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審訊&領人&嬉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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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審訊
管平波拿著一疊紙, 走進了審訊室。身後跟著的是這一次的審訊員韋高義。本來此事不需要管平波親自做, 奈何老虎營裏現在能正經書寫的隻有她與陸觀頤。文書工作便不能假手他人。
審訊室的光線不錯, 一張厚重的桌子,嵌著鐐銬。田威的雙手被銬在桌上,而雙腳則被銬在地上。落座後, 韋高義問:“你叫田威?”
田威沒說話。
韋高義流程化的問:“為什麽做土匪?”
田威道:“關你屁事。”
韋高義道:“見識過官府的酷刑嗎?”
田威的表情鬆動了一下。
韋高義繼續問:“為什麽做土匪?”
田威在爽快點死與受刑但有氣概之間猶豫了半刻鍾,選擇了爽快。有些鬱悶的道:“因為要交租。”
管平波在紙上唰唰的寫著。
韋高義又問:“交租跟當土匪有什麽關係?”
田威沒來由的竄出一股怒火:“你們當官的懂個屁!”
韋高義淡定的道:“是啊,我不懂, 你告訴我,我不就懂了嘛!你不說我怎麽知道?”
田威一噎。
韋高義換了個問法:“地主的租子是不是很高?”
田威道:“七三。”
“很辛苦?”
“還好。”
“那為什麽做土匪?”
田威瞪著韋高義,不肯再交流。
管平波開口道:“是因為想搶錢回來續租麽?”
田威氣呼呼的道:“不然呢?交不齊租子,第二年姚青山就不給田種,老子吃什麽?餓死啊”說著, 田威火氣上揚, “姚青山家二十八畝地沒上紅契,官府收糧就往我們身上收!本來租子就高,你們還攤派!老子不去搶, 吃你娘的屄嗎?”
管平波繼續唰唰的寫著,田威沒好氣的道:“你寫什麽寫?”
管平波道:“記錄你做土匪的理由。”
“有什麽好記的。”
管平波道:“你是我遇見的第九個因為想交佃租做土匪的。”
田威頓時不知說什麽好。
管平波又問:“做土匪,主要是幹什麽勾當。”
田威悶悶的道:“你不是都知道了麽?”
管平波道:“每一個人都不一樣。”
“那你知道了有什麽用?”
“發現問題,才能解決問題。”
田威痛苦的道:“你們漢人說話真繞!”
管平波沒理會這句, 又問:“一般打劫什麽人?”
“富人。窮人反正也沒錢。”田威惡狠狠的盯著管平波道, “你們好手段, 跟地主一氣, 故意不賣鹽,引的同鄉來抓我們!都是王八蛋!我嬲你娘!”
韋高義眉頭緊皺,管平波抬手,示意他別說話。而是道:“我是故意不賣鹽。但我沒跟地主勾結。”
“呸!你不賣鹽,姚青山還買鹽,你們不勾結,騙鬼啊!當爺爺沒見過世麵嗎?”
管平波問:“你知道為什麽我不賣鹽,百姓就沒有鹽了麽?”
“你這不是廢話嗎?你不賣,哪來的鹽?”
管平波道:“鹽梟不見了。”
田威怔了怔。
“如果巫水兩岸沒有密布的匪寨,沒有你們肆意殺人越貨的買賣。我不賣鹽,隻能餓死自己。”管平波平靜的道,“正是因為你們劫掠過盛,不管是官辦的鹽商,還是私營的鹽梟,都在石竹不獨賺不到錢,且有生命危險,我的鹽井才會成為捕殺你們的刀。”
田威花了許久,才捋清楚其間邏輯。搶商人,所以他們沒鹽了?那他不搶呢?別人也會搶啊!都不搶?沒人做土匪?他早特麽餓死了!瞪著管平波,田威胸口起伏,呸的吐了口口水:“狗官!”
管平波側頭避開,繼續道:“姚江沙說,你殺了地主姚青山的兒子。”
“對!是我殺的!”
“為什麽?”
“撕票唄!沒見過?”
