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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時分,除了守夜的燈籠還在輕輕搖晃,整個月華院皆熟睡在了山風蟲鳴之中。夜色微涼,卻見某扇窗前依然晃動著一抹暗影,銀色月輝偷偷潛入,襯得那窗前站立的倩影一身清冷。
暗夜之中,紅袖立在書桌旁邊,就著皓月之光,隻見在其身前的桌案之上攤放著一卷古籍,纖指輕撚翻動著書頁。
記憶中此身父親的印象模糊又短暫,猶記得當年江邊送別,臨登烏篷船之際,出於對此身親緣的最後一絲妄念或還有那對未知命運的惶恐,紅袖幾乎將那張寫滿了愧疚與複雜的臉刻在了心裏。
幾年以來,每當身心疲憊之際,午夜夢回裏,有時也會不經意夢到父親的身影。這幾年見識漸長,對這古人了解的越透徹,紅袖越發能夠明白當時父親的複雜心緒。
若以古人之頭腦揣測,當時的紅袖縱然因著繼母的緣故被親身父親漸漸薄待,不再如以往被視作掌上明珠,可好歹仍是其骨肉親女。父親本身又是堂堂讀書男兒,最重清譽,最後卻落得個不得不賣女的地步,想來心裏也定是難受莫名的。
反觀紅袖自己,明知父女離別之日不遠,卻從頭至尾顯得過於平淡無知,不關已事一般,很是平靜地便接受了父親的安排,仿佛已經認定自己無論如何哭鬧皆不能改變父親的主意。縱使最後臨別,也隻是默默登船離開,便如侍衣這樣從小被父母嫌棄薄待的女兒,當時去時卻也是嚎啕大哭了一場的。
在初來古代整整一年多的日子裏,紅袖心底不敢回想關於這身體的任何記憶,更無顏憶起這身體的父親。
隻因愧疚與占據人家女兒的身體,腦子裏雖全是父女相處的天倫畫麵,卻硬要讓自己覺得這身體原就是娘不疼爹不愛的可憐孩子,安靜的接受被賣身的命運,狼狽地踏上了那艘能夠逃離父母親人的烏篷船,遠離家鄉,或者應該是遠離所有對這身體有所眷戀的親人。
她,李曼,其實不過是個自私又膽小的逃兵,接受了這身體,卻無法接受這身體的責任。
不久之後清明將至,紅袖卻早早地便開始準備祭奠亡母之物,且非是一般人家的三牲四畜,多是紅袖為亡人親身縫製的衣物,或是精心剪製一疊疊的冥幣,或是親手抄錄的佛卷經書。因年年皆是如此,紅袖到是意外地被人誇讚為純孝之人。
想著白日裏小姐她們提到上皇如何欽點頭名三甲的盛狀,纖指無意識地在紙頁上麵來回描摹,隨著手指下‘李清鳴’三字不時隱現,紅袖對所謂父親的記憶也就越發明晰起來。
記起了當時自己向父親討要這本藥典古籍時,父親依然嚴肅正經的麵孔,興許是出於對女兒的愧疚之心,口氣上還難得帶上了些溫和之音,隻說即是睹物思人之物,要盡可能隨身攜帶,小心妥帖地收藏才是。
紅袖也是很久之後才發現這古籍之中的某頁還簽著‘李清鳴贈愛女滿兒’等的字樣,筆跡清瘦不同別字,一如當日父親離去時的身影。
今日咋聞這新科的榜眼老爺與親身父親同名,且出身履曆也很是吻合,由不得紅袖不信如今上皇欽點的榜眼不是自家便宜老爹?
盡管紅袖對自家老爹到底是如何取得考試資格還存了疑惑,如今橫亙在紅袖麵前卻有一個再現實不過的問題,她到底要不要與這個便宜父親相認,或者說是能不能?想來有一個曾經賣身為奴的女兒,實不是一個多麽光彩的事情。
想到這裏紅袖隻得一聲輕歎,自嘲於自身的一廂情願,莫說人的感情本身就是出於平時的點滴相處,縱使還有著一層血緣羈絆,一個多年不在身邊的女兒又能有多深的父女之情?
