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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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歲以前的蘇恓惶是個無憂無慮的小孩,有美麗溫柔的娘親,儒雅嚴肅的父親,家境殷實。記憶中最多的畫麵就是娘親在屋簷下做針線,蘇恓惶和父親在院子裏玩耍。不,應該說是夜恓惶。夜家是鱧昌縣數一數二的大戶,主營茶葉,夜家的順昌茶行有上百家分號,產業遍布全縣各大鄉鎮。可惜的是夜家子息單薄,從夜恓惶的祖爺爺開始就是一脈單傳,夜恓惶的爺爺和父親都是文人,整天隻對吟詩作畫感興趣,並不善經營之道,到了夜恓惶的父親夜致遠手上,祖業漸漸旁落,被一些近親旁枝占據了大部分生意,夜家僅僅對鱧昌縣城內的兩家順昌茶行還保持著絕對的經營權。但是夜家幾百年的積蓄,財力仍不可小覷。
夜恓惶的母親蘇雲娘,本是夜致遠原配夫人的丫頭,因原配夫人早逝且無子,就將蘇雲娘扶正了。
三年多前據說夜致遠看上了一位美貌女子且該名女子已經在外麵給夜致遠生下了一個孩子,夜致遠一心在這女子身上,漸漸對夜恓惶母子冷落起來,直至不聞不問。夜恓惶不止一次看見蘇雲娘一個人偷偷的掉眼淚。後來,夜致遠一心想要迎娶這個女子,但是女子一口咬定絕不做小,她的孩子絕不能是庶出的名頭。昏了頭的夜致遠竟將夜恓惶母子趕了出來,並在當年的中秋節迎娶了這名女子。
蘇雲娘並不是本縣人士,原籍也無親人,母子倆無處可去,幸好老管家是夜家的老人了,可憐夜家惟一的男丁無家可歸,於是偷偷的收留了他們。
中秋節當天,蘇雲娘偷偷地帶著夜恓惶去夜府看迎親。穿著大紅色吉服的夜致遠,意氣風發,騎著高頭大馬走在花轎的旁邊,笑意盎然不時向觀禮的人群抱拳致意。蘇雲娘從夜致遠出現的那一刻起就淚眼婆娑、目不轉睛的看著他,兩手使勁的絞著手帕,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夜恓惶看著蘇雲娘難過的樣子,想起自己這些日子來的遭遇,胸中似有團烈火熊熊燃燒,夜恓惶衝動之下,隨手撿起路邊的石塊就衝著花轎而去。
憤怒的夜恓惶邊跑邊朝花轎扔石塊,同時大喊“壞女人,壞女人……”
迎親的隊伍遭此變故,頓時亂了,花轎停在路邊,夜致遠氣急敗壞的大叫,“給我抓住他,抓住他……”。夜家的眾多家丁頓時放下手中的活計,一起追趕夜恓惶。
夜恓惶個子小,在人群中左穿右突,眾人竟一時抓他不著。夜恓惶逮著空子,朝花轎門狠狠地扔了一顆石頭,花轎裏麵傳來輕輕的一聲驚叫,之後再無聲息。夜恓惶得逞愈加得意,又要往花轎裏扔石頭,此時夜致遠從後麵一個箭步衝過來,一把抱住夜恓惶,將他重重的扔到地麵。
“小兔崽子,你……”夜致遠抬腳正要踹過來,一看夜恓惶的臉,頓時一愣,腳保持在空中要落下的姿勢,詫異的叫道,“小寶,你……”。
夜恓惶被夜致遠這麽大力一摜,正疼得齜牙咧嘴的,看到夜致遠高高抬起的腳,頓時放聲大叫道:“你是壞人,壞人……”。
蘇雲娘仔夜恓惶衝出去的那一刻就呆住了,之後看到家丁追夜恓惶就一直在一旁膽戰心驚的,此時見夜致遠要打人,便不顧一切的衝了過來,一把抱住夜致遠的腳,嘴裏叫道:“小寶快跑。”
夜致遠看到突然衝出來的蘇雲娘,初時一愣,繼而怒火中燒,一把將蘇雲娘推倒在地,就要嗬斥,此時,花轎裏突然傳來一聲輕咳,聲音不大,但異常清晰。夜致遠頓時換上了一副笑臉,向著花轎方向迎過去,同時不忘扭頭吩咐家丁;“給我拖走,再讓我看見他們,惟你是問!”