“你當土匪不是為了交租麽?你把地主的兒子殺了,他怎麽還肯租田給你?”
田威又沉默了許久,才道:“那時候我已經不做佃農了。”
“專門做土匪?”
田威道:“佃農有什麽好?一年累到死,好不容易打出穀子,連口糧都剩不下!姚麻子就是個報應!要他跟我幹不幹,做你們的狗,他早晚不得好死!”
管平波道:“姚麻子死了。”
田威愕然:“怎麽死的?”
管平波道:“追你跑斷了腸子死的。”此時的人不大理解什麽叫胃出血。胃出血也不是跑步跑的。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沒有田威,姚麻子一樣會死。不過不妨礙管平波用此時通俗易懂的說法,來審訊土匪。
半晌,田威吐出兩個字:“活該!”
管平波低頭寫了一陣,又問“除了姚青山的兒子,你還殺了誰?”
“多了,不記得了。”
管平波有些無奈的看著田威:“殺人償命。”
田威哈哈大笑:“你們老虎營殺土匪早殺出了名堂,裝什麽裝?李德元有眼不識泰山,招惹了你們家的母老虎,被咬死活該!可你們也要講點道理!殺竇狗官的又不是我們,你們抓全縣的土匪做什麽?不就是姚青山求你們殺了我們,他好繼續當員外,舒舒服服的收租子嘛!你們厲害,我服氣!但別裝英雄!爺爺不吃這一套!你們有本事殺盡天下好漢!不然早晚遇到宋江,打你們個稀巴爛!”
說著奮力搖動著手上的鐐銬,怒罵道:“你們以為大家搶著租田是好事?大家搶就是因為大家都沒田種!大家都沒飯吃!大家一起死!你們殺了我!還有的是沒飯吃的兄弟造反!豬嬲的!早知道你們這般陰毒,我殺了姚青山全家!你們等著,我兄弟定會給我報仇!到時候把你擄去了山上,你才知道土匪的厲害!”
管平波冷笑:“上一個想擄我的,人頭在土牆上掛著呢。”
田威惱羞成怒:“要殺就殺!廢什麽話!”
管平波卻問:“如果你一直有田種,會當土匪麽?”
田威嗤笑:“種田有什麽好?麵朝黃土背朝天!哪有做土匪爽快,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做土匪抓到了要砍頭。”
田威撇嘴:“小妹子你哄鬼呢?姚麻子沒做土匪、沒被砍頭,他還活著嗎?”
管平波道:“如果,我說如果,你能吃飽飯,過節可以吃肉,過年可以喝酒。你還當土匪嗎?”
田威一臉看傻子的表情:“你聽過幾個地主做土匪的?我他媽要是地主,我現在就跟你們勾結打土匪了好不好!”說畢,覺得自己跟一個小女孩掰扯這話太無聊,一抬下巴道,“小妹子,我要死了,我挺好奇你們母老虎長什麽樣,能見見不?”
“見了然後呢?”
田威痞裏痞氣的道:“記住臉,做了鬼好去操她啊!這麽凶悍的娘們,少見!”
韋高義一拍桌子:“閉嘴!”
管平波踩了韋高義一腳,陰森森的笑道:“你想我先閹再砍嗎?”
田威死豬不怕開水燙的道:“褲.襠在這裏,你閹啊!”
管平波對韋高義道:“記著,下回遇見強.奸過婦女的土匪,先閹再殺!”
韋高義點頭:“好,我記住了。”
田威道:“喲!妹子挺有膽色!”
管平波沒理他,隻問:“奸.淫過婦女嗎?”
田威到底不想被閹,不願承認,撒謊道:“沒有。”
管平波回到剛才的話題,問:“你什麽時候不再做佃農,專門做土匪的?”
田威的精力漸漸告罄,聲音開始發蔫,懶懶的道:“去年。”
“原因?”
