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飽飯&吐血&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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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飽飯
寅時, 養殖隊的隊長何紅雲從棚子中爬起, 將白日裏預備好的草料一一添置到每個兔籠中。兔子夜裏比白天活躍, 若無這頓夜草,難以養肥。一千多隻兔子,便有一千多個籠子。每個籠子鏟一勺飼料, 又方便又快捷。這般切碎的混著穀物的草料,隻夜裏喂食。白日裏為了減輕工作量,多喂的是葉子。原先, 她在家中也養過兔子,但從來不知道,一千多隻兔子照顧起來是這般辛勞。
除卻管平波幾個總攬的,整個後勤部隻有七十六人。分到養殖隊的,僅有五人。他們五個人, 每天要準備草料、分離苧麻莖稈、擦兔籠、收集兔子糞便, 清理暴曬隔板、換水等等。馬上就要到春季配種的時節,到時候一股腦能多出幾千小兔子來,都不知如何照應。但一千隻兔子無論如何都是不夠的。一隻兔子才四斤多, 去皮、去腳、去頭、去內髒、去骨之後,僅剩一斤半。按照管平波的計劃,夠七個人吃一天。老虎營二百多號人,一天就得消耗近四十隻兔子。一千隻還不夠一個月吃的。當然, 老虎營不會那般奢侈的隻吃肉, 現在也沒得多少兔肉吃, 難得殺一隻, 煮在紅薯粥裏,混點子肉香。
即便如此,大家也吃的尤其的滿足。畢竟對於許多人而言,能吃飽已經很美好了,竟還能嚐點肉滋味,簡直日日都是過年。管平波人均每天二兩肉的計劃早就在開會的時候講過。大家看著日漸肥壯的兔子,都覺得有指望。有空的時候多少都幫把手,養殖隊才勉強支撐住了。
營中的竹哨準時響起,所有的人都忙碌開來。何紅雲與隊員交接完畢,回營睡覺。養殖隊開始日常清理兔籠。兔子糞便是極好的養料,養殖場專門辟出一塊空地,挖了個大坑,用以儲存兔糞。一千隻兔子的糞便顯然不足以支撐紅薯田、玉米田以及菜地的消耗,擴大規模勢在必行。
原還想養些雞鴨鵝,人手實在不夠,隻得作罷。天漸漸亮了,後勤部分批吃飯,接著是戰兵營吃飯。休息過後,附近的農戶三三兩兩的背著草料等物來交易。多餘的醃筍已經賣完,如今他們是記賬,一月結一次,按照提供的草料或者老虎營所需要的一切東西,折算成食鹽。除卻周圍的寨子,任何人都無法用生活物品換得食鹽。禁鹽令還在繼續,唯一能交易的,是土匪的線索或者活人。
一開始,沒有人願意招惹土匪,他們盡可能的節省,或者高價從周遭的民戶手中換鹽。鄰居們因為地利,紛紛做起了掮客,收別人的糧,賣老虎營的鹽。管平波心知肚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作不知道。周遭民戶的交易量太有限,石竹缺鹽的景況根本不會好轉。
不出管平波所料,盡管商人逐利,許多人冒著生命危險,穿過沅江重重土匪包圍,從外運鹽,以攫取暴利,但如此得來的鹽,價比黃金。何況蒼梧郡的食鹽情況同樣不容樂觀,雁州鹽礦戰況膠著,產量極不穩定,未必落的到石竹人手中。再遠的鹽商,就更夠不著了。區區一個窮的叮當響又無稀缺物資可以交易的石竹,根本無人放在眼裏。
四月底,鹽荒加劇。各個豪強家裏,分明儲存了大量的鹽,卻待價而沽,且參與市麵上的搶鹽,試圖囤積更多。在全縣停鹽的當口,石竹人躁動起來。土匪的線索慢慢匯入老虎營。至此時,老虎營正式以石竹縣令的名義發布公告,重鹽懸賞。
本來因為得不到鹽與老虎營鬧翻的貨郎行會登時掉頭,他們全縣活動,自是比普通百姓更易掌握土匪的行蹤。管平波收集了大量的資料,又把這些資料分發給應招而來願去抓土匪的人。石竹境內的各大匪寨就這麽被管平波惡毒的絕戶計攪的天翻地覆。
相比起各村寨與土匪纏鬥的雞飛狗跳,老虎營以及其周遭的居民卻是過得歲月靜好。憑空多出的生意,讓周遭居民原本艱難的日子好轉,提起管老虎,無人不說好。
又有村民挑著擔子歡快的走進老虎營的外圍。就有相熟的人打招呼:“哎喲,楊大爹好呀!你從哪裏弄了這麽多兔子?到雲寨城裏趕集進的?”
