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朱門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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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屏著呼吸,側耳聽著外頭的動靜。隻聽得一連串雜碎而輕快的腳步聲“蹬蹬”,卻又戛然而止,許是那些禁軍沒有料到娘親會在此出現,十分驚訝,全都愣住了,整個閣樓忽然靜了下來。
過了片刻才有人開口行禮,“小的參見長公主殿下……”
娘親冷哼了一聲,譏誚道:“你們眼中還有我這個長公主殿下麽?”
“長公主殿下息怒,小的也是奉上頭的命,還請殿下行個方便。”
“上頭?哪個上頭?”娘親揚了揚語調,喝道。
娘親話音剛落,閣中再次陷入沉寂,隻聽得有穩健的腳步聲傳來,然後在不遠處穩穩停住,“卑職參見長公主殿下。”那聲音我聽著有幾分耳熟。
靜,死寂一般的靜。過了許久,我才聽見娘親有些驚慌地開口,“陳戍,是你!”
“陳戍”兩字一出,我不禁渾身微微一顫。他是爹爹的舊部,更是心腹。當初還是他將爹爹的屍骸運入京城,如今他又為何會帶人來抄家?
“是你……是你背叛了侯爺?”娘親怒道。
隻聽見陳戍低笑了一聲,“卑職從始至終隻效忠北漢,卑職自然願為皇上肝腦塗地。”
我好像忽然明白了,為什麽爹爹當初籌謀在峽穀暗殺劉崇明,而最終爹爹死了,劉崇明反而活著回來。這道理不能再顯而易見,陳戍是劉崇明的人,劉崇明從一開始便對爹爹的所謀了如指掌。
可是他既然知道爹爹要害他,又為何還要裝作若無其事地一同出征呢?我細細想了想,如今爹爹手中的二十萬魏家軍已折損過半,而爹爹放於陳戍手中的五十萬也已收歸朝廷。所以說,劉崇明當時是將計就計,讓爹爹自投羅網?
如果說陳戍一直是劉崇明安插在爹爹身邊的心腹,那他在獵宮也便早就知曉他們刺殺一事,為何不事先躲避,反而命懸一線、落下一身的傷呢?
皇後!我忽然靈光一閃。太後之所以下狠心廢黜皇後,便是因為她設計謀害太子。劉崇明應是處心籌謀好的,因為隻要他的傷勢重上一分,太後心中的怒火便增上一分。我才發覺劉崇明上次回京的時間掐得恰當好處——皇後被廢的第二日。如今劉崇明已穩坐皇位,他才是最大的贏家。
如果將整個皇宮視作一盤棋局,皇後雖然心狠手辣,是個博弈的高手。可劉崇明不動聲色,卻偏偏棋高她一招。而我,從始至終都隻是一顆棋子。我忽然覺得有些諷刺,我這樣一顆受人操控的棋子,從前卻總是自作聰明,到頭來連勝負高下都辨不明。
我也才明白我其實並不了解他。
我正出神,忽然隻聽得陳戍大喝一聲,“搜!誰都不準放過!”
“誰敢!”
陳戍似笑非笑道:“至於長公主殿下您,卑職還是不敢的。”他頓了頓,高聲道:“來人啊,先扶長公主殿下回房歇息,其餘人等絕不姑息!”
他聲音剛落,整個閣樓又開始躁動起來。我還沒反應過來,櫃門已被猛地打開,陽光瞬間湧入,我無處可逃。
“將軍,這櫃子裏藏著一個女人!”那打開櫃門的禁軍也有些驚訝,他連忙扭過頭去朝陳戍稟報。
“女人?”陳戍走了過來,他從前見過我,我怕他將我認出來,極力地低著頭。他有些粗魯地用劍鞘將我的下巴挑起,狐疑地上下打量著我,然後回過頭去,冷笑著對娘親道:“長公主殿下,可否告知卑職這是何人?”
他不直接問我,反而去問娘親,而且從他的語氣可知,他應是看出了些許端倪,“您可千萬別用什麽婢女的名頭搪塞卑職,卑職識人的眼力可從未出過差錯。依我看,她與先前過世的宣德翁主有八分像!”
