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觀星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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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逸軒臉上的人皮極為鬆垮,眉目間依稀帶著女子生前的柔媚,他拈指輕笑,已是男女莫辨了,“本座欣賞你的為人,今日就交了你這個朋友,都聽清楚了嗎?巴圖莫日根日後就是鹽幫的貴客,見他如同見我!”
鹽幫眾人顫顫巍巍的跪在地上,嚇得膚寒骨栗,忽有一人竊語道:“幫主,你的臉上……臉上有血!”
喬逸軒掏出紫色繡帕在臉上擦了又擦,極為厭惡的皺起了眉頭,他深深一嗅,似乎聞到了臉上的血腥氣,身子竟是顫抖起來,“本座好不容易弄到這麽合身的人皮,是哪個畜生給本座玷汙了!”
喬逸軒話音未落,已是將女子麵皮撕了下來,人皮極具彈性,被喬逸軒拉得很長很長,皮後猩紅一片,露出了一半男子的臉。
巴圖莫日根隻覺得腹中翻江倒海,他眼看著喬逸軒在自己麵前剝了人皮,臉上一半是男子,一半是女子,詭異得難以名狀。
他刻意的避開視線,忽見遠處跑來一個熟悉的身影,來人正當韶齡,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刺蓮紗衣在雨中淡雅如畫,嘴邊兀自掛有淺淺梨渦,巴圖莫日根大喜過望,立時縱身過去,“小丫頭,你還活著!”
蓮兒驚魂甫定,一時間所有的委屈盡數化為淚水在眼眶中瀠洄著,她笑中帶淚,撲在巴圖莫日根的懷裏,哭訴道:“蓮兒知道大和尚會來找我的,蓮兒就是知道!”
她抽泣著,似乎早已將巴圖莫日根視為親人一般,蓮兒指著鹽幫眾人,鳳仙花塗抹的指甲在雨中愈發的鮮豔起來,“這些人都是很壞很壞的大惡人,他們亂殺無辜,他們吃人飲血,簡直比鬼怪還要可怕,大和尚,你帶蓮兒離開這裏罷。”
“沒事的,一切都過去了,我們現在就走。”巴圖莫日根撫摸著蓮兒的頭發,餘光瞥見蓮兒腳踝露在外麵,仍是浮腫著,不解道:“小丫頭,你是怎麽跑過來的,你的腿痊愈了?”
“剛剛被人追得緊,跑起來也就不覺得疼了。”蓮兒雙目遊離,似乎帶有隱隱的恐慌,“鄆州已被晉軍攻克,成了一座死城,隻是可憐了我家公子,不知道生死如何?”
巴圖莫日根渾身一震,蓮兒雖然看不到他麵具後的表情,但仍能感受到一股壓抑的氛圍,他正色道:“鄆州淪陷,那老夫絕不會讓你以身犯險了,你家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必會逢凶化吉,我們離開鄆州吧,老夫帶你回落霞莊。”
“這就不麻煩大和尚了。”蓮兒搖了搖頭,一對梨渦在雨中愈發的嬌嫩起來,“小四和徐叔叔應該早就回去了,過不了幾天老莊主就會帶著莊眾找尋我家公子,蓮兒就在鄆城附近的驛站住下,等等他們罷。”
“傻丫頭,鄆州匪患猖獗,你一個女孩子孤身在外,老夫怎麽放心得下?元帥素來親和,你跟我到了軍中他們不會為難你的。”巴圖莫日根著了一身紫羽裘氅,即便被鮮血浸透也看不出傷勢幾何,渾若沒事一般。
“不要,蓮兒不想進軍營,如果大和尚放心不下蓮兒,就隨我一同去驛站等候罷,也好有個照應。”蓮兒雖然算不上容色絕麗,卻也甚是可人,她將長發捋到耳後,忽見掌中滿是鮮血,再看巴圖莫日根身上已是千瘡百孔了,驚道:“大和尚,你怎麽傷得這麽重?我們快些走罷,蓮兒找郎中給大和尚診治診治,蓮兒再也不想看到這些人了!”
“祭司這麽快就要走嗎?半月後是本座大喜的日子,不如祭司留下來,我們也好熱鬧一番。”喬逸軒撫摸著無相鬼童佝僂的背脊,那一張半男半女的臉愈發的陰森起來。
“老夫有要事在身,不能在貴幫叨擾了,還望喬幫主見諒。”巴圖莫日根背起蓮兒,玄鐵麵具在火光的照耀下閃著冷峻的光。
蓮兒看到喬逸軒蒼白的臉上男女摻半,一股說不出的寒意襲上心頭,她哪裏知道什麽尊卑貴賤,自顧自的調侃道:“喬幫主,你是新娘還是新郎?”