楊大爹笑眯眯的道:“我兒子上山獵的!王小四,你這鳩雞哪裏得的?看著不大精神啊!”
王小四心道:廢話,大老遠的弄回來,可不是不精神麽?看著楊大爹的擔子,因小身板抓不到好物的他立刻心生酸意,忍不住刺了句道:“野兔子都夾壞了腿,皮毛不值錢,老虎營要壓價呢!”
楊大爹毫不在意的道:“壓就壓唄,他們一條條規矩明明白白,不似原先的官府胡亂報價。便是壓幾錢鹽,我也服氣。”心中美滋滋的想,反正是別人送上門賣給他的,他又不用花什麽力氣。
二人一齊往穀中走,過了橋,與守營寨的人打了聲招呼,就往廚房去。侯玉鳳見有人來,把手在圍裙上擦了兩下,急急迎了出來。走到跟前,看王小四的鳩雞都快死了,老大不高興的道:“剁腦殼死的!活雞一個價,死雞一個價,你就給我弄半死不活的來!上回你們村的王大山,用浸了老鼠藥的米給竹雞吃,趁著沒死賣了過來。內髒都是黑的!幸虧我看了一眼,不然那樣的雞做了給營長吃,有個好歹,你們寨子要命不要命?”
王小四忙陪笑道:“這個保證沒有老鼠藥,是我綁緊了點,傷了翅膀。半價給你,要不要?”
侯玉鳳斬釘截鐵的道:“不!要!誰知道你哪弄來的!”
王小四還待求,侯玉鳳已扭頭去看楊老爹的兔子了。用木棍戳一下,便是腿上有傷,也凶悍的很。一口咬住木棍,恨不能直接咬斷。連試了六隻兔子,皆是這般厲害,便知真個是夾子夾的。爽快在木板上楊老爹的名字後頭添了六筆,又畫了對兔子耳朵,交易便完成了。王小四立在一旁,看著侯玉鳳麻利的把六隻兔子全丟到水中溺死,就有人飛快的拿刀處理。不一會兒兔頭兔腿兔骨以及內髒都撿了出來,放在大鍋裏炒香,放一勺水燉煮,燉出白湯就可用來煮紅薯飯,特別香。
王小四家裏窮,人又笨拙,掮客的生意很是不好。好容易撿了一回便宜,從別人手裏收了隻鳩雞,哪裏知道侯玉鳳又不要了!隻好不住的磨侯玉鳳,良久,才一咬牙道:“我的沒死,就算死了的價!”
侯玉鳳被磨的沒了脾氣,無奈道:“真不是我小氣,我們營長三番五次說,民以食為天,軍隊以後勤為重,我們廚房又是重中之重。因著管大家夥的飯食,我們廚房的吃的最好,大家夥都沒說什麽。你說你們寨,好事不幹,弄了藥死的來。出了事我怎麽交代?營長說了,但凡你們這樣的,就要扣信用分,隻要是你們村的人賣東西,就要仔細檢查。信用分扣完了,便是餓死也不買你們的。不是我看你老實,門都不讓進!”
王小四鬱悶的道:“王大山做的孽,與我有什麽相幹?”
侯玉鳳啐道:“誰讓你們不監督他?上回我問你們寨主,他還包庇。叫我唾沫星子直噴在他臉上,罵的他個好歹!”說著把菜刀往案板上一剁,叉腰道,“當老娘是好惹的?老娘土匪婆都做過,還怕你們幾個小子?你少來糊弄老娘!鳩雞要是你抓的,你還不拿了一串來?從別人手裏賤價買了,來曆不知道、怎麽抓的不知道,就蒙頭賣給我們!我還做夢呢!就被你賣的鳩雞藥死了!我老實告訴你,但凡你們村的東西,不是活物一概不要!再胡攪蠻纏我跟養殖隊說一聲,連草料都不要你們的!你才知道老娘的厲害!”
王小四被叫破了心思,臉一陣紅一陣白,分辯道:“你沒破開,怎麽知道有毒沒毒。”
侯玉鳳翻個白眼:“你覺著沒毒,拿回去給你自己親娘吃去!走走走走,我忙中午飯呢!你少添亂。”
王小四知道今日是沒指望了,探頭看了眼鍋裏實實在在散發著肉香的米飯,咽了口口水。他好久沒有吃到幹飯了,稀粥吃的直發虛。舔了舔嘴唇道:“侯大姐,你們還收人不?”
