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牛鬼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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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為何,“王夫人請他過去”這句話總讓周延渾身發毛,就像是有鬼手在身後抓著他,鬼指甲摳著脊梁骨,令他渾身難受。

    周延跟著令心過去時,一路上都在打聽王夫人為何找他過去。

    令心的臉色也有些難看,她趁四下沒人時偷偷告訴周延說,府裏的婆子們最近都在王夫人麵前嚼舌根,說延哥兒撞了邪、性情大變,要找道觀裏的道士給瞧瞧驅邪。

    周延聽後嘲諷一笑,果然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他就好好讀個書,就有人在背後說三道四。

    “她們都怎麽說的?”周延冷笑問道。

    令心為難開口:“他們說,延哥兒因為撞了邪,才性情大變開始讀書的,又說延哥兒近來同寶二爺一起讀書,身上的邪氣難免衝撞、纏上二爺,會讓寶二爺受到牽連。”

    荒唐的鬼話讓周延嗤笑一聲:“她們還說了什麽?”

    周延可不相信,府裏的婆子能有這麽好心,擔心寶二爺是否會被邪靈纏上身,那些人大都是些無利不起早的貨色,怕是想借著周延近日的反常在府裏翻些風浪。

    “有個婆子說,周大娘應該帶延哥兒回鄉下避避災,不應該讓那不幹淨的東西進了榮國府。”

    哦,順帶還想打壓周瑞家的,簡直貪心。

    周延不禁冷笑出聲,開口問道:“姐姐知道都有哪些婆子們在背後嚼舌根嗎?按理說,那些婆子們也沒幾個人見過我吧。”

    還找道士驅鬼弄神,怕自己就是那些牛鬼蛇神吧。

    令心攥著手帕,不言不語,又牽起周延的手,生怕周延一怒之下衝去找婆子們算賬,隻在周延問的急了的時候,才紅著眼開口:“是王善保家的,她在王夫人和周大娘跟前說延哥兒的壞話。”

    王善保家的?

    周延一愣,那婆子不是邢夫人身邊的人嗎,怎麽跑來插手王夫人身邊的事。

    不過既然是邢夫人身邊的人,那事情就好辦多了,這榮國府也不是想象中的那麽風平浪靜,總有一些人不甘寂寞想惹是生非。

    這王夫人是工部員外郎賈政之妻;這邢夫人是一等將軍賈赦之妻。

    賈政與賈赦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賈赦年長襲了榮國公的爵位,但也真如同“假設”一般,整日吃酒玩樂、尋歡作樂,年紀都不小了,小老婆還一房一房的娶,賈赦與其妻都不得賈母寵幸,榮國府裏的家政大權又都掌握在賈政之妻王夫人手裏。

    兩府之間積怨已久。

    這次恐怕是邢夫人家的婆子想用周延一事來膈應王夫人,順帶打壓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也好揚眉吐氣一番。

    嗬,算計到我頭上了。

    令心見周延猜表情千變萬化,臉上神色陰晴不定,也跟著提心吊膽起來,又見周延輕笑,還以為周延神誌不清了,便小心翼翼的牽著周延將他帶往王夫人那裏,一路上不言不語、一聲不吭。

    隻等走到王夫人的院子裏,令心拽住周延,含淚輕聲說:“周大娘說,太太無論教訓哥兒什麽,哥兒就應下,周大娘說了,家裏有錢有糧,縱使不在府裏做事了,一家人將就下去日子過得也不會差,周大娘讓哥兒千萬別頂撞正鬧心的太太,免得惹上災禍。”

    這一番話,聽得周延感動不已,他與周瑞家的不過幾日母子,感情當然不會很深。

    但周瑞家的仍將變了太多的周延看做她的兒,縱使丟了這富貴清閑差事也願意保全周延。

    不過周延大略想出了應對招數,反手握住令心冰涼的手,安慰道:“姐姐不必為我擔心,我定會好好的走出來,畢竟王夫人與邢夫人是兩派人,我又是王夫人家的人,姐姐說對嗎?”

    令心雖說依舊不放心,但已來到院子裏,隻得放周延進去。

    周延偷偷看進去,就見王夫人穿著一身素衣,掛著串佛珠,嘴裏還喃喃念著佛經,周延他娘臉色陰沉站在一旁,另一旁站著個刻薄像的婆子,想必就是王善保家的。

    啊呀,牛鬼蛇神來了。

    周延一臉興奮的闖進去,也不管裏麵的人有沒有反應過來,就跪在地上給王夫人行了禮,冒失的舉動嚇到了正在念佛的王夫人,惹得他娘恨鐵不成鋼的瞪著他。

    周延躲過他娘的目光,開口問王夫人:“請夫人安,夫人找我做什麽?”

    這番不得體的舉動可急壞了正為他記掛的周瑞家的,周瑞家的教訓道:“混賬東西,夫人麵前也敢放肆。”

    周延當即回了一句:“娘,孩兒這不是賭錢贏了高興嘛。”

    一句話脫口,周延立刻打自己一嘴巴,該死,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場合,竟然在王夫人麵前大呼賭錢,這不是找罪受嗎。

    王夫人深吸一口氣,揉了揉眉心,一幅煩心的模樣,周瑞家的趕忙上前服侍,王夫人有些煩躁的開口訓道:“行了行了,剛說你兒子懂事了,卻又去賭錢了,帶壞了寶玉如何是好?”