“青黃不接。”說著肚子咕嚕一叫,田威舔了舔嘴唇道:“你們的飯好吃。”
管平波沉默,老虎營的飯很難吃。紅薯、玉米、穇子、糠與少量的米混在一起,那味道簡直下輩子都難忘。可老虎營的飯是幹的,有少量的油,運氣好的話還能吃到肉。聽到這句讚美,管平波對著眼前無惡不作的土匪,就似前幾次審訊一樣,心軟了。
為了交佃租去做土匪。很可笑麽?是的,很可笑。簡直魔幻現實。可現實就是這般的可笑。地少人多,想活下去,隻能做佃農。土地瘋狂兼並下,橫豎有的是求佃的無業遊民,地主不怕沒人做牛做馬。地租慢慢漲,條件慢慢變的苛刻。青黃不接四個字,在古時,沉重的讓人窒息。
“喂!小妹子。”田威突然喊。
“嗯?”
“有斷頭飯吃嗎?”
“你想吃什麽?”
“你們養了那麽多兔子,給我一塊唄。”
管平波扯出一個笑:“兔肉不好吃。”
“放屁!兔肉不好吃,你的肉好吃啊?”
管平波笑笑,帶著韋高義出去了。田威在後頭不住的罵:“小氣!斷頭飯都不讓人吃了!我變了惡鬼,操.你們的母老虎!”
辱罵沒有起到任何作用,田威被人扔進了牢房。肚子咕咕叫,他不由想起方才的話。如果有飯吃,還做土匪嗎?媽的哪來的失心瘋,有飯吃哪個想做土匪,以為土匪很好做啊!
肚子越來越餓,突然,一個人影擋住了光線。田威抬起頭,是方才那個小妹子。
管平波蹲下,把碗遞進囚籠。田威驚訝的接過碗,揭開蓋子,豬油的香味迎麵撲來。他端著碗的手都在抖,豬油渣拌飯!田威呼吸急促,不待管平波遞上筷子,就伸出黑乎乎的手,抓著往嘴裏送。
管平波收回筷子,蹲在地上看著田威奮力嚼著油渣,垂下了眼。有些土匪殺的理直氣壯;但有些土匪,殺的真是太艱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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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領人
田威吃飽飯,把碗遞回給管平波。難能一見的美食,平複了田威所有的怒火。衝管平波笑了笑:“小妹子,你是好人,將來定能嫁個如意郎君。”
“我是管平波。”
田威聽到如雷貫耳的三個字,登時梗的說不出話來。
管平波道:“野豬沒多少油,最後一點都給你了。飯倒是還有,你要吃嗎?”
田威試探著問:“你想拉我入夥嗎?”
“沒有。”
“那你幹嘛給我吃油渣飯?”
“斷頭飯。”
“你一定要殺我嗎?”
管平波道:“田威,你在我的通緝名單上。”
田威疑惑的看著管平波。
“有名有姓的,你殺了二十六人;綁票了五次,其中三次是女眷,六個失蹤,七個放回家中,沒多久或病死或自殺了。”
田威低頭不說話。
“如果你隻殺了姚青山的兒子,我不會殺你。”管平波道,“私刑是不對,可朝廷既不替人主持公道,憑自己的本事報仇無可指摘。但你濫殺無辜,就不可原諒了。”頓了頓,管平波又道,“我蕩平土匪,就是為了道路安全。這樣大家可以安全的種田做生意,而不是像現在一樣,好容易獵到頭山羊,扛在走來交易的路上,就被殺了。每個人都生活在惶恐中,無法好好種田,無法好好經商,慢慢的,所有人都會陷入絕境。沒有鹽,沒有布……沒有米。然後,大家一起餓死了。”
田威頹然道:“我不做土匪,又能怎麽辦?”
管平波無法回答,隻得道:“我將來,盡量讓石竹的人吃飽。”
田威不知為何,胸中湧起一股酸澀。他有些哽咽的問:“姚麻子真的死了?”