侯玉鳳道指了指不遠處武場內的器械道:“收,去闖關。闖過了補進戰兵營。”
王小四瞥了眼三兩下翻過木板的戰兵幹笑:“你們後勤要人不?”
侯玉鳳斜晲了他一眼,笑道:“餓了?”
王小四猛點頭。
侯玉鳳道:“出門,左轉,找到後勤部辦公室,問陸知事在不在。養兔子的人手不夠,正在招人。試用期半年,半年後轉正……”
王小四忙打斷道:“試用期是什麽?”
侯玉鳳道:“試用期就是隻管飯不領工錢的。不過我們營裏銅錢不夠,現都欠著。得等營長的公公送了錢來才發的出工錢。轉正就是一月有一百錢,做的好了有獎金,年底評選勞動模範。不過呢,半年內得學會二百個字脫盲,不然你做的再好也不轉正。正式工得五百個字,才能評選勞動模範。每天酉正開始上文化課,陸知事講兩刻鍾,餘下半刻鍾自己練習,也可以提問。”說著得意的一挺胸脯道,“我認識一百多個字了!到年下一準有五百,可以評勞動模範,記賬也不用畫圖了!”又指著木板上的幾個歪歪扭扭的字道,“看,都是我寫的。兔子的兔我還沒學,才畫了兔子耳朵做標記。你不知道,我們陸知事寫字算賬飛快……”
“侯隊長——”廚房那頭傳來一聲叫喚,“飯好了沒有?他們快下工了!”
侯玉鳳忙回道:“好了好了,告訴他們,今天有兔子肉。”又把王小四往外推,“自尋陸知事去,我要忙了。”
王小四聞著飯香,雖然是混了紅薯玉米的雜糧飯,還是覺得好香。咽了咽口水,摸索著往辦公室去了。不一時,見到了個美人,美人連問了他好幾個問題,他暈暈乎乎的答了,美人強調了一句:“進我們營,可是要剃頭的,你願意不願意?”
王小四看著美人的臉,忙不迭的點頭。
陸觀頤:“……”
王小四傻笑。
金屬敲擊的鈴聲響起,到了吃中飯的點了。陸觀頤還有一堆事,看著王小四不似奸猾之人,爽快道:“你可以先試用。”說著遞了塊小竹片給他道,“臨時飯票,去吃飯吧。吃了飯找王洪報道,他會帶你剃頭洗澡換衣裳領鋪蓋。”
聽到能吃飯,王小四的傻笑更深了。接了竹片,美人也不看了,飛奔往廚房去。廚房前排著長長的隊,他手足無措的墜在最後頭。突然一個人道:“新來的?”
“嗯。我以前是賣鳩雞麻雀的。”
那人道:“你等等。”
王小四立在原地,就見方才那人拿了副碗筷過來塞到他手裏,笑道:“我叫楊文石,戰兵營的。你下次來記得帶碗。”
“好,多謝軍爺。”
楊文石笑了笑:“你叫我楊文石或者楊隊長就可以了。到你了,去吧。”
王小四趕緊把碗遞給打飯的,看著那人用個大勺,舀了滿滿一勺放在碗裏。那重量墜的王小四差點沒接著。拿起筷子,顧不得滾燙,狼吞虎咽的吃起來。一口氣吃完,久違的飽腹感讓他生出了濃鬱的滿足之情。
突然眼睛一酸,眼淚撲撲的掉。要是天天能吃飽飯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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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吐血
人跡罕至的大山深處,樹木遮天蔽日。茂密的山林滋養著數不清的動物。來不及被豺狼虎豹吃掉的動物的屍體,腐爛成了瘴氣,在密不透風的森林裏,揮之不去。
梅雨季節的森林格外潮濕,去歲秋天落下的葉子軟爛成泥。枝丫亂竄的樹枝、數不清的毒蟲,都時時刻刻威脅著動物的生命。
奔跑中的田威不小心踩到一團爛泥,腳底一滑,在落地的瞬間全身蜷縮,雙手護住頭部,滾下了坡。巨大的動靜驚的鳥雀紛紛飛離樹梢,在天空盤旋亂叫。一朵叢樹菇砸在頭上,把田威驚出了一身冷汗。待看清是食物,顧不得髒,把衣服掀開,胡亂在內側把明顯的泥土擦掉,狼吞虎咽的吃進嘴裏。他已經在叢林裏跑了兩天兩夜,饑餓刺激著胃。身邊有一叢亂竹,扒拉兩下,拔.出了幾根春筍。此時的春筍有些過季,田威飛快的用手指卷著筍衣,粗糙厚重的大手堪比管平波設計的機械,瞬間剝出了白白的竹筍。一口氣把幾根筍吃完,無力的靠在潮濕的泥土上喘息。
