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傾心不複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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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出去吧,這瓶藥你拿去,應當曉得它的用處。”她這話說的有些平靜,卻不似一個女兒對父親的口吻,台子上還擺放著那一瓶冥洛留下的藥,她拿起藥瓶,手掌上沾了淡淡的梔子香,這味道自是一旦沾上過,便無法輕易擺脫的。她想證實些什麽?她的內心卻依然有些不願意相信,但是她心底的聲音卻告訴她,那個故事中因著她的母親死去的那個女子的孩子便是景亭。

    “好,那我便出去了。”蘇曲清接過淺落手中的那藥瓶,卻並未察覺到任何異樣,他知曉淺落一慣不願意在人前表現出那些許懦弱,哪怕是對他這個父親也是如此。過了那些斑駁涓涓的歲月,有些仇恨並未消散在時光的傷口中,反而淋上了鮮血,撒上了鹽漬。在十五年後的今天,卻一層層清晰露骨的掀開,隻剩下猙獰可怖的骨骸。

    他退了出去,動作極其輕微,門被掩上的瞬間,他清晰地聽見屋子裏傳來抽泣的響動,漸漸地那哭聲變得有些響亮,他無奈搖了搖頭,心裏怕也是不知該如何是好,請深幾許,薄情幾何,畢竟他這一生,也從未對過,兩個女子,一個情深,一個緣淺,卻都是待他濃濃切切的真心,他不忍,但終是都辜負了。

    翌日,染煙取了一封信箋,說是桑影寄來的,也不知用了何種方式,才到了她的手上。信上大抵說二人如今躲藏在那湖畔的小院中,如今雖是安好,但恐不知何時會有性命之憂。淺落接了這信箋當即便決定要去親自瞧上一瞧。

    入了夜,二人便披了一身絨毛的鬥篷,出了府,一路直奔那湖畔小院。這座小院本是景亭親自為蘇淺落建造的,如今躲在這一處也是個極好的選擇,畢竟沒有景亭的命令,誰也不敢輕易靠近這座小院。

    “小姐,這二人極是有些愚笨,這燈火通明的小屋不更會引起外人的懷疑嗎?”原是這座小屋遠遠瞧去,便是比平日裏還多上幾分光亮,卻瞧不清楚那光點背後的景致。

    淺落沒有答話,心中卻有些疑惑,隱隱覺得那封信箋怕是有人有意要引她來此處的。

    “走吧,該來的總歸是會來的,去瞧瞧吧。”二人乘上一葉小舟,緩緩靠近那座屋子。如今已是六月,本應是梨花開敗的節氣,可如今卻不似那般殘敗凋零的光景,兩岸成片成片的潔白花朵兒恰似彼時她初見的模樣。六月的晚風還帶著微微的暖意,拂過麵龐,拂過堤岸,好似一場春初零落的白雪,幾許清華,幾城相思?誰又不是那韶華中留戀片刻歡愉的癡人呢?那小小的潔白落在二人的青絲上,肩膀上,最後覆蓋在清澈幽深的湖麵上,薄薄的一層,很是惹人喜愛的模樣,岸上卻隱隱傳來那古琴奏鳴的樂聲,卻斷斷續續,聽不真切。

    隨著小船的前行,那琴聲卻顯得愈發清晰了,淺落驚覺那正是那一曲她在大殿上所奏的《鳳求凰》,隻是比她那一日所奏多了幾分沉悶,多了幾絲憂愁,還有那字裏行間無法傾訴的相思,是他,淺落心中已然有了那琴聲的答案。二人下了船,她卻吩咐了染煙在河岸上等著,沒有她的吩咐,不許靠近。

    她一步步向前走去,她的心在不住告誡著,但她的腳步卻不自覺地向前挪動著,直到他瞧見那紛轉流連的花雨下,一身淡色青衣的男子坐在那一處,他的輪廓一如當初的菱角分明,他今日未曾挽起青絲,隻隨意地垂著,卻合著眼前的景色,別有一番仙人的意境,那七弦琴是那雙白皙,骨節分明的手,那曲子便是出自這雙手下。從前自是知曉他那一隻玉笛吹得是極好的,卻未曾他彈這七弦古琴。

    她便站在那處,直到琴聲戛然而止。不知何時,他卻已然真切地立在了蘇淺落的眼前,道:“這樹梨花是我曾想為你種下的,你卻沒有來得及瞧見,如今雖不是正當季節,我卻也想讓你能夠瞧見最好的。”他這話倒是說得輕易,卻定然是費了一番心思的。