幾個家丁衝過來,拖著夜恓惶和蘇雲娘就走,夜恓惶一麵掙紮,一麵大叫壞女人,一旁的蘇雲娘並不掙紮,隻是嚶嚶的哭。夜恓惶整個身子半躺著被倒拖著往人群外走,透過人群夜恓惶看見夜致遠挑起花轎簾子,裏麵伸出一隻白皙細嫩的手,姿勢優雅地放在夜致遠手中,然後一個身著大紅喜服,帶著大紅蓋頭的高挑女子從花轎中彎腰走了出來,女子彎腰的一瞬間,透過蓋頭和衣服之間的縫隙,蘇恓惶看到了一張十分美麗的側臉,女子從縫隙中露出來的一隻眼睛,黝黑深沉,亮如寒星,彷佛能看透人的靈魂,與夜恓惶的目光相會之下,夜恓惶竟忘了呼喊,隻是一個呼吸的時間,女子就消失在夜家大門內,夜恓惶母子也被拖著離開了夜府的範圍。
第二天一早,夜恓惶母子就被趕出了鱧昌縣城門,老管家無奈的歎著氣,偷偷地往蘇雲娘的手裏塞了點碎銀子,朝夜恓惶施了一禮,抹著眼淚走了。母子倆又一次無家可歸了。
蘇雲娘從未出過家門,目不識丁,肩不能扛手不能擔,如今要帶著孩子獨自生活,也沒人可以依靠,身上銀錢又不多,越發覺得前途一片灰暗。母子倆沿著官道一直走,蘇雲娘一路上魂不守舍的,夜恓惶看著蘇雲娘不時的說幾句玩笑話,或者撒撒嬌想逗蘇雲娘開心,蘇雲娘隻是摸摸夜恓惶的頭,並不言語。臨近中午的時候,兩人都是又累又渴又餓,胡亂的在路邊的小茶棚裏麵吃了幾個饅頭喝了點茶水。吃完,兩人繼續沿著官道走,漫無目的。臨近傍晚時,看到了一座集鎮,母子倆在集鎮上找了家客棧吃了點東西,就住了下來。這一夜,夜恓惶又累又困,吃完隨便梳洗下,就躺著床上沉沉睡去。夜恓惶長這麽大還真沒走過這麽遠的路,蘇雲娘也好不到哪裏去,但是身體上的疲勞並比不上心中的苦楚,蘇雲娘看著熟睡的夜恓惶,輕握起他的手放在臉旁,無聲的流淚,竟是一夜坐到天明。
第二天夜恓惶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醒來時蘇雲娘並不在房內,房間的桌上放著幾個肉包子,想是蘇雲娘留給夜恓惶的早餐。吃完包子,夜恓惶出了房間,向開客棧的老夫婦打聽蘇雲娘的去向,老夫婦隻說看到蘇雲娘出門往右邊走了,並不知道具體的去處。夜恓惶謝過老夫婦就按照他們指的方向一路尋找蘇雲娘。集鎮並不大,就隻一條主街,因開集的日子剛過,街上人並不多,夜恓惶沿街找了一個來回也沒見蘇雲娘的影子,就暗暗記下客棧的方位,漸漸地朝集鎮的外圍去找。
集鎮的外圍有一條小河繞集而過,蘇恓惶一路找到小河邊,隻見不遠處有一群人圍在一起,指指點點。夜恓惶好奇地往那邊張望,耳邊傳來路過的人的說話聲,斷斷續續的,好似有“女人”、“輕生”、“作孽”等詞語落入夜恓惶耳中。夜恓惶漸漸走近,透過人群的腿的縫隙,看到地上似乎躺了一個人。夜恓惶沒來由的竟是一陣心慌,不禁吞了吞口水,快步朝著人群走過去。躺在地上的人的身形越來越清晰,應該是個女人,隻是一動不動。
突然夜恓惶發了瘋似的扒開人群,使勁往裏擠,好不容易擠到人群中心,夜恓惶撲過去一把抓住躺著地上的人的手,這是一隻女子的手,手指被水泡得有點發脹,但仍看得出原來的細嫩白皙,女子纖細的手腕上戴著一隻翠綠色的玉鐲。夜恓惶怔怔看著玉鐲,鼻翼急速的煽動,僵硬的轉動脖子向上看,目光越過女子的肩頭,脖子,下巴,之後是蒼白的唇,小巧的鼻子,緊閉的雙眼,女子的臉色泛著不正常的青白色,濕漉漉的頭發遮住了小半張臉,但這張臉夜恓惶太熟悉了。
“娘親,你怎麽了?娘親,你快醒醒啊,娘親……”夜恓惶看清蘇雲娘的臉,忙爬過去,拂去蘇雲娘臉上的發絲,輕輕搖著蘇雲娘的肩膀,喚道。
“娘親,你快起來啊,跟小寶回家啊娘親……”