“嗯。”
心中一抽!田威想起了小時候,跟姚麻子一起在田埂上瘋跑的日子。姚麻子這人,特別聰明。每一次,他都能找到最多的野果,每一次都能打中姚青山家的瓦當。
突然,田威開始狂笑!哈哈哈哈!跑斷腸子死了!笑死人了!然而,沒多久他停住了笑。姚麻子家已經揭不開鍋,不抓他領賞,一樣會死。田威不禁問,為什麽?為什麽?他走投無路做土匪要被殺頭!姚麻子兢兢業業種田,要被餓死!而姚青山那放九出十三歸的高利貸的惡鬼,為什麽不死!田威憤怒的踹著囚籠,他曾經有家,有老婆,有孩子!交不起租子,借高利貸。還不起高利貸,賣孩子。先賣了女兒,再賣了兒子。孩子被人販子遠遠帶走,再沒見過,不知死活。然後,又一年天災……老婆賣了,賣給了姚青山;房子賣了,賣給了姚青山。住在田裏的茅棚裏,伺候祖宗一般的伺候著秧苗,指望著收成,能把老婆贖回來。但他沒有等到,老婆死了。怎麽死的?不知道。
田威單手捂著嘴,不肯哭出聲。眼睛通紅,卻忍著淚。用盡全力也沒法交清租子,他不做土匪,做什麽?
許久許久,田威逼著自己平複了情緒,開口道:“我是該死。”
“我不該去殺無辜。”
“我該把姚青山剁了喂姚麻子家的大黃!”
田威劇烈的喘息著:“我沒膽子去報仇,所以我該死!”
“管老虎,你殺我,我沒話說。”又沉默了許久,田威艱難的道,“你手下好像有很多漢子。”
“嗯,以後還會更多。”
田威喉結鼓動了一下,道:“姚麻子兩個女兒生的好,給你做童養媳要嗎?”
管平波問:“你跟他……是哥們麽?”
“誰跟那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是哥們!”
管平波道:“童養媳太苦了。”
“苦你媽啊!落到姚青山手裏,誰他媽知道他賣去哪裏!窯子裏的就沒幾個能活過二十的!”
管平波道:“他的老婆孩子,送我了。”
“你收了嗎?”
“嗯,我跟他說好了。他女兒我養到十八,給兩石穀子,一床鋪蓋嫁了。你有孩子麽?”
“死了!”
又過了許久,田威道:“管老虎,你人不錯。”
管平波笑笑。
“行吧,你還有什麽想問的?”
“有什麽心願未了麽?”
田威猶豫了一下,道:“我有個兄弟,沒做過土匪,但他有一把好力氣,會大刀,你要嗎?”
管平波問:“真的沒做過土匪嗎?”
田威暴躁的道:“說沒做過,就沒做過!有我做土匪,他吃現成的就好了!”
“我去哪裏找他?”
田威伸手道:“紙筆!”
管平波從懷中掏出一疊紙並一個小炭條遞給了田威。就見田威在紙上鬼畫符一般,畫了個莫名其妙的圖案。畫完,給回管平波:“他叫張金培,也是我們村的。你去找他,他不信的。你拿我的圖去找,他會信你。”
“這個圖什麽意思?”
田威不肯說,不耐煩的道:“你找到他就知道了。什麽時候殺我!?豬嬲的,等死難受,你給我個爽快!”
“好!”管平波打開了囚籠。
田威挑眉:“你動手?”
“我動手的話,你死的比較舒坦。”公開處刑這種事,等占領了整個石竹縣,有了基本的法製觀念再說!
田威一晃神,管平波消失在眼前,隨即隻聽哢噠一聲,徹底陷入了黑暗。管平波閉上眼,任由田威軟倒在地。頸椎與脊椎脫節,神經會瞬間斷裂,同時頸動脈切斷,導致內出血,三十秒內即可死亡。
管平波退出囚籠,吩咐人收葬田威,並沒有割下他的頭顱。就像那碗油渣飯一樣,她能做的唯有如此。回頭看了一眼田威,你的朋友也是土匪,我知道。但隻要他不似你這般濫傷無辜,我就願意給他一次重新做人的機會。畢竟,在此時說甚天理王法,都不過是場笑話。土匪不能不除,因為絕大多數土匪,還是跟你不一樣。
走出監獄,陽光刺的管平波略眯了眯眼。不遠處的大黃跟阿顏朵玩做了一處。金竹寨真是個神奇的部落,他們好像真的能跟動物溝通。可這麽一個可愛的部落,被土匪殺的隻剩五人。不知道這份天賦,能否流傳。
三旗隊第一小隊長李修傑帶著隊員護送著姚江沙回村,順便接手姚麻子的家眷。他曾是竇家佃農的兒子,上有兄長,下有幼弟。夾在中間的他備受忽視。聞得竇宏朗赴任招打手,他父母毫不猶豫的把他送去了竇家。知道有危險麽?知道。但還是送了,因為家裏養不起。因為餓,所以長不高,所以被“公推”給了姨奶奶耍。當日一起來的人,活著的就剩他們幾個。排擠他的壯漢,也死了一群。他就這麽默默的在老虎營裏,混成了隊長。悶頭走在路上,雖然竇向東不似姚青山那般苛責,他還是對姚麻子的經曆感同身受。心裏恨恨的罵,地主都是狗日的!