忽聽幾聲狗叫,田威一個激靈,從地上彈起,繼續奔逃。犬吠越來越近,田威卻發現自己的腿受了傷,恐怕跑不過那條大黃狗。左右看看,隻得忍著劇痛,竄上了一顆不知名的樹。
視線裏出現了黃狗的身影,緊接著後麵跟上了三個氣喘籲籲的漢子。田威恨的咬牙切齒,都是一個村的,何必趕盡殺絕?腳踝傳來陣陣痛楚,田斌的後背滲出了冷汗。而此時,黃狗趕到了樹下,對著樹梢狂吠。
“找到了!”不遠處一聲大喊,幾個人擺動著臃腫的身體,往這邊跑來。
田威心頭火起,掏出懷中最後一枚暗器,猛的向人飛去。
“啊!”一人痛苦的捂著肚子倒地。另兩個人卻不顧同伴,繼續向前。黃狗在樹下繞著圈,呲牙咧嘴。
跑的上氣不接下氣的姚麻子也跟黃狗似的,露出一口白牙,斷斷續續的道:“田威!你跑不掉了!”
田威怒罵:“我挖你家祖墳了?三個人帶一條狗,沒日沒夜的追!”
姚麻子喘息著道:“誰讓你沒學好,做土匪!你做土匪,殺人吃肉的時候,就該想到今日!”
“我嬲你娘!”田威怒道,“去年誰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跪著求我借錢!看在同村的份上,我利錢都沒要。哪裏知道救活了你個忘八。沒有我借你的錢,你拿什麽交租子?早特麽餓死了!現你拿著我給的命追殺我!我操.你姚家十八代祖宗!”
方才肚子中了暗器,名喚姚江沙的竟爬了起來,跟到了樹下,勸道:“田威,你乖乖的下來,隻怕少遭些罪!你跑不掉了,我們三個人,你一個人。我們能找吃的,你不能。你在樹上掛著,餓也餓死了!”
“我呸!”田威道,“我餓死也不便宜你們三個王八蛋!管老虎不要屍首,你有本事上樹來啊!”
姚江沙冷笑:“誰說她不要屍首?隻要有十個人加三個寨主指認,一樣能換鹽。十裏八鄉,哪個不認得你這位慣常幹綁票營生的田威?就算管老虎不認!姚青山也認!你綁過他兒子,正好趁此機會殺絕了你,好替他兒子報仇!”
田威指著姚江沙的鼻子罵道:“好!好!好!跟我一同吃酒罵姚青山黑心的,為了點子鹽,翻臉就不認人了!算我田威瞎了眼,才認得你們這群豬嬲的!”說畢,縱身一躍,從樹上往山坡跳去!
姚江沙急的跳起:“大黃!快追!”
落地的撞擊,加重了腳傷,田威忍不住慘叫出聲。想翻身往下滾,卻被草叢擋住,動彈不得。黃狗利落的撲來,對準田威的手狠狠一咬,撕下了一塊肉,大口的吞了!待再要咬,姚麻子忙喝止:“別咬了!死了不值錢!”
黃狗不情不願的嗚咽了兩聲,姚麻子追上來,揉揉黃狗的頭道:“別急,我們把他抓去老虎營,問他們討兔子骨頭吃。”說著從腰間掏出繩子,把動彈不得的田威綁了。打好死結,姚麻子似用盡了全身力氣,癱在地上,疲倦的呼吸著。
姚江沙二人也磨蹭著過來,摸出水壺,撒的不剩多少,三人分著喝了。姚江沙的血流了不少,人更顯虛弱。姚麻子無法,艱難的在四周搜尋。這是一片向陽的山坡,難得的是沒有多少樹。姚麻子爬了沒多久,就找到了一片薺菜。四月底的薺菜老的隻剩纖維,餓了許久的姚麻子哪裏會挑剔,從腰上抽出一把小刀,割了好幾把,丟給了姚江沙二人一份,自己大口的撕咬起來。老薺菜又澀又苦,用汁液哄了哄肚子,姚江沙又拔竹筍,還運氣很好的找到了一小片山蕨。掐了掐,竟是很嫩。喜不自禁的拖了外套,卷了一兜回到同伴處,三人狼吞虎咽的吃完。又歇了一陣,姚麻子道:“走,領賞去!老虎營厚道著呢!凡抓了土匪的,有一頓飽飯。他們的飯放了肉湯,香的了不得!”