“娘親,你是不是生小寶的氣了,小寶再也不敢了,娘親……”
“娘親,小寶以後都聽你的話,你快起來啊……”夜恓惶不停的搖著蘇雲娘的身體,聲音沙啞顫抖,大顆大顆的淚水直直的從夜恓惶的眼眶中滾落,掉在蘇雲娘青白的臉上,又順著臉龐滑落在地上。
“娘親,來,小寶扶你起來,我們走……”。夜恓惶擦擦眼淚,小小的身子弓起來用肩膀頂著蘇雲娘的肩頭將她的上半身慢慢的扶起來,然後將胳膊塞入蘇雲娘腋下想將她拉起來,但是終究力氣小,怎麽也扶不來。
人群中早有一些人開始陪著夜恓惶流淚,此時看到夜恓惶想扶起蘇雲娘就有人過來幫忙。
大家一路幫忙將蘇雲娘抬到投宿的客棧,老夫婦倆都被嚇的不輕,下意識的想阻止,但看到小小年紀,傷心不已的夜恓惶,隻能歎著氣讓人講蘇雲娘抬到了後院。
眾人百般勸解下,夜恓惶終於同意了將蘇雲娘安葬,蘇雲娘入土時,夜恓惶死命的趴在棺木上,放聲大哭,聲如裂帛,聞之讓人心傷。
老夫婦從蘇雲娘隨身攜帶的盤纏中支付了喪葬費用。老夫婦將所剩無幾的盤纏,並從蘇雲娘手上褪下來的玉鐲一並交給兀自發呆的夜恓惶,柔聲問道:“孩子,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可有去處?”
夜恓惶含淚搖頭。
“孩子,你要是不嫌棄的話,就留下來幫我們夫妻可好,我們年紀大了,確實有點忙不過來,吃住可以,但是沒有工錢,你可願意?”老漢歎著氣,慈愛地看著夜恓惶道。
夜恓惶想想自己目前的處境,含淚向老夫婦倆磕頭致謝。
“好孩子。”老漢扶起夜恓惶道,“老漢姓牛,你就稱呼我們牛爺爺,牛奶奶,你的全名叫什麽。”
“我叫蘇恓惶,”夜恓惶擦幹眼淚對老夫妻施禮道,“娘親叫我小寶。”
從此蘇恓惶跟著老夫妻倆一起生活,在店裏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老夫妻倆為人和善,倒也沒有克扣蘇恓惶,客棧不大,活計也不是很多,蘇恓惶沒事就到蘇雲娘的墳前跟蘇雲娘講自己每天的生活。集鎮上的人都認識這個可憐的孩子,對蘇恓惶也都很和善。集鎮上淳樸的民風和安逸的生活漸漸衝淡了蘇恓惶的悲傷,笑意也開始時時出現在蘇恓惶的臉上。這樣平談安逸的日子持續了兩年。牛奶奶年事已高,常年操勞身體不好,從幾個月前開始生病,最後一病不起,在當年的冬天去世了。牛老漢傷心不已,處理完老伴的後事,想到僅憑蘇恓惶和自己兩個人,老的老小的小無法繼續經營客棧,就講客棧處理了,帶著蘇恓惶扶著牛奶奶的靈柩回鄉了。牛老漢的老家就在距鱧昌縣不過三四十裏地的西山頭牛家村。
牛老漢無子女,在牛家村有幾房子侄。夫妻倆在外所掙的積蓄在村裏蓋了不錯的房子,平時由子侄打理。兩人回鄉後就住在牛老漢的房子裏。老漢年紀大了,又遭遇了老伴去世打擊,身體愈發不好,蘇恓惶平時照顧老漢,那些子侄總會有些風言風語,蘇恓惶也懶得理會。蘇恓惶這個年紀的男孩子,難免貪玩些,閑時蘇恓惶就到西山頭玩,順便撿些柴火,弄點野菜,運氣好時弄點野味給牛老漢嚐嚐鮮。半年前,牛老漢最終去世了。牛老漢的子侄瓜分了老漢的房產和積蓄,將蘇恓惶趕出了老漢的房子。蘇恓惶是外姓人,村裏人也不便評論牛家子侄的行為,隻是將蘇恓惶安置在牛家祠堂暫住,平時幫忙打掃,吃飯由大家接濟。從此蘇恓惶開始了肌一頓飽一頓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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