姚家村挺遠,他們卯時打著火把出發,申時才抵達目的地。一個老者在村口抽煙,見了姚江沙背著口袋,又看到老虎營標誌性的軍裝與短發,騰的站起:“你們真抓到田威了!?”
老者就是姚家村的村長。村長,是老虎營的叫法,人家自己叫族老。族老不是族長,乃家族或村中輩分高年紀大且略有薄產的人,才能有這個地位。管平波召集會議的時候,即便有兔子肉作為誘惑,各大地主也懶得去,便推舉了族老們。
姚家村的族老名喚姚金子,看著姚江沙兩個的鼓鼓的布口袋,搓著手問:“多少斤鹽?果真有四十斤?”此時的鹽價已經飆到八十文一斤,四十斤鹽就是三千二百文。這個數,也就夠管平波在竇家做姨娘的時候的兩個銀鐲子。然而擱在百姓人家,是巨款。
姚江沙把牽驢的事解釋了一下,又低落的道:“麻子哥死了。”
姚金子怔了怔。
姚江沙又道:“麻子哥把嫂子賣了,賣給了老虎營,他們來領人的。”
姚金子張了張嘴,半晌說不出話。默默的帶著人去到姚麻子家裏,進去告訴一聲,屋裏立刻傳來了絕望的哭聲。姚江沙忙喝止:“閉嘴!別哭了!叫姚青山聽見,你們就去不成老虎營了!”
麻子嫂顫抖的問:“老虎營在哪?”
姚江沙喜歡占點小便宜是真,對姚麻子有感情亦是真,盤算著姚家的幾床鋪蓋,低聲哄騙道:“麻子哥拿命換了你們娘幾個的命。老虎營好,數不清的鹽,頓頓有肉。你快跟著人走吧!”
麻子嫂搖頭:“你哄我!沒有這樣的地方!”
姚江沙呸了一聲道:“哄你幹屁,他們待客的都是粥!我還想去呢!再說了,麻子哥畫了押、按了手印,你不去也得去!囉嗦什麽!”
李修傑跟進屋,露出個笑容道:“嫂子,天色不早,我們得趕回去。你收拾收拾細軟,就走吧。”
麻子嫂恐懼的看著陌生的李修傑,垂淚問:“麻子真死了?”
姚江沙隻得解釋,如何追的田威,如何吃了兔子頭,如何吐了血,如何賣了人。解釋中,鄉親都圍了過來,紛紛罵都怪田威做了土匪,不然姚麻子就不至於跑斷腸子了。
李修傑看著群情激奮,不知所措。石竹是個苗漢雜居的地方,方言千奇百怪。這幫人大概都會說一點子雲寨的漢話,可此時他們自己人,說的全是苗語,李修傑一隊人,半個字都聽不懂。
吵嚷間,外頭一陣亂嚷:“姚地主來了!”
順著聲音看去,隻見一個大腹便便的老頭走了進來,正是姚青山。開門見山的問:“姚麻子死了?”
眾人點頭。
姚青山道:“那我的租子與債你們怎麽還?”
麻子嫂臉色一白,不是走投無路,姚麻子怎會翻山越嶺的抓土匪?