    淺落的心有些動搖,眼前的男子是她滿心滿眼放在心底的,便是到了如今,也一刻不曾從心底抹去。

    “你又何苦費了這些心思,你我之間算不得朋友,更算不上愛人,那又何必彼此為難呢?”淺落低垂著眸子,不敢去瞧他的眼神,怕那轉身的一眼,她又會不舍得離開。

    可景亭卻仿佛沒有聽見這話一般,從懷中掏出一條玉墜子,那麵上依然是雲淡風輕的模樣,微微一笑,露出一個淺淺的梨渦,公子如玉,怕也不過這般樣子了吧。“從前你在我府上時,你總為我不顧一切,我總也想著能夠為你做些什麽,你離開後,我恰好尋到了一塊璧玉,是難得的透亮與無暇,我便費了些心思,將它細細雕琢著,想來手工是有些拙劣的,但也終究成了梨花伴著微雪的模樣。”細細瞧來那玉墜子倒像是出自精細的雕刻師傅的手工那通透的五瓣花片紋路清晰,連花心也能夠瞧見,而那雪花雕琢的更是活靈活現,仿佛翩然而落的模樣。蘇淺落的眸子對上的他的雙眼,他的眸子中如今卻再未曾出現殺伐決斷的霸氣,一如初見時的溫潤如玉或許還多了幾分訴不出的綿綿情深。

    淺落瞧著瞧著便出了神,神色卻多了幾分光亮,“我記得初遇時你喚作雪梨末,你說梨花開敗後怕是雪季便是不遠了吧。我還記得你曾經說過雪與梨花從來都不會是一個世界的,便也從不曾會遇見,那麽如今我將它們雕琢在一起,是否便能夠更近了一些呢?那時這玉墜子剛剛雕琢完,我便尋思著何時能親手戴在你的脖頸上,何時能把心底的話對你細細講明,可我不知這一等便是那麽長久的光年,那麽深遠卻無法再輕易解開的死結。”他說話的時候麵上總是帶著平靜的笑意,而那話語中卻露著深深的悔意。

    “有些人錯過便是錯過了,有些恨存在便是存在了,你又怎麽能夠指望江水能夠倒流,雪與梨花能夠在一個平行空間中遇見?”這些話他們之間似乎已經說過了無數遍,卻依舊不停地重複,遇見,宛若倒帶那些不知名的傷害,卻每一次都加深了彼此心上的傷口。

    “我竟不知道你我之間已經如此遙遠了,那今日便不做他想,你我既然已在此處,便好好用頓飯菜可好?”淺落這才發現他在屋子內準備了她最愛的那些吃食,包括她從前為他做過的那些如今也是一道道完整的在眼前,隻怕是味道有些不同了吧。

    他靠近她,兩人僅僅半個身子的距離,他將那墜子上係上了紅繩,親手戴在她白皙的脖頸上,兩人近的仿佛能夠聽見彼此的心跳呼吸。他淺淺均勻的呼吸在她的耳邊,她的心跳有些快了,原來她的心還是跳動的,原來她還是同從前那般不爭氣,隻要一靠近他,便會心跳加速的模樣。

    “與你很是般配。”他似乎很滿意這玉墜子配在淺落脖頸上的模樣,淺落伸手摸了摸那墜子,心裏念著今日便忘卻那些,好好珍惜這歲月靜好的時光。

    他突然間握住她垂落的左手,她的身子微微一顫,這才回過了神來,卻已然不自覺便他牽著來到桌前,那小屋裏還焚著她最為喜愛的梔子香,桌上滿滿當當都是她愛的吃食,原來他從未忘卻過她的喜好,就連那好似冰淇淋的甜食也做了出來,隻是模樣好像有些醜陋呢。

    景亭見她盯著那甜食,便道:“未曾聽你提過做法,便照著模樣做的,你試試,味道是否與你平日做的有些相似。”淺落接過景亭遞過來的食物,嚐了一口,微微皺了皺眉頭,但很快便恢複了平靜,但這一切似乎都不曾逃過景亭的雙眼。

    “很難吃嗎?”他拿起桌上的甜食,嚐了一口,急忙吐了出來道:“快別吃了,我第一次做,沒想到竟然會是這個味道的,想來是我沒有用對方法。”他想去奪淺落手中的食物,卻被淺落推開了他欲伸出的雙手。

    他的模樣仿佛一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著實有些好像,淺落的嘴角微微上揚,那眉間的憂愁漸漸撫平,他終究又見到了她笑的樣子,那清澈的眼神裏,是最為明媚的笑意。“你堂堂一國之君,沒想到做得吃食竟然如此,不過我覺得味道還是甚好的。”聽見這是他親手做的吃食,淺落怎麽能夠忍心駁了他的心意呢?