一言說的在場幾人都直咽口水,田威的肚子更是配合的咕咕叫。姚麻子起身,拉起繩索,又讓其餘兩人都拿出繩子再綁上幾圈。三個人就把田威似貨物一般,往山下拖。幸而才下了雨,土壤黏膩潮濕,起了相當的潤滑作用,否則田威拖也叫他們拖死了。即便如此,田威也被拖去了大半條命,連罵人的力氣都沒了。
到了大路上,三人累出了一身汗。幾個農民打扮的人見他們綁著個活人,立刻趕上來道:“哥幾個抓到了土匪?”
姚麻子喝罵道:“沒你們的事!滾!”
那幾個人討好的道:“離老虎營還遠著呢,不如我們幫你弄過去,鹽分我們二成便好。”
姚麻子實在沒力了,想了想道:“一成。”
“一成太少了吧?”
姚麻子冷笑:“嫌少就滾。”
就有一個牽著驢的人衝了過來,一疊聲的道:“我要!我要!我有驢!一成鹽,成交!”
先發現姚麻子的人氣個倒仰,罵那牽驢的:“你懂不懂規矩啊?”
牽驢的憑空白撿了個便宜,哪裏肯輕易放過。噌的抽出腰刀,指著那人道:“來,跟你老子說說規矩!”
幾個人見牽驢的凶悍,不敢招惹,悻悻然走了。牽驢的喜笑顏開的把田威扔到驢上,催促道:“走走走!混老虎營的兔子飯去!”
姚麻子幾個本來已沒了力氣,想起傳說中能看到肉塊的兔子飯,登時又生出了些許精神。管平波出手大方,一個土匪能換四十斤鹽。分出去四斤,恰好夠他們三個人一人十二斤。十二斤鹽,夠他們家吃一年了!而牽驢的,想著這一季家中都不缺鹽,也十分高興。四個人一見如故,有說有笑的往老虎營趕去。
心有喜事,便走的輕鬆。到老虎營時,才申時二刻。牽驢的有些擔憂的道:“老虎營是午時吃飯,我們這個點,還有飯麽?”
姚麻子擺擺手道:“他們酉時吃晚飯,總能趕上一頓的。現在天不冷了,我們吃飽了,在他們土牆外頭隨便找塊地睡一覺,明天就背著鹽走!問他們討點糠,裝作是背糠的,省的叫人搶。”
牽驢的伸出大拇指道:“麻子哥好計謀!”
幾人走到了老虎營外營門口,一個腰身筆挺、衣裳幹淨整潔的短發漢子問道:“幹什麽的!”
姚麻子忙陪笑道:“軍爺,我們抓了土匪。”
那漢子問:“你們哪個村的?殺良冒功查出來可是要殺頭的,你們確定是土匪?”
姚麻子道:“確定!確定!是我們村不爭氣的,落草做了土匪,叫我們抓著了。我們是姚家村的,村長上次來開了會,管老……啊,不,你們管營長隻怕還見過哩!你們不信,隻管問我們村長。”
漢子點點頭道:“進去吧!”
姚麻子等人就往裏走,守門的漢子又道:“記住了!殺良冒功死罪!你們若抓的不是土匪,現在走還來得及,進了內營,可就沒得後悔了。”
姚麻子點頭哈腰的道:“知道、知道,當真是土匪。”說畢,見漢子沒了言語,幾個人沿著山道往下,過了木橋,就進入了內營。
王洪接了出來,問了名姓,折回屋中翻戶籍黃冊。叫姚麻子報村長的名字,又一口氣報出二十個同村人的姓名,再簽字畫押,方算交接清楚。至於牽驢的純粹算撿了條臭魚,倒無需審的太嚴厲。
王洪核對完姚麻子身份,立刻喚人拖了田威去審訊。幾個人走到了營內,再也支撐不住,都跌坐在地上,問王洪討水喝。
王洪答應了一聲,轉身走了。過了一會兒,他端著個托盤,托盤放了四個大海碗,裏頭竟裝的是稀粥。牽驢的眼尖的發現,稀粥上飄著油星,口水不爭氣的流了下來,又有些擔心的問:“你們營裏管的飯就是這個?”