姚江沙想起老虎營,終於換成漢話道:“姚麻子把嫂子賣了,你要債就把房子收走吧!”
姚青山臉色一沉:“賣給哪個了?”
姚江沙指著李修傑弱弱的道:“老虎營……”
姚青山扭頭看見李修傑短發青衣,知道是真老虎營的人。咬著牙,連續幾次深呼吸,天人交戰了許久,終究不敢招惹凶名在外的母老虎,不情不願的道:“契給我看看。”
李修傑把按了姚麻子手印的紙給姚青山看了一眼,又收回了懷裏。模糊的手印,在古代其實從來做不了憑證。阿q被砍頭,無非畫了個圈,就當做認罪。姚青山神色變幻,突然一揚手道:“我給管老虎一個麵子!賬就不要了。”說畢,大喝一聲,“把這婆娘趕出去,東西收了!走!”
姚江沙就眼睜睜的看著麻子嫂母女三人被丟出門外,家裏的棉衣棉被、鍋碗瓢盆等物被姚青山家的幾個幫閑火速的卷的一幹二淨,連床草席都不留。
麻子嫂哭的聲嘶力竭,帶著兩個年幼的女兒,赤著腳,被閑漢趕出了村。李修傑不欲與村民起衝突,何況反正到了營裏什麽都有,那破爛被子早晚被丟,也就沒做聲。
麻子嫂一步三回頭,看自己的家,看自己生活多年的村落。想姚麻子,想他的聰明能幹,以及……當年在遊方坪上唱的情歌。
麻子嫂牽著兩個女兒,蹣跚的跟在李修傑身後。一直走,一直走。路過另一個村莊的遊方坪時,她突然唱起了歌。
“一根紫竹一尺長,
根雕短笛聲悠揚,
曲曲逗得喜鵲叫,
句句印在妹心上。
煮對雞蛋和蜜糖,
雙手端給吹笛郎,
無情無緣吃一個,
有情有緣吃一雙。”
眼淚滑下,麻子哥,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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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嬉鬧
儀仗在前開道,孔彰騎著馬,一路小跑至素心庵下馬,拾階而上。素心庵乃定遠伯家廟。當日陸觀頤所述陸家家風嚴謹,倒不是謊言。定遠伯雖武將起家,卻最信理學那一套,對子弟要求極嚴,故在勳貴皆鬥雞走狗時,他們家還能出陸氏之父這般兩榜進士。對女子要求更苛刻,第一代定遠伯為了明誌,就修了素心庵作為家廟,用以贍養寡婦以及婆家無力養活的出嫁女。也算老伯爺心裏明白,倘或想要人守寡,定是得給飯吃給衣穿,否則人家憑什麽守呢?正因此故,陸氏一門三百年,才無一人改嫁。
宗族繁衍,難免有貧有富。久而久之,素心庵的寡婦們就想出了一些補貼家用的法子。與尋常尼姑不同,素心庵的姑子是決計不許出門走街串戶的,門口幾層壯漢守衛,等閑不得出入。她們就隻得做做針線或飯食,吸引城中官眷來走動。妙在素心庵是陳朝初立時所建,那時京城地多人少,定遠伯胡亂在城牆左近圈了一塊,哪裏知道後來變成了香餑餑。官眷們在家悶了,一層層的往素心庵散心,鬧得素心庵香火旺盛,不是一等一的世家,竟是進不得門。
孔彰目不斜視的往裏走,他奇異的長相讓人難忘,守衛人紛紛磕頭見禮。素心庵是不許男人進入的,然畢竟是陸氏家廟,裏頭許多守寡的婦人養了兒子,總不好攔著人家母子天倫,便又規定,凡母親居於庵內的,驗明身份,兒孫可以入內探望。孔彰之母雖是寡婦,但孔家又不窮,犯不著出家,隻陸氏在公主府內住的憋悶,帶著一對孫子來庵中小住,孔彰正是來看母親的。
陸氏父兄皆喪,一門死的隻剩下她與遠在天邊的陸觀頤,算族中不得臉的,又不肯出家,按理說住不進家廟。奈何她公公孔擇鄉為吏部尚書、天子心腹,養了個兒子又做了端愨公主的駙馬。婦人麽,看父、看夫、看子。娘家雖敗,然夫家興榮兒子爭氣,便誰都不敢小瞧她。見她下帖子欲來消散,立刻齊齊整整收拾了三間淨室,原是在東廂,正屋的宴國公太夫人忙忙讓出來,道是不敢不敬皇家,硬是換了居所。陸氏便帶著孔嫻孔博在正屋裏住了。
天氣甚好,陸氏帶著孩子在院中與宴國公家的閑話,孔彰進來,又是呼啦啦的跪了一地。孔彰被陸氏的禮梗的胃疼,三步並作兩步的扶起母親,回了正屋。
進了門,孔彰低聲抱怨道:“母親也不怕折了我壽。”
陸氏嬌小,偏孔彰生的高大,她踮起腳才把兒子的頭拍了一下:“天下至貴不過皇家,我如何折你的壽來?”