“童言無忌,這女娃娃著實可愛,你說本座是新娘那便是新娘,你說本座是新郎那便是新郎了!”喬逸軒長袖掩麵,下意識的側過身來,扭捏的姿態與那張陰森的臉顯得極不協調,“既然二位不願久留,那便請回罷!”
巴圖莫日根背著蓮兒一步步走下玄鷹寨,鹽幫眾匪紛紛避讓,中途無人阻攔,食屍鬼指著身後的莽漢質問道:“小丫頭是怎麽跑出來的,你瞎了不成?”
莽漢目光一滯,委屈得掀開衣袖,隻見胳膊上滿是齒痕,咬得已是見了血色,緩緩道:“大當家的讓我不要傷了她,這打也不是罵也不是,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一不留神就讓她給跑了,還望當家的饒命,我也是盡力了!”
食屍鬼恨不得立時撲將過去,把他生吞活剝了,忽然,一雙潰爛的手擋在胸前,萬獸聖君連連搖首,躬身來到喬逸軒身側,竊語道:“幫主,前幾日兄弟們在寨門口發現了一個斷臂之人,兄弟們許久未見生人,就把他帶到輪回窟裏日夜把玩,屬下無意中得知他的身份,他說他是秦宗權的後人,屬下不敢造次,特來向幫主稟明此事。”
喬逸軒滿頭長發聳搭下來,遮住了半張死麵,“秦宗權的後人?倒也新奇,帶上來給本座瞧瞧。”
萬獸聖君佝僂的身軀瘦得皮包了骨頭,他緩步走向輪回池畔,池水打著漩渦露出了百尺長階,萬獸聖君尋階而下,不多時便將秦越押了上來。
秦越唇色青紫,就這樣癱在喬逸軒腳邊,已是氣若遊絲了,他伸手拉扯著眼前的冰藍色衣角,顫聲道:“你就是鹽幫的幫主嗎?小的……小的想要入夥,希望幫主給個機會。”
“把你的髒手拿開,這是本座新換的衣服!”喬逸軒厭惡得將秦越踢開,他覬覦秦家的九幽冰血,希望終有一日能夠參透冰血玄機,讓自己生出原本的臉,想到此處語氣便是緩和了許多,冷笑道:“哼哼……想入鹽幫也不是不可能,除非你向本座證明,你重生的能力。”
喬逸軒大手一揮,輪回池裏赫然升起了一架金色巨籠,籠身鋼刺密布,升到池端瞬間裂為四瓣,仿佛野獸張開了血盆大口,無數顆“獠牙”令人望而生畏。
突然,秦越被魂索拉入金籠,金籠感受到秦越的分量自行合了起來,鋼刺順勢紮入秦越周身各大要穴,鮮血濺灑出來,滴滴匯入了輪回池中。
“幫主……這……這是為何?”池水隨著秦越的呼喝聲越長越高,不多時,秦越大半個身子都浸泡在輪回池裏,隻露出個腦袋可供呼吸。
往生籠抵在石砌上,並未完全沉在池底,池水奇寒,冰霜瞬間蓋在秦越的臉上,隻是眨眼的功夫就已經結了厚厚的一層霜,他沒有絲毫的戰栗,因為身子動上一分必會回以十分甚至是百分的痛苦。
秦越被籠牙刺得皮開肉綻,加之寒流的侵襲,仿佛有千萬條毒蟲啃食著皮肉,痛得他險些暈厥過去,“幫主……幫主何意?”
喬逸軒麵色陰鬱,他低垂著頭,長發垂在了肩上,儒雅中透著陰森的鬼氣,“本座大婚將近,沒有什麽心思管你們這些個瑣事了,半月後你若仍有命在,玄鷹寨四當家的位置就是你的!”