櫃門半敞著,敞開的那扇擋著了視線,我瑟縮地坐著,聽見“橐橐”的腳步聲,是娘親走了過來。隻見娘親閉著目咬了咬牙,才故作鎮定道:“你說的沒錯,她是侯爺的表侄女,的確是與翁主生得有些像。隻不過,她與宣德候府沒有半分幹係!”
“既然是魏家的人,又怎能說沒有幹係呢?”陳戍冷冷笑道,露出了一副令我鄙夷、惡心的嘴臉。隻見他將手一揮,厲聲吩咐道:“將她拿下!”
娘親欲上前阻攔,卻被幾個禁軍阻住,她見他們將我從衣櫃中拎出,然後被反手扣住,心急如焚,往前掙紮著推搡,卻不料將他們惹惱了,被狠狠一推,直接跌倒在地上。
我見娘親狼狽地倒在地上,心疼極了,費盡渾身力氣欲掙開他們的束縛,去將娘親扶起。可卻被那兩個健壯的禁軍緊緊按住,絲毫動彈不得。
陳戍的官靴從娘親跟前緩步踏過,憤憤道:“魏家落得今日這步田地,二十年前兵部侍郎陳武府上的數百冤魂也得以安息了!”我這時才明白,原來陳戍和沁兒一開始入魏府便是想好了來報仇的。我後來才知道,除了陳戍被加封外,沁兒也被封了妃。劉崇明登基之後,讓禮部簡化妃嬪級製,廢除了八十一禦妻,隻保留了四妃九嬪以及二十七命婦。雖然這樣一來,宮中的女人少了不少,可是新帝登基也是要填充後宮的。於是,劉崇明便在朝臣的親眷中挑了些適齡的女子入宮,而位居賢、淑、端、敬四妃之首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我曾經的婢女、陳戍的胞妹——陳沁。
“帶走!”
我被他們粗魯地推著往前走,到樓梯口時,我扭過頭去,不舍地望了一眼娘親,她的臉頰貼在地上,望著我絕望地流淚。我多想最後再喚一聲“娘親”,卻不得將到嘴邊的“娘”字吞回,隻得動了動嘴唇,無聲地喊了一聲“娘親”。
從侯府搜得的珍寶、羅綺足足裝了幾十輛太平車,我和若幹女眷被押著跟在後麵,沿路兩街的百姓見了紛紛撫掌叫好,不一會兒便有雞蛋、菜葉子朝我砸來,蛋清黏在發上,順著發絲流下來,狼狽不已。我甚至自己都不明白,我究竟是不是一個罪人?
我最終被禁軍押解進了宮,我知道他們是要將我送去掖庭。掖庭宮,在天子左右,如肘腋,故稱掖庭。我兒時曾跟著娘親多次入宮,可從未去給掖庭,因為掖庭是個低微的宮人和更為卑賤的戴罪宮婢居住的。而我如今屬於後者。
掖廷宮裏的黃門侍郎在宮門口候著,領著我們一行罪臣女眷入掖庭。許是怕我們逃脫,還有禁軍跟隨著。
忽然,隻聽得身後有黃門疾呼“回避!”。我轉身一看,他乘著帝輦而過,身後跟著數十對黃門宮婢,一旁還有禁軍隨從護駕,浩浩蕩蕩的。我愣在原地,遙遙地望著他,他垂著眸子,神情淡漠。
與我言笑晏晏、嬉笑吵鬧是他,殺我至親、滅我宗族還是他!高高在上的帝王又豈會有真情可言?做戲布局於他而言更是易如反掌。虛情假意也好,逢場作戲也罷,這些我早已不在乎,讓我耿耿於懷的是他通往帝位的丹樨玉階上沾染的全是我宗族父兄的鮮血!隻是,我的父兄身上實則卻也不清白,殺與被殺,不過是成王敗寇。我一時竟不知道,我究竟該不該去恨他。
我正出著神,忽然,我身後的禁軍狠狠在背上抽了一鞭子,然後低聲怒斥道:“不要命了你,還不跪下!”
我沒站穩踉蹌地跌倒,跪到地上。我腦子裏一片空白,有些麻木地隨著眾人伏在地上,自尊被車輪狠狠碾過。揚起的浮塵從兩邊散來,倏地一起盡數覆在我的臉上,我的心像是被什麽鉸著,喘不過氣來。
鬥轉星移,早已是物是人非。(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