孔彰不躲不閃,待陸氏拍完,攜著她進了裏間。孔彰一家久居邊塞,生活裏帶了許多異域習俗。譬如他們更習慣在屋內鋪上厚厚的地毯,席地而坐。許久不見父親,兩個孩子都不大認得。孔彰伸手去抱孔嫻,卻被她躲過,藏在陸氏身後,不肯出來。
孔彰笑笑,拿出幾顆亮晶晶的糖果。小孩子總是好騙,陸氏怕他們壞牙又不許多吃糖,不一會兒,就被孔彰哄到懷中。再一刻鍾,孔嫻已被孔彰逗的咯咯直笑了。
孔彰抱著一雙兒女,不住的親。陸氏見孔彰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便道:“有什麽好事?高興成這般模樣。”
孔彰低聲道:“晉王答應我去河東郡平叛了。我才在公主府接了旨。此去不知何時歸,母親多多保重。”
陸氏垂下眼,天下母親皆是一般心思,獨生兒子,哪個願意放去戰場?隻如今母子幾人的處境,確實艱難。孔彰又心心念念要回西薑,如何攔得住?扯出一個笑臉道:“多的話我不說了,你自家一切小心,休叫我掛念。”
孔彰道:“我出門打仗,母親更出不了京城。但也不是沒有機會。外頭越發亂了,我將西薑的親衛都留與母親,但有紛亂,令他們趁亂帶你出京。如今孩子也大了,不似以往行動不便。隻消出了京,立刻往南繞行,再西進。若我那處戰況尚好,亦可來尋我。匯合後,往西薑去找阿爹阿娘,我們一家才算真正團聚。”
陸氏強忍著心中酸楚,她生於中原,難免想念家鄉,故才提議孔彰帶著家眷回來走走。路上發覺迦南懷孕,兩口子為了孝敬她,也沒往回折。哪裏知道這一走,就走到了絕路。看著孔嫻肖似迦南的麵容,更覺愧疚。是她的任性害死了迦南。
活潑的迦南,全不似中原女子的拘謹。小時候就說要嫁孔彰,單於笑嗬嗬的應了後,更是日日跟孔彰一起瘋。闖禍了,被閼氏追著打的時候,躲在她身後,理直氣壯的頂嘴:“我姓孔的,你管不著!”