“謝……謝幫主的不殺之恩,小的一定不負重望,留著小命……留著小命給喬幫主蹬馬提鞋!”秦越胸中窒悶,每個字都說得頗為吃力,聲音從齒縫中擠出,隨之而來的便是剜心的劇痛。
輪回池裏金籠醒目,而遠在千裏之外的開封府,一架祭壇矗立在萬軍之中,遙見星河璀璨,不時有流星滑落其間。
觀星台橫亙開封府瓊華殿南端,逾地數尺,玄梯為架,青龍沿著星盤五宮的方位遊走其中,最後停在熒惑的位置上思慮良久。
一席玄青色蟒袍纏裹著僵冷的身軀,領口處鑲繡著金線祥雲,整個人陰鬱中透著優雅,氣度何等逼人,青龍麵色陰鬱,顯得頗為躁動,看似是在觀星演卦,實則早已參透了天象玄機。
雖是午夜時分,觀星台仍是被火光映得通明,其上石器交錯,對應著寰宇中七曜與二十八宿的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其下雄兵肅立,重甲森然,將士們各執長兵火束,護佑在朱友貞前後,想來左右羽林衛必是傾巢而出。
朱友貞領秀升龍,外罩玄衣,他就這樣身著袞冕之盛,審視著青龍的一舉一動,如同朝聖般虔誠。他剛過而立之年,正是朱溫與元貞皇後張惠的嫡子,麵相算不上俊美,幾乎平凡得不似王孫貴胄,但其五官的契合偏偏巧奪天工得恰到好處,給人以春風拂麵,極易親近的感覺。
台下雖已人頭攢動,卻是靜無人聲,青龍在眾目睽睽之下如枯木般佇立,他麵色暗沉,整個人沒有絲毫的生機可言,若不是劍眉微微的顫動,很難看出生命的跡象。
“難道出了什麽差錯?朱帝夜臨瓊華殿,乃是千載難逢的機緣,此時不至更待何時!”青龍似是等待著什麽,他心中倍感焦慮,隻能癡癡的望著遠處,遙見雲氣閉障,漫天鬥星中唯有四星驟亮,四星遊遊走走後又聚為一線,在這晦暗的夜空中顯得異常醒目。
內侍總管宋弘文身著緋碧長袍,烏紗下寬額細眼,紋路縱橫,兩鬢青絲與華發摻半,顯是操勞所致,他見朱友貞頗有疲態,於是輕搖拂塵,躬身道:“陛下,神鬼之力講求福源時報,更何況天機最是難測,非是一時三刻能有定論,陛下何不早些就寢,莫要誤了明日早朝。”
朱友貞微微搖首,似乎並無折返之意,冠冕兩端依稀垂著白珠十二旒,掩住了眉目,不知他心之所想。
“陰陽竂狼子野心,婦孺皆知,陛下每與四上神會麵必陳重兵相護,既是如此提防陰陽師的神鬼莫測之術,為何還要對青龍這般重用呢?”神策軍統軍薛舒玄幹咳數聲,他與內侍總管宋弘文暗通眼色,已是表明了立場,忽見朱友貞略有不悅之色,語氣便是緩和了許多,“末將聽聞星辰的顏色以及運行的軌跡講究頗多,恐怕當世除了青龍亦無可用之人。”
朱友貞緩緩舉起酒樽,飲下了樽中的瓊漿玉液,但目光由始至終未離青龍半刻,“陰陽師懂得觀星相麵,具有支配神鬼的能力,朕初登大寶,江山未穩,變數頗多,外有晉軍李存勖占據了進擊太原的必爭之地,內有鹽幫亂匪燒殺搶掠,騷擾各州百姓,而諸侯劃地為疆,皆是打著複唐的旗號聯合起來與大梁分庭抗禮,如此內憂外患攪擾得天下大亂,朕需要的就是如青龍這般知災異、曉陰陽的修道之人。”
在熊熊烈火的照耀下,朱友貞可以清楚的看到青龍窄袖蟒袍中洶湧的暗濤,那並非青龍身體在蠕動,而是滿身的蛇蟲緊緊貼著肌膚爬行,像極了一具殘屍,正在被萬蟲啃食。
朱友貞就這樣冷冷的注視著觀星台的方向,將酒樽放回宋弘文托舉的雕花木盤之上,高呼道:“天運三十年謂之小變,百年而中變,五百年則遇大變,上神連夜操勞,朕已銘記於心,隻是上神觀測多日,卻不知如此異象是為何故?”
“回稟陛下,小神觀測到彗星的周期,在心中已有定論,隻是在等待恰當的時機來驗證小神的論斷而已。”青龍臉上仍是一副陰鬱之狀,他緩緩睜開雙眼,血瞳如蛇吐信般猩紅,“陛下請看,空中驟亮之星謂之凶也,虛、危、畢、輿鬼,四大凶星連珠,意為江山更替!”
“江山更替,上神說朕的大梁要亡?”朱友貞眯縫著醉眼錯愕的望著青龍的方向,表現得甚為不解,他知道星象的變化絕非無端,所謂“天下太平,五星循度,亡有逆行,日不食望”,所以朱友貞對於觀星之術已是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