王洪笑道:“我們酉時才吃飯,到點你再跟著我們吃,現在鍋裏還是米呢!”
姚麻子默默道:米也行……
牽驢的試探著問:“粥白送我們的?”
王洪點頭。
牽驢的又問:“等下還有一頓飯?”
王洪接著點頭。
牽驢的一咬牙,問道:“是幹的不?”
王洪輕笑:“幹的!管飽!”
牽驢的劈手搶過粥碗,就往嘴裏倒。姚麻子三人不甘落後,紛紛拿過粥碗,卻是喝了一半後,強行逼迫自己停下,端著剩下的半碗,慢慢品嚐著。
王洪歎口氣道:“不是我們小氣,粥是夠的。隻你們身體都腫了,想是餓了些時日,不宜吃太飽。你們歇歇,我等下使人端些魚湯來,吃下去明日能消些腫。”
幾個人聽的呆了!王洪催促的他們把粥喝完,收了碗。過了一會,真有人端了四小碗魚湯。隻有一點點魚味,但裏頭擱了不少的鹽,四個人想著晚上的那頓飯,心裏別提多美。
至酉時,一人在瞭望台上敲鐵片。跟著一個女孩把手放在嘴邊,大喊道:“吃飯啦——”
就有人來請姚麻子:“去吃飯吧。”
姚麻子歇了一陣,隱隱覺得肚子有些不舒服,然而聽到吃飯,登時精神百倍。橫豎他的肚子沒事就餓的痛,吃飽了飯便好了。如此想了一回,麻溜的跟著人往吃飯的地方去。打飯的人是個大奶.子的婦人,四個人卻無心觀賞,每人都盯著碗裏出現的一大勺飯,正要拿筷子吃,婦人叫住:“慢著!”
四人齊齊頓住。
婦人笑道:“你們抓了土匪,是英雄。英雄有肉吃。”說著,掀開鍋蓋,撈出幾個兔頭,一人給了一個。又給了黃狗一個。四人一狗見來了許多人,忙退到一邊,先抓起兔頭一頓啃。
吃飽了飯,四人湊在一處感歎:“我們要是老虎營的人,該有多好啊!”
哪知姚麻子突然一陣劇烈的腹痛,捂著肚子就倒在了地上,臉色煞白。姚江沙急了,一疊聲的問:“你怎麽了?今天在山上吃壞肚子了?”
姚麻子蜷縮成一團,強忍著吐意,不舍得把方才的好東西吐出來。然而嘔吐感越發劇烈,終於忍不住大吐起來。他沒看見方才吃的飯食裏,混著鮮紅的血液。還在痛恨自己不爭氣,怎地把好東西都吐了。姚江沙幾個人急的團團轉,不住的向老虎營的人求救。
管平波才放下碗,就聽人來報:“營長!不好了!送土匪來的人吐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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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失眠
梅雨季節裏的一切都是潮濕的。抓土匪的幾個人也不例外。渾身上下都是泥濘,不知如何處理的後勤人員隻得用塊木板把人抬到了鹽井,先烤幹了再說。管平波趕到的時候,幾個泥人渾身冒著白煙,跟一群貓搶占著火邊的地盤。
管平波三步並作兩步的走到跟前,問道:“什麽情況?”
木板上的姚麻子痛苦的蜷縮成一團,不住的淌著淚,恐懼席卷著每一個細胞,我吐血了,我……要死了麽?
管平波見人死命捂著肚子,嘴角還有血跡,登時頹然。胃出血,在此時,無藥可治。
姚江沙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不住磕頭:“軍爺,求你們救救他,救救他!”
旁邊一個進營賣雞蛋的老漢道:“唉!跑斷了腸子,沒救的!”
都吐血了,哪個不知道沒救?不過死馬當成活馬醫。姚麻子腦子一片空白,良久,他想起了他的老婆孩子,還有鹽。伸出手,抓住了管平波的袖子:“幫我把鹽……送回家……”珍貴的鹽,不能交給別人。姚江沙會偷鹽,但有姚江沙在,老虎營不能賴賬。兩邊牽製,他的鹽才會安全到家。
管平波蹲下身子,平視著姚麻子道:“好,我使人送回去。有什麽想吃的麽?”