母女兩個繞著她,一個追一個逃。有時惹事了不敢回家,就死賴在孔家不肯回去。美其名曰:“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做了漢人的兒媳婦,就學漢人的規矩,侍奉翁姑。”把閼氏氣的倒仰,迦南就使眼色給孔彰,要孔彰去撒嬌。西薑王庭的一大奇景,便是孔彰不肯讀書就往閼氏身後躲;迦南操蛋就往陸氏身後藏。實在惹的長輩不高興了,兩位母親聯手告狀,單於使人揪了兩個熊孩子,親自一頓打,方才肯收斂些。到底單於也是個死慣孩子的主,沒舍得下狠手,不出三五天,兩個熊孩子故態複萌,陸氏和閼氏有時真是想掐死的心都有。
而現在,迦南去了,孔彰也不再操蛋,陸氏卻覺得安靜下來的家,壓的她喘不過氣來。孔彰想去西薑她能理解,不說生於西薑的孔彰,便是她,亦懷念過去那“操碎了心”的歲月。可是西薑不是淨土,單於也不僅僅是慈父。
從更西之處的邊陲,一步步吞下東薑,即將統一薑戎全境的單於,豈會隻有慈眉善目?精讀史書的陸氏,又何嚐不知曆來戎狄對中原多有覬覦?孔彰回了西薑,翌日單於揮軍東進,孔彰能親手屠戮他的同族麽?出身千年名門的孔彰,便是叛出中原,他會被西薑單於信任麽?尤其是迦南已故,西薑王庭便已不再是孔彰的家。孔嫻再像迦南,她姓孔,不姓薑。
可孔彰有得選麽?沒有。不曾被中原善待過一日的孔彰,褐發綠眸的孔彰,從一開始,就沒覺得自己是漢人。良久,陸氏問道:“我們走了,豫哥兒怎麽辦?”
孔豫和,是孔彰新得的兒子,孔彰卻是一臉嫌惡的道:“他有皇帝外祖公主娘,何須我們理會。”又擺手道,“我難得出來一日,不說掃興的事。”說畢,一手拎起個孩子,輪番拋著耍。
孔彰天生神力,兩個小娃娃在他手中似毫無重量般,穩穩的拋上,穩穩的接著,好不刺激!孔嫻姐弟興奮的尖叫,滿院子都是他們的笑聲。孔彰雖被端愨逼出了一身心機,骨子裏依舊是那個被寵壞的熊孩子。抱住兩個孩子倒回地毯上,笑鬧做一團。
人情骨頭香,時間隔絕不了父子天性。遊戲中,疏離化作雲煙,父子三個登時變的親密。
玩耍中,孔嫻突然伸手把陸氏的發簪扯下,陸氏的發髻立刻鬆了一半。恨聲罵道:“這手多的毛病跟你一模一樣!”
不提還好,一提孔彰索性把另一邊發簪給拔了。陸氏頭發散開,簪子搖搖欲墜的插的亂七八糟。孔彰哈哈大笑:“比盤著好看。”
陸氏好容易用假發和簪子蓋住的幾縷白發全暴露了出來,惱的順手抄起個雞毛撣子就拍孔彰,孔彰帶著兩個孩子在屋中上躥下跳的躲。孔嫻不知情況,隻知道跟著爹一塊兒瘋跑,在三間正屋裏呼嘯來回。
陸氏哪裏追的上孔彰?她連孔嫻都輕易抓不住。翻個白眼,自去梳妝台前盤頭發。有那三個祖宗,懶的再戴首飾,不過盤了個團髻。她早就不去追了,那三個還跑的不亦樂乎。不一會兒,竟是帶出院子,往後頭園子裏去了。
陸氏聽見隔了幾重房屋傳來的隱約的大呼小叫,輕笑。走出屋外,看著屋頂切割出的四角天空,不由想起了西域氣勢磅礴的蒼穹。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吵鬧聲由遠及近,孔彰一手摟起一個孩子的腰,挾風衝進了屋內。倒在地毯上,一陣大笑。
陸氏笑罵道:“被你們禍害一遭,我是再沒臉住在庵裏了。起來,我們回去。”
孔彰滾在地毯上,欠抽的道:“又不是沒給錢,幹嘛不好意思住?我這是帶著孩子彩衣娛了所有的外家長輩,《二十四孝》都要記我一筆的!”
陸氏終於忍不住,對著孔彰的肚子就踩了一腳!
孔彰“啊”的一聲,吐舌歪嘴翻白眼,孔嫻也跟著倒下,接著孔博不甘落後的倒下,皆是一模一樣的動作,而後又齊齊爆笑。
陸氏:“……”
一片歡騰中,沒有人注意到,陸氏的陪嫁丫頭低垂著頭,掩蓋住了她的眼神閃爍。
而陸氏嘴裏雖不住的嘮叨,但見三個孩子高興的模樣,心中不由動容。
其實做個西薑人,也不錯。(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