一如自身覺得對於本來就陌生的父親,自己不也是更願意相信身邊的這些姐妹嗎?何至於又苛責與別人,已所不欲,勿施於人,果然是一句至理名言吧。
輕闔上古籍書卷,拂袖轉身向著裏麵的床榻走去,紅袖已經決定將自身有這麽一位榜眼父親的事情爛在心裏麵就好,莫說人家願不願意認,便是從自身來說,即是當初已離了那個家,又怎能厚顏再去搶奪別人的父親?
這邊紅袖想通之後自去安寢不提,卻不想京裏麵覺得‘李清鳴’三字熟悉的又何止紅袖一人而已?
莫說孟府家大業大,每隔幾年新近的丫鬟小廝不知凡幾,當家主母顧氏不記得底下的丫鬟各自出身來曆乃是理所當然之事,隻說孟府裏麵這些當差的老嬤嬤們,因著紅袖自進府以來便是丫鬟中的風雲人物的緣故,還真就有那麽幾人依然記得紅袖的出身來曆。
等到今科題名,打馬遊街的舊例剛過,狀元榜眼這些新科進士的出身名諱傳的滿京城裏皆知之時,便有當時訓練紅袖那波丫鬟的老嬤嬤找到了顧氏身邊的桂嬤嬤。桂嬤嬤一聽此事,立即著人找出當年的人事冊子,親自確忍了紅袖的身份來曆,才匆匆向著顧氏所在的上房走去。
“真有這等事情不成?”顧氏滿臉不信的向著桂嬤嬤確認道,“茵丫頭身邊的紅袖當真便是那榜眼老爺的親生閨女?你別是哪裏搞錯了,那舉人老爺既有本事金榜題名,又怎會讓自家女兒淪為賣身為奴的地步?”
“太太有所不知,這內裏自是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緣故。”因來之前桂嬤嬤早就將事情打聽的清清楚楚,語氣裏倒也是底氣十足,隻說,“那丫頭當初之所以能夠在一眾新進的小丫鬟中拔得頭籌直接分到三小姐那裏做二等丫鬟,便是源於其出身與落魄的書香門第,本身也是個識文斷字的。”
“嬤嬤今日一提,我到是回想起來了,到是卻有此事。”顧氏回憶道,“似乎之後不到一年的時間裏,那丫頭好像又因為女紅出色的緣故直接破例提升為一等的丫鬟吧?可見是個本事了得的。”
“可不是,怨不得這紅袖丫頭如此本事不凡,原來人家從根上就比那起子隻知道偷懶耍滑的丫頭片子清貴多了。”桂嬤嬤奉承道,“便是咱們的三小姐也沒將紅袖當一般丫鬟對待,以老奴的眼光看來,在三小姐的房裏這紅袖儼然便是個軍師的存在,也是咱們的三小姐慧眼識英才了。”
耳聽著桂嬤嬤對茵丫頭的讚賞之意,顧氏麵上卻不漏半點得色,很是自謙說道,“茵兒小孩子家家又懂得什麽,若不是那紅袖丫頭本身著實出色,隻再想想咱們府裏有多少家生子兒,又怎麽會被三丫頭瞧在眼裏加以重用?”
“這人啊,既有了本事,若是品行上也還過得去,想要在咱們府裏麵出頭還不是頂頂容易的事情。”桂嬤嬤附和道。
桂嬤嬤這話像是勾起了顧氏心裏不好的回憶,冷聲哼道,“想想曆年新進的那些丫鬟,隻仗著有幾分姿色,又是嬌嫩欲滴的年華,有多少可著勁的往少爺老爺的床上爬,難為這丫頭幾年如一日的衷心伺候著我家茵兒。”
說道這兒,顧氏又皺眉說道,“隻是這人到底是隔著一層肚皮,焉知那丫頭不是在謀劃著更大的算計?”
