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蓮子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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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枝低語過後,皇祖母聽罷不耐地揮了揮手,然後單手扶額,靠在塌上的茶案之上凝神。雖閉著目,可緊擰的眉心看得出心裏頭不是很安寧。

    “怎麽了?”我抬眸望了一眼福枝,試探著輕聲問道。

    福枝轉過頭去,憂心忡忡地望了皇祖母一眼,卻仍是緘口不語。這時,皇祖母的眼皮忽然動了動,轉過頭來看著我,唇邊擠出一兩絲笑意,道:“哀家乏了,你先退下吧。”

    我有些疑惑地望了皇祖母一眼,見她蹙著眉不願多言,雖然心裏頭打著鼓,可也沒有多問,跪安後便退下了。我剛邁出正殿,“吱呀”一聲,宮婢將兩扇殿門闔上。就在那一刹,我隱約聽見殿中皇祖母的聲音,滄桑而喑啞,隔著幾道扇門,我聽得有些模糊,隻聽清了一句,“去把皇帝叫來。”

    皇帝?我稍稍一慌神,不知是不是聽岔了。究竟是怎樣的事,皇祖母還要驚動劉崇明?之前因為魏家之事,皇祖母便已是不悅。後來撤簾一事一出,皇祖母更是與他撕破了臉,劉崇明也不退讓,下令讓禁軍將慈和宮重重圍住,軟禁了皇祖母。

    現在想來,劉崇明的脾氣應該是隨的皇祖母,都是說一不二、絕不相讓的脾氣。除此之外,我在想這其中或許還有一層與虢采女相關的緣由。如今皇上和太皇太後置氣,這豈是誰能輕易從中調和的呢?

    北漢曆來重孝,依照舊曆,皇帝每月都應來慈和宮向太皇太後請安,可劉崇明登基以來,自從最初向皇祖母問安時,皇祖母不滿他處置魏家給過他臉色後,便再未來過。上次,皇祖母因為虎符之事差人請劉崇明,他也是刻意晾好幾日,最終亦是不歡而散。這回倒不知皇祖母還能不能請得動他?

    日影西斜,從偏殿外的花架子上投下來,在窗欞上撒下斑駁葡萄葉的影子。

    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偏殿,宮人將殿門推開,娘親正坐在塌上,幾縷陽光從雕花窗中灑進來,投在她暗綠色蝙蝠紋的群裾上。娘親見我回來,站起身來笑吟吟地望著我,“太皇太後近來身子可安健?”

    看樣子娘親應該和我一樣蒙在鼓中,我不想娘親擔心,於是坐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笑著點了點頭。這時,宮婢用雕花托盤端了碗冰鎮綠豆蓮子粥來,娘親接過來,拿著調羹喂我。我一嚐便知道是娘親的手藝。初夏的天,驕陽已有些炙人,這冰鎮的綠豆蓮子粥極為消暑。

    那一碗冰鎮粥仿佛又使我回到了小時候,也是這樣金陽燦爛的夏日,我成天跟著幾個堂兄四處捉知了、補麻雀,肆意而開懷地跑呀,跳呀,那時的時光總是過得那樣快,一轉眼太陽便落下了山。傍晚回房的時候,我已是汗流浹背,筋疲力盡,娘親每次都會在這時,給我端過一碗蓮子粥來消暑。

    娘親攏了攏我耳側的頭發,微微側頭望著我出神,“你這麽久都不在娘身邊,娘都不知道你過得好不好。”說著,娘歎了一口氣,“隻是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能過多久。”娘親自從知道劉崇明同意讓我來偏殿與她同住之後,便也不像從前那般遮掩了。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劉崇明既然敢讓我住到娘親身邊,他定是有應對之策。

    我握住娘親的手,低聲寬慰道:“雪陽以後再也不離開娘親了。”

    青梨那幾個宮婢不過是些色厲內荏的奴才,自從我帶著長樂殿的一些宮人搬入偏殿後,她們都畏著我,全然不敢輕舉妄動,隻怯怯地待在一旁,再也起不來勢了。不過,我還是覺著她們礙眼,讓人隨便尋了個名頭,便把她們攆回了昭陽殿。

    至於沁兒和他兄長,她們對我陷也陷害過了,刺也刺殺過了,想來陰刀子暗箭終是躲不掉的,既然如此,我還不如好好守在娘親身邊,時刻護著娘親周全。至少不被仗勢欺人的奴才欺負,還能讓娘親和從前一般,體麵而尊榮地活著。