姚麻子張了張嘴,他想吃的太多了,白米飯、雞蛋、肉……小時候,年景還好,過年的時候,阿媽會在肉裏放糖紅燒。甜滋滋的,咬一口,滿滿都是油。香噴噴的汁液澆在飯上,拌勻,吃到撐。那種幸福感,三十年了,都忘不掉。什麽時候沒有肉吃了呢?不記得了。他隻記得有一年收成不好,他們家交不上租子,隻得借貸。高利貸九出十三歸,然後家裏就永遠在還債。
想起債務,姚麻子一個激靈,腎上腺素急劇的分泌。他鬆開管平波的袖子,猛的拽住她的胳膊,鼓著眼睛道:“我要見管老虎!!!”
口水濺到了臉上,管平波沒躲,沉穩的道:“我就是。”
姚麻子呆了下:“這麽小?”
管平波沒有廢話,直接問:“什麽事?”回光返照的時間可長可短,不能讓無關緊要的話耽誤遺言。
姚麻子激動的道:“我有一個老婆,兩個女兒,賣給你,都賣給你!不要錢!不要幹飯,稀粥就行!我簽字畫押!”說著翻身而起,揪住姚江沙道,“你給我做中人!我要賣老婆!”又看牽驢的,“兄弟,你也幫我作證!我老婆賣了!賣了!賣了就是別人家的了!姚青山不能要賬!”說畢,無力的倒回木板上,嘴裏喃喃的道,“老婆賣了……已經賣了……姚青山就不能賣了……”
哀求的眼,再次看向管平波:“她們能做活,吃的少,幹的多。我兩個女兒,你可以倒手賣給人做童養媳,有賺頭的。管老虎,買我老婆劃算!”
不住的遊說,不過想給老婆孩子尋一條幾乎看不見未來的生路。管平波不知為何,想起了管老爹。殫精竭慮的周旋,護她長大,卻在她沒有足夠大的時候,撒手人寰。那一天夜裏,在床板上掙紮的管老爹,是否也是這般哀求著老天,來個人,把他女兒買走,給一口飯,給一條活路?做丫頭、做奴婢、做童養媳、做小老婆都好,給口粥能活著就行!卑微到塵埃的期盼,是他們全部的期盼。
“我買了,多少錢?”
姚麻子道:“不要錢,鹽也不要了。她們吃粥就行,不用飯的,很好養的……”
管平波道:“隻要是我的人,我有飯吃,他們就有。我沒了,便聽天由命了。”
姚江沙難以置信的看著管平波,差點就想問:能買我嗎?
“幹飯麽?”姚麻子的聲音開始虛弱,窮人的命就是如此的卑賤,腎上腺素支撐的時間都比別人少。
管平波點點頭:“幹飯,以後有肉吃。”
姚麻子得寸進尺的道:“別讓我女兒做童養媳好不好?”
“好。”管平波承諾道,“我盡量把她們養大,挑個老虎營的兵嫁了。給兩石穀子一套棉被的嫁妝,不讓她在夫家抬不起頭。”
姚麻子抓著管平波胳膊的手,越收越緊,他說不出話了,可還能聽見他的嗚咽。沒多久,胳膊上的手一鬆,垂落回了木板上。姚麻子死了。
賣雞蛋的老漢歎口氣,背著手走了。見慣了生死的眾人,三三兩兩的散了。誰都活的艱難,同情心泛濫這種奢侈的東西,怎麽可能有。
管平波深吸一口氣,扭頭見姚江沙也捂著肚子,問:“你肚子痛?”
姚江沙掀起衣服,肚子上麵有一道血痕,傷口不是很.深,亦止了血。管平波放下心來,吩咐人帶他處理傷口,又問牽驢的:“你呢?”
牽驢的搖搖頭,垂頭喪氣的道:“我家裏近,我走了。”
天色不早,姚麻子的屍首不可能今天送回。先稱了鹽,把牽驢的打發走。黃昏中,牽驢的低垂著頭,緩緩的爬著山坡,走出了老虎營的外牆。這個山穀,曾經沒有外牆,站在山頂,隨意就能看到鹽井的情況。而現在不獨有外牆壕溝,還有人不斷的巡邏。走到了山頂,回望,隻能看到紅磚砌成的圍牆。牆內歡快的歌聲,與牆外的世界形成鮮明的對比。其實他們每個人,都想進老虎營。與姚麻子不過萍水相逢,死了便死了,生不出多少悲痛。但他與姚麻子又何其相似?看看驢背上的一袋鹽,吐出一口濁氣,不用買鹽,今年底大概能交清租子了吧。遠遠的走出一段,又忍不住回望,兔子頭真香!