“太太怕是想太多了。”聽著自家太太憂心之語,桂嬤嬤適時提醒道,“太太怕是忘了,早在半年之前,咱們的三小姐便做主放了紅袖丫頭的身契,且將其許配給了三少爺的同門師兄為妻,那丫頭得了這樣的好姻緣,可不是與三小姐更是親近了一層。如今雖說是得了自由之身,卻說舍不得眾位姐妹之情,依然留在三小姐身邊,行事做派也如從前一般無二。”
“你這麽一說,我倒是忘了,那丫頭即是有著如此門第出身,心氣想來也是高的,又怎麽甘願與人為妾?”顧氏若有所思道,“我親身的閨女我還不了解,紅袖即是她合心的姐妹,依茵丫頭的那性子怕是恨不得一輩子要呆在一起的,又怎麽會想到許配人家之事,想來定是那紅袖丫頭自身求來的。”
“說道這裏,桂嬤嬤。”顧氏轉頭問道,“你還沒講那丫頭到底是因何被賣的?”
“書麵上是說家鄉遭了災的緣故,家裏實在養不活人,榜眼老爺這才被逼無奈賣了親女也好為女兒討個活路。”
“那私底下的說法呢?”顧氏對這種官麵說法顯然是不盡信的,又繼續追問道。
“若說這私底下的事情,老奴這裏卻不得不提一個舊年的典故了。”
“這其中難不成還有甚故事不成?”
“太太怕是有所不知。”桂嬤嬤斟酌字眼說道,“在太太心裏,任那紅袖丫頭本事再是了得,充其量也就是一名比較高等的丫鬟罷了,卻不知在親戚故友的眼裏,有多少大家的閨秀羨慕咱家的小姐屋裏有這麽一個進退有據的大丫鬟呢?但凡親友聚會怎麽也是一個臉麵不是?”
“這紅袖丫頭處處能與眾小姐比肩還能是好事不成?”顧氏不解問道。
“怎麽就不是好事了?要知道這但凡是小姐屋裏的丫鬟,那個不是經過小姐自身調~教出來的,這丫鬟尚且能與那些閨秀小姐想比,豈不是顯得咱家的小姐更是高人一籌嗎?”
“到是不曾想到還有這層說法?”顧氏好笑之餘,也覺得這群連丫鬟也要攀比的閨秀小姐們很是簡單可愛,還說,“怨不得曾有一陣子,大姑娘與三小子老是在我麵前嘟囔著說我偏心三丫頭,還說便是伺候的丫鬟也盡挑些最好的給三丫頭,原是問題便在這裏嗎?”
“之後便有許多別府的管事來咱們府裏打聽紅袖的身份來曆,說是想要比著紅袖這樣的找一些女孩子買進府裏調~教調~教,更有當初賣人的牙婆子又到紅袖的家鄉走了一趟,雖說最終沒能帶來第二個紅袖,卻也得了些有趣的消息。”
“這落魄的書香之家也是有的,但這些人因著風骨的緣故,卻是少有賣女之事,便是出了這麽一位紅袖先前我也是大大吃了一驚的,那牙婆子到是想得這恁多的美事,莫不是以為那些幾輩子才出了一位讀書人的人家便可稱書香門第了?”
“可不就是依太太所說,這讀書人皆是倔得很,且那些能稱得上書香門第的,家裏定是有滿屋的古董書籍,若日子當真清苦的過不下去,這稍稍的賣上那麽一兩本也盡夠一家子一年的爵用了,何苦賣兒賣女的?”
“聽嬤嬤之意,這紅袖被賣之事難不成還另有說法?”顧氏皺眉問道,“那牙婆子到底帶來了何消息?”