    娘親閑來無事之時便教我女紅,娘親雖然眼睛比不上從前了,穿針總要我在一旁打著下手,不過女紅活兒還是不減當年。她坐在塌上看著我引針刺繡,不時在一旁指點著。從前娘親親自教我也好,請繡娘教我也罷,不知費了多少心思,隻想將我教出個大家閨秀的模樣,而我那時不懂事,絞盡腦汁想著法子搗亂,在絲帕上胡亂繡些豬狗牛馬什麽的,教我的繡娘臉都被我氣綠了。可如今卻不同了,隻要能和娘親在一塊,無論做什麽都是好的。我手中淺白深紅的絲線往來反複,嬌豔一朵芍藥便有了雛形,俏生生地綻放在雪白的帕子上。娘親仔細瞧了瞧,含著笑頷首。

    炎炎夏日著實好入眠,我身子越發疲乏了,有時一睡便是小半天。娘親卻總是起個大早,親自到小廚房裏替我忙活早羹,新荷就著冰糖和綠豆一起熬著,聞起來撲鼻的清香。午膳後,娘親還會去佛前誦經,我也跟隨她一起。

    日子好似又藏起了它鋒利的尖刃,同娘在一塊的時光安適而從緩。我頭一回在這森森宮海中尋著一絲安穩,好像外頭即使狂風驟雨,有娘親在,一道槅扇便能隔得徹徹底底。

    皇祖母那兒我每天都會過去請安,她雖然依舊鎖著眉,卻從不肯告訴我究竟是出了什麽事?我的心便也一直懸著。三日後的一個黃昏,我坐在中庭的葡萄架下,望著天邊的火燒雲出神,那火紅的雲霞映在淺藍的天幕上,濃烈中透著幾分淒涼。

    “皇上駕到!”忽然,隻聽著不遠處有黃門正扯著嗓子通傳。我不由得渾身一顫,好不容易緩過來才鬆了口氣,他不是朝這邊來的。

    沒想到,他最終還是去了皇祖母那兒,究竟是什麽事竟能同時驚動他和皇祖母,我沒能抑製住心中的那份好奇。我伸手在嘴邊做了一個“噓”聲的手勢,讓身旁的宮人都別做聲,然後自己則有些鬼使神差地出了中庭,往正殿那邊走去。劉崇明沒有禁我的足,我去哪都是允的。

    夜幕漸漸落下,夜色席卷而來,潑墨一般,全然掩了雲霞塗抹出的畫卷。各殿開始掌燈,燭火次第點亮。不過,黃門此時還未點起簷下的宮燈,廊下有些暗沉。

    殿外的庭中立了不少宮人,提香爐、拎宮燈的,都是劉崇明的人。我側身立在廊下,離皇祖母正殿的暖閣還隔著些距離,可四下靜悄悄的,倒也聽得鮮明,“廢後前些年也不曾薄待你,她如今也知道錯了,你且饒過她吧?”我有些意味,皇祖母極少用這種懇求的語氣。

    廢後?饒過她?難道劉崇明對姑母做了什麽?我忽然有些惴惴不安。

    “尊弑母之人為母,無異於認賊作父,朕的娘親泉下若有知,豈能安眠?”我聽到他冷冷地開口,“生死有命,朕不願違逆天意。”

    “你這個逆子!”我聽見皇祖母大發雷霆,殿外悄然無聲,宮人一個個低下頭去,連氣都不敢粗聲喘。

    我正站在廊下在出神,忽然隻聽得有人朝我走過來,先是喊了一聲“誰呀?”我連忙抬起袖子去擋,可那黃門眼尖,一眼便認出來了,朝著我行禮道:“奴才不知娘娘在此,還望辰妃娘娘恕罪。”

    殿外其他的宮人許是聽見了,紛紛抬起頭來向我行禮,“辰妃娘娘萬福!”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如今這聲勢,內殿怕是聽得清清楚楚。

    我連忙轉過身,正欲離開,隻聽得殿門忽然“吱啊”一聲急促地開啟,我有些害怕,什麽都不顧地往前跑去。慌忙間,我回過頭瞥了一眼,他立在殿門處,並沒有跟過來的意思,殿內的燭火撒在他左半身上,玄色的常服上鍍了一層金色的輪廓,而他的另一半身子卻隱在夜色裏,仿佛要與這夜幕融為一體。

    我踉蹌地逃出正殿,依靠在牆根邊上大喘著氣。我突然有些懊惱,我又不曾做過什麽虧心事,為何要像賊一樣落荒而逃呢?如今使姑母陷於危難的人是他!

    我定了定神,扶著宮牆起身,我不能坐視不理。我沒有傳輦,獨自一人徑直朝著姑母居住的寢宮走去。(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