    見她終於展開了笑意,他不知有過多少的歡喜。瞧見她一勺一勺的往嘴裏送,他便也陪著她將那差強人意的甜食盡數吃了下去。不時微微抬起頭,都覺得彼此的動作有些好笑。目光流轉間,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初遇的時光,他還不知曉她是蘇淺落的時候。

    “為我再撫一曲吧。”席間,他突然道,這話說的有些突然,讓淺落有些呆愣。

    “好。”那一個字吐的輕巧,他卻聽得真切,眉眼間帶著掩不住的柔情與笑意,隻短短一個字,便好似得了比那至高無上的位置還要珍貴許多的寶貝。

    入夜,有些涼了,蘇淺落讓染煙獨自先回去,染煙卻終究有些放心不下自家小姐,卻又知曉她做的決定便是無論如何也是不會改變的。

    涼風席卷了湖上的碧波,吹起層層分明的波紋,將那湖麵上的梨花花瓣吹得有些四散,那滿樹的枝椏上掛滿了紙鶴,隨風輕輕晃著,好似在雪中起舞的模樣。這一夜,這一刻,她沒有再吟唱《鳳求凰》,更不願在彈那一曲《追光者》。而她唯一能為所奏的便是那一曲《廣陵散》。《廣陵散》的曲調甚是複雜,她卻常常彈起,隻因那曲子中,那音符中有他隱隱約約的影子。他的誌向,他一生的夙願,便字字句句在這首曲子中。

    他站在風口,自她彈出第一個音階時,他便十分詫異,蘇淺落自小便是個不愛詩書禮樂的女子,因著尊貴的身份,比尋常的官家小姐還要驕縱上三分,若是那簡單的曲子恰似還能上手,可這曲子她分明就是彈出了他心中的夙願。那一人仿佛真的變了,恰似換了顆心髒,但卻還是這原本的麵貌。

    他抽出腰間的玉笛,站在那樹下,一招一式宛如行雲流水一般,雖瞧上去有些柔和,但每一招的力道都不容小覷,那一抬手的瞬間便驚落些許花瓣,那一時間恍然大雪紛飛的模樣。她抬眼望見他的眸子,那是帝王的威嚴,那是一種至高無上不容侵犯的感覺。她的臉龐有些微微泛起了紅暈,低垂著眸子,不敢去瞧他。

    他卻覺得有些好笑,故意借著舞劍湊近了她的身側,那兩張臉卻僅僅隻隔著一雙眉目的距離,她的臉卻越發紅了些,那本淡然的指尖有些微微顫動,他卻突然停止了動作,道:“落兒,我愛你。”一字一句他輕輕吐著,湊近她的紅唇,琴聲戛然而止,他們便這樣四目相對,直到他越來越近,她緩緩閉上了雙眼,他卻淺淺地吻在了她的額間。

    他的氣息此時此刻包裹著她小小的身軀,帶著無比熟悉卻又有些陌生的梔子香氣,她微微咧開了嘴角,仿佛是印證了心中所想,他道:“記得這句話,無論何時。”他要讓她記得,讓她記得他內心的最為真切的愛意,哪怕是恨,他也不願意她從此便忘了他。淺落的眸子有些濕潤,他總是如此的自信,何時都將她的心思牢牢攥在手心。他的愛太過強烈,不,應該說他們的愛都太過強烈,強烈到想將對方占為已有,強烈到宛若烈火將對方燒毀成體無完膚的模樣。漆黑的夜空盛放著絢爛的煙火,那一點點的火光聚攏了又在瞬間散開,各色的光華拂曉了這方小小的天地。

    滿樹的紙鶴,熏香的小屋,似雪的梨花,七彩的煙火,他坐在樹下,她便如此躺在他的懷中,緩緩閉上了雙眼,臉上還帶著淺淺的笑意,這一夜,卻好似走過了一生,隻是我們都老得太快,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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