“據那牙婆子說法,那小紅袖原是個幼年喪母的可憐孩子,榜眼老爺雖對幼女也是極好的,但到底是個男人,自顧尚且不暇,又如何能照顧好孩子?之後繼夫人進門,卻是個商女出身,整日斤斤計較與銀錢之上,全沒有溫良謙恭的美德,隻稍微想想便可知,這先夫人留下的女兒可不就是個礙眼的賠錢貨色?”
“這俗語有雲,有了後母也便有了後爹,即是繼室進門,這紅袖的父女之情怕是要日漸薄淡了?”顧氏猜測道,“這世上賣女不賣書的奇人也是有的,若是這做父親的再對自家女兒沒了什麽親情掛念,後來發生紅袖被賣之事也是說得通的。”
“太太卻是隻猜對了一半,聽那牙婆子說法,榜眼老爺在繼夫人的鼓動下確實是動了賣女的心思,不過是想著隻簽個八~九年的活契,等到放身的日子,正好還能說個好人家不是。”桂嬤嬤解釋道,“這想法是好的,可這死契活契豈能是一樣的價錢?又加上這榜眼老爺對女兒內心有愧,竟將那賣身交易之事全權交與了夫人處理,這處理的結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竟有這等事?這繼室後來又如何了,總不能沒個說法吧!”顧氏又問道。
“又能如何?這窮苦之家可沒有休妻之說,日子還不是照過。”桂嬤嬤感歎道,“隻是後來聽人說,紅袖父親自此卻又憶起了亡妻的種種好來,隻覺得商人之女太過利字當先,許是愧疚與女兒的緣故,竟將繼夫人所生的兒子過繼到先夫人的名下,這些卻是後話了。”
“依嬤嬤之見,那新晉的榜眼可是知道他的親女就在咱們家裏?”
“若真是有心想知道紅袖最後的去向,又不是多難的事情,以榜眼老爺如今的身份,隻要去當初的人牙機構裏查查不就行了,這世界最怕的豈不就是用心二字!”
“是呢!”顧氏也是感慨莫名,“隻可憐了紅袖這孩子,若是知道自個被親身的父親拋在了腦後,該有多傷心。”
“我也聽底下的人常說,這紅袖丫頭實在是一個孝順的好孩子,每逢母親忌日甚或是清明時節,皆要沐浴、齋戒、抄寫佛經以示對親母的懷念,可見其純孝了。”桂嬤嬤接口道,“老奴還聽說這紅袖丫頭的親身母親似乎與太太五百年前還是同宗呢!”
“嗯!那李榜眼的先夫人難不成也是我顧家的女兒?你可知其喚何名諱,咱們江南老家那裏,卻是還有幾戶顧家旁支的,說不得還真能論上親戚呢?”
“這等私密之事奴婢就不得而知了,且咱們府裏除了紅袖自己怕也是沒人知道的。太太若是想知道,日後奴婢定尋了機會親自向紅袖問上一問?”
“我也就是隨口一說罷了,這世上那就有這麽湊巧的事情,嬤嬤還真當真了。”顧氏笑談道。
世上還真就有這麽湊巧的事情,這卻是顧愷之心裏想的。
隨手將有關紅袖身世的最新消息扔到一旁,轉身對銀伯自語道,“我那小媳婦的身世可真夠離奇的,聽說我那便宜嶽父不日便將回江南老家任一方縣令?”
“確切說該是三日之後。”銀伯恭敬回話道。
“看來是沒有要認回女兒的意思了。”顧愷之皺眉哼道,“隻是不知那李清鳴到底是如何做到在近四十的高齡還能顯現靈紋的?”
說道這裏,顧愷之靈光一閃,後頭吩咐道,“去查,這裏頭可能有大魚。”
“……。”因為老丈人忽略了親生女兒,於是您老人家終於要大義滅親了,銀伯心裏如此瞎想口裏卻回應道,“是,少爺。”
作者有話要說:為什麽我寫的東西沒有大把人喜歡呢?內傷啊,誰能看見作者的玻璃心!( )(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