

    第二天陳姨便回來了,走進病房一見她就落下淚來,抓住她的手:“都怪我沒有照顧好你,讓你遭罪了……”

    “你為我做了很多了。”司真握著她的手,安慰她。

    如果不是陳姨日日陪著,她大概早就撐不住了。

    司真在醫院住了兩周觀察休養,喬赫幾乎每天都會抽時間過來。精心養了一段日子,她氣色恢複了一些。

    出院時,喬赫親自來接她,沒有回家,而是將車開到了一棟高檔寫字樓。

    司真看到了大堂的樓層索引,在他按下電梯時便猜到他的目的。

    一個私人的心理谘詢機構,規模不大,喬赫領著她進去時,來接待他們的女人和喬赫似乎認識,簡單打過招呼,便向她微笑著自我介紹:“喬太太你好,我叫塗娮。”

    二十多五六的年紀,漂亮但沒有攻擊性,長直發鬆鬆紮在腦後,著裝也是很柔和的顏色,讓人很舒服。

    “你好。”司真原本是有些緊張的,看到她緩和一些。

    進去時,司真回頭望了喬赫一眼,他握了握她的手:“我在這裏等你。”

    司真被請到一間很舒適的房間裏,整體是淺色調,很寬敞,很安靜,白色的落地百葉窗簾,使得光線恰到好處,並不過分明亮。兩個沙發椅間隔著一張小桌子,塗娮引她坐下來。

    司真很早就意識到自己的心理出現一些問題了,隻是沒有真正往抑鬱症的方向去想。

    她對於治療很配合,在舒緩的音樂裏盡力讓自己保持放鬆,回答塗娮的問題。

    慢慢了解了她的狀況之後,塗娮循序漸進地引導著她打開自己,分享內心的感受和想法。

    司真最近經常想起媽媽。久遠的記憶中,媽媽的模樣已經模糊了,唯一清晰的是老家她房間裏保存的一張照片。

    “……我外公是做官的,外婆是德語教授,媽媽也很厲害,會四國語言……外公看不上我爸爸,媽媽因此和家裏斷絕了關係,跟著爸爸來到了北方……”

    其實司誌明年輕的時候也是一表人才,意氣風發的青年,即便出身不好,也能輕易俘獲一顆涉世未深的少女芳心。

    愛情的美好浪漫常常讓人盲目,但生活遲早會將你拉回現實的泥沼。

    一個養尊處優不會做家務,一個自以為是大男子主義,矛盾來得很快,分手不過是個順理成章的結局。

    “媽媽一個人回了南方,那個時候已經有了我,外公要求她打掉,媽媽不肯,離開家到一個小鎮生活,生下了我……”

    關於那個山清水秀的小鎮,司真沒多少記憶,隻記得她們住在一個潮濕的胡同裏,下雨時房頂漏水,床鋪濕了一半,媽媽隻能抱著她蜷縮在拚在一起的兩張舊沙發上。

    她記得媽媽很辛苦,雖然什麽都還不懂,卻總能從她的勞累、鄰居的碎語中體會到什麽。她很聽話,很心疼媽媽,從來不讓媽媽生氣傷心。

    “我五歲時,媽媽拋棄了我,”說到這裏,司真聲音有點顫抖,“她說帶我去看奶奶,把我帶到了奶奶家……”

    奶奶對她很好,可陌生的地方讓她膽怯,緊緊抓著媽媽的手不敢鬆開。晚上媽媽讓她和奶奶一起睡,她也不肯。

    那一晚媽媽和奶奶說了很久的話,她困得趴在媽媽腿上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驚醒,發現自己睡在奶奶的床上,媽媽不在了。她想找媽媽,奶奶哄著她說媽媽在樓上睡覺,天亮再去找。