    “夫人教訓的是:我回去就教訓這孽障。”

    被周延賭錢這事岔開了最先的問罪想法,一主一仆你一言我一語,王夫人的教訓與周瑞家的應和成了紅黑白臉,周延低頭跪在地上,可急壞了王善保家的,王善保家的便出聲提醒道:“夫人,還沒給延哥兒驅邪呢,延哥兒總和寶二爺待在一塊,影響了寶二爺就不好了。”

    周瑞家的瞪了婆子一眼,繼續服侍王夫人。

    王夫人縱使心善,縱使知道邢氏想給自己使絆子,縱使暗地裏與邢氏不對付,但賈寶玉到底是她的根,是他唯一的依靠,若是有人威脅到賈寶玉,這婦人的可絕不會手軟。

    不,潛在威脅也不行。

    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

    王夫人麵相嚴肅,看著周延問道:“婆子們都說你進來古怪,說你撞了邪,你自個說說怎麽回事。”

    周延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問道:“可是讀書那事?”

    王夫人閉目點頭。

    周延一幅了然的模樣,“那事我已經和娘說過了,那天隨寶二爺上香還願時,見到菩薩似是頓時開化,願意讀書了。我見夫人也在念佛,便想告訴夫人一個字‘悟’,正是悟出了才願意讀書,也正是佛家所說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浪子回頭金不換。”

    “胡言亂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話豈能是亂說的,後一句浪子回頭金不換倒說得不錯。”王夫人不耐煩了,她隻想將有可能傷害到賈寶玉的周延打發走,便道,“俗語有言,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個人的性子若非中了邪,怎會輕易更改?”

    “自然難改,因此才會手癢賭錢。”

    一聽到“賭錢”這個字眼,王夫人就氣不打一處來,瞧瞧,陪寶玉讀書的竟然做這等子事。

    但一時間也不知該惱周延本性未變,仍在賭錢;還是該慶幸周延未變,未撞上邪。

    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言語,隻好罵周瑞家的,“瞧你養的好兒子。”

    周延見此,頓時頂撞上去,“夫人何必如此動怒,還要牽連母親,這讀書本就是一時心血來潮才去的,不成想在家塾中出了風頭,還讓人以為我撞了邪,變了性。大不了,不讀書便是了。”

    “好個沒教養的下流種子!”王夫人痛罵著,胸口劇烈起伏,還從沒人敢對她如此無禮,周瑞家的小崽子簡直和從前一個德行,目無尊卑,不知禮教。

    被周延氣的眼前一黑,王夫人跌倒在椅子上,周瑞家的忙趕過去服侍,被雙眼泛紅的王夫人抓住手,“你這養的好兒子。”

    周瑞家的陪王夫人多少年了,到底是有些感情的。

    先前周延有撞邪之嫌,王夫人便能為了寶玉,不顧往日情麵攆他們出府。

    如今周延毫不似撞邪,王夫人反而因為周延的無禮,開始對周瑞家的訴苦。

    周延垂頭靜聽著王夫人的話語,但心中卻鬆了一口氣,隻要不被這些人當做怪物燒掉驅邪,被罵一頓打一頓又有何妨?況且如此一來,王夫人減輕了對周延撞邪的懷疑,也就不會因為周延牽連到周瑞家的。

    在這人命如草芥的封建大家庭,周延在這些家長中活得艱難。

    見王夫人的態度逐漸緩和,周延暗自慶賀這一劫過了,不想王善保家的卻死咬著不放。

    她問王夫人:“太太若是審累了,就由我來問話吧,延哥兒這事非同小可。”

    王夫人點頭同意。

    她問周延:延哥兒自小不愛讀書,如何識得了字,如何懂得斷句?

    周延對王善保家的不耐煩了,便大著膽子回道:“世間豈是唯有讀書才能識字?說一句話不怕夫人笑話,我周延五歲就識千字,若要問我怎麽識字,我能從床下翻出兩箱子連環畫,那些字方方正正的看多了不就認識了。王大娘卻認為我撞了邪,未免有些心思險惡了些吧。”

    一番話噎的婆子難以應答。

    周延一副君子坦蕩蕩的模樣,周瑞家的唰的眼淚落下幫腔道:“我的兒總算肯讀書了,你這婦人卻咒我兒子,好歹毒的心。”

    母子兩人一唱一和,生生堵得王善保家的幹瞪眼。

    王夫人被吵得心煩,既對自家的周大娘尚有憐惜,又對王善保家的不待見,看此事差不多了結了,便下了逐客令。

    “罷了罷了,我乏了,這事就不麻煩鳳丫頭處理了,王善保家的回去吧,周延不好好讀書,偏學了賭錢此類的惡習,從明天起就不要念書了。周瑞家的,你可要好好管教你兒子,若不是看在多年的情分上,我定將這無法無天的孽畜攆出去。都走吧,我乏了,都走吧。”

    周延他娘扯著周延請安告退,王善保家的忿恨不甘的離開。

    王夫人靠在軟墊上,細細想來還是覺得不放心,怕周延真撞了邪,影響到了賈寶玉,便喚來金釧兒,問道:“周延真去賭錢了。”

    金釧兒笑的開心,答道:“真去了,還贏了二十四枚銅錢呢,買來的糕點都分了,我湊巧還得了一份呢。”

    因想交朋友去賭錢、贏的錢買糕點,卻又因賭錢逃過王善保家的陷害,因糕點得了金釧兒的好話,這些都是周延萬萬沒想到的,也算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吧。(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