姚江沙被帶到了養兔場附近的草棚中。因左近的百姓與送土匪來的農民經常下午才到,放他們走夜路太危險;留宿他們不方便又不安全。於是就在養兔場邊上搭了幾個草棚,鋪上幹淨的稻草,做他們暫居之所。姚江沙有些心疼姚麻子說不要就不要的鹽。但又想起下午的那碗魚湯,那股鹹香好似一直留在嘴裏,砸吧著嘴,心想,也是,姚麻子家賣進了老虎營,還缺什麽鹽呢?
姚麻子的大黃狗也被留下了,真好。
夜裏的老虎營十分安靜,隻能聽見換防的腳步與嬰兒偶爾的啼哭。管平波躺在床上,難以入眠。小兔子繁育出來了,五千多隻兔子籠層層疊疊密密麻麻。雄兔一隻隻的殺掉,她攢了幾百塊皮子。單賣皮子不值錢,得請個工匠來硝製,然後通過竇家的渠道賣出去。鹽、兔子、草料、糧食,形成了交易鏈,帶起了方圓十裏的經濟。可是依舊不夠。養殖隊的人手很快招滿,她沒能力養更多的人。屯堡的擴張就似後世的企業,不能盲目,否則資金鏈一斷,會全軍覆沒。她是能逃的,譚元洲韋高義等心腹也能逃。可是鹽井的工人呢?石竹的百姓呢?所以她寧願求穩,一點點的積聚實力。
從去年夏天到今年四月,她發展的速度不算慢。可在這般速度,在巨大的饑荒麵前,好似蝸牛。在老虎營的人看著兔子流口水的時候,老虎營外滿地都是因饑餓而浮腫的人。管平波突然發出一聲嗤笑,比起石竹,劉家坳竟算富庶了!她管平波沒有葷腥、混個半飽,已算條件好了。姐姐,你敢想麽?你妹妹饑寒交迫中活了十五年!
離開了竇家,管平波的生活條件一落千丈。老虎營裏,她吃的最好。一直到現在,都是單獨吃飯。甘臨出生那一日受到的驚嚇深深的告訴他們,主將之珍貴。老虎營因主將出現士氣大振,土匪因主將死亡落荒而逃。所以沒有人願意她與戰兵同甘共苦。生產的失血過多,產後漫長的折磨,都讓她的身體急需營養來恢複。物資如此匱乏,兔頭、羊腳等一切沒辦法均分的肉類,也隻能按著等級層層下發,所有的人才會服氣與滿意。世人從來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這個不均指的是同自己一樣的人,而不是明顯看起來高高在上的、與自己不相幹的人。
兩百多個人已經如此難養,管平波有點不敢想兩千個、兩萬個、二十萬個、乃至全天下,難養到什麽程度。屯堡的思路沒有錯,可缺糧的她就是沒法快速建設起來。青黃不接的時節,這一夜,又有多少人會餓死在家中,在覓食的路上?
此時此刻的管平波,窺見了解放軍忠勇的冰山一角。她曾經看紀錄片的時候,有一個片段印象十分深刻。時隔十五年,忘記了主人公的姓名。隻記得淮海前線,一個父親來看望兒子,兒子身受重傷,卻問父親:“俺娘還挨餓不?”
父親說:“不挨餓了!早不挨餓了。”
那時候的管平波覺得挺感動的,而現在的她,回想起這個細節,差點哭出聲來。這麽多人的浴血奮戰,為的僅僅是“不挨餓”。嫁進竇家的第一天,桌上的一份不起眼的剩菜剩飯,就讓她覺得比中了五億彩票還刺激!前世的她的確無法想象從饑腸轆轆到能吃一碗幹飯之間,是比白手起家翻身做富豪還要曲折的路。
她的前世確實太幸福了。挑食、偏食。討厭吃帶骨頭的肉,嫌麻煩不肯吃魚,粳米口感不好,回家過年時,跟家人吐槽單兵口糧能說一個小時。就她這樣的,叫優秀青年,叫吃苦耐勞的典範。
疲倦襲來,管平波閉上眼。如果她的家人知道她連多刺的鯽魚都視若珍寶,會哭多久呢?
大概,一輩子吧。(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