    小孩子是敏感的,也許是心電感應,她哭了起來,光著腳丫子爬下床,跑了出去。

    黎明時分,天光很暗,泛著深沉的藍色,她穿過蟲鳴的小路,跑到通向馬路的小坡上時,看到媽媽的身影上了一輛班車。

    班車開動,她大聲喊媽媽,著急地想要下去,卻被石頭絆倒了。碎石子摁在了掌心的皮肉,她很疼,大哭著爬起來去追。媽媽聽到她的聲音,從窗戶探出頭,叫她回去。

    司真看到她滿臉的眼淚,可是她始終沒有下車,隻是向她不停地擺手、擺手,要她聽奶奶的話。

    班車開得很慢,小小的身影追著跑到三百米外的山穀。

    山路在那裏轉彎,左邊是陡峭的山崖,右邊是山澗溪流。山穀幽暗靜謐,山崖上的樹被吹得沙沙作響,晃動著像鬼的影子。

    車尾燈已經繞過彎,昏暗的光消失在一片霧氣中。她害怕極了,想追上媽媽,卻不敢踏進那個恐怖的山穀,無措地坐在瀝青馬路上,嚎啕大哭。

    嗚嗚的風聲圍繞四周,如泣如訴。

    “我害怕變成媽媽……”

    司真躺在椅子上,閉著眼睛,眼角的淚水不斷滑落。

    一牆之隔的門外,喬赫沉默地坐在真皮沙發上,雙腿交疊,視線通過窗戶落得很遠,目光深邃不明。

    良久,他摘下耳機,漠然起身。診療室的門打開,司真與塗娮一同走出來。

    司真定期會來塗娮這裏,心理治療成效明顯,她的情緒基本保持著穩定。

    喬赫會抽時間陪她,但也僅限於一周的某幾天,騰出來幾個小時。他會帶她出去走一走,但隨著月份的增加,她的行動越發不便,去不了太遠或者人多的地方。

    新年伊始,他抽出兩天假期帶她到南郊的度假山莊。司真的肚子已經八個月了,幾乎什麽都玩不了,每天散散步,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山莊裏有一個很大的兒童樂園,花樣百出的娛樂設施和親子活動室。來度假的人本就鮮少帶孩子的,這個時節既非寒暑假也非節假日,司真成了兒童園區裏唯一的客人。

    她看了很多自己沒有看過的故事書,念了很多沒有讀過的繞口令,嚐試了每一種小遊戲和手工

    。

    她把自己用樹葉貼的畫、用橡皮泥捏的小動物、用畫筆描出的自己手掌的輪廓,都用相機拍了下來,貼在她的媽媽日記裏。

    兒童樂園的第二位客人,是一個很年輕的漂亮姑娘,她自來熟地跟司真聊了起來,和她一起搭積木,問她:“你跟誰一起來的呀?他們都在那邊打球,我都認識了,要不你說個特征,我猜猜看。”

    司真想了想說:“最像冰塊的那個?”

    “哇,那你運氣很好啊,他可是最帥的。”小姑娘口無遮攔道,“你從哪兒找的這麽優質的金主?”

    司真看著她。

    “你不是他情婦嗎?來這裏的這幫人帶的都是情婦,誰閑著沒事帶老婆出來耍。”小姑娘看看她的肚子,“他看著很年輕呢,也結婚了嗎?生孩子要謹慎,我跟你講,前段時間有個四五十歲的老頭兒,他情婦給他生了個兒子,結果差點帶兒子被原配整死,鬧得可歡了。”

    司真笑了笑:“我不是。”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到了春節。

    司真不能回家過年了,給奶奶通電話的時候,她想要過來陪她,被司真勸住。

    奶奶是她唯一的親人,但奶奶的親人並不隻有她。

    過年那兩天,喬赫難得清閑,整天都呆在家裏陪著她。老爺子派人來叫他回去,被喬赫無視,司真聽到他在電話裏和老爺子的爭執,過意不去,勸他回去一趟,再怎麽樣也是他的家人。喬赫充耳不聞。

    二月份,臨近預產期,司真住進了醫院。

    公立醫院床位緊張,喬赫卻給她安排到了一間單人病房,用的不是本名,司真也沒有多問。

    金筱筱和盛佳尋一起來探望,兩個女孩子嘴巴嘰嘰喳喳不停,病房裏不時傳出笑聲。

    金筱筱去上洗手間時,司真問盛佳尋:“你和徐然還好嗎?”

    盛佳尋削著蘋果:“pao友,有什麽好不好的。”

    “你認真一點,他和你維持這麽長時間的關係,肯定有更遠的想法。”司真猶豫道,“我可以見他一麵嗎?”(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