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赤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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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眼又是兩日過去,這日傍晚周朝秀領著張嫣出門來到右五巷子前。

    已完成典租交易的鋪麵寬有五間,這時候外頭已搭好竹架,幾個匠人正修補屋瓦。

    周朝秀做著解釋,半仰著頭看房簷瓦當獸紋:“原來這宅子典租給的是李家大房的舅舅家,這一租就是近三十年。房屋各處需要修修補補的極多,這半月裏若天氣晴朗,咱就能快些搬進去。若多幾場雨,就得延緩一些。”

    怕張嫣不清楚內情,他深入解釋:“屋瓦好修補,麻煩的是木匠活。木匠活修補也不難,屋裏頭就是下雨也能做活。可刷漆時不能受潮,不然這漆就沒啥用。”

    不刷漆的木頭,好看不好看另說,也用不長久。

    張嫣小腹微挺,她嘴角含著笑意:“典租了這屋子,阿秀豈不是沒錢做收購夏糧的買賣?”

    “會有錢的,收夏糧前弄不來錢,就把那驢子賣了。每日養著沒人割草,光吃豆料,實在養不住。”

    周朝秀半眯著眼語氣沉穩,卻讓張嫣越發看不懂了,不由擔心:“阿秀,不要再拿陳可昌的錢。”

    “不拿他的,這世上來錢的路子多,何必舔著臉去搖尾巴?”

    周朝秀說著露笑垂首,目光注視下,自己左手五指蜷縮、伸展,雖不利索,可現象是趨於利好的。

    好了傷疤忘了疼,傷勢恢複勢態良好,心中幹一票的心思更為強烈,似乎已到了難以壓製的地步。

    領著張嫣在院子裏轉了轉,院子裏地麵鋪徹石板,可能有百年歲月,踩在略坑窪不平的石板上,張嫣圍繞著院內南側的小片菜地、花園轉了兩圈,看得出來她非常喜歡。

    北邊是灶房,也有北邊二層樓鋪麵的原因,院內北邊這一片可能光照並不好。

    隨後又登上修成二樓的正房,這正房堂屋寬三間,一樓就一個寬闊兩間的堂屋和靠北內室,樓梯在堂屋南端。張嫣小心翼翼扶著護欄往上走,許多階梯木板因潮濕腐朽或開裂已被撤去,是要準備重新鋪徹新木板的。

    跟在張嫣後麵,周朝秀垂眉不去看張嫣那新綠、素白兩色重疊的百褶裙。

    上了二樓,許多木質地板也被整片揭走,張嫣皺眉不已:“竟然是大修,這得花多少銀子?原來典租的那家,就這樣退還給了主家?”

    “誰讓他們是親戚?”

    周朝秀來到窗戶邊,望著西邊火燒的殘雲,心情不由深沉,口吻嘲弄:“李家老太君還在家,說話還是能起作用的。人家內侄退個屋子,別說李家的外姓家仆,就是家中嫡親的掌事、拿事的人也不敢給老太君添堵。”

    “這家大業大的就怕起紛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個虧李家也就認了。估計咱給的租金,半數能用在修修補補上。”

    周朝秀又推開東麵的窗戶,指著院內說:“灶房邊得搭個柴棚,儲放柴木。我如今大小也算是個官,衛裏會發柴炭,不管給柴炭還是柴炭折銀俸,這家裏反正得多儲備些柴木。”

    “夏糧出來前,我會將五間門麵做好規劃,其中四間用來儲糧,足以儲放二百石。若無差錯,以後雇個能說會道的掌櫃,喊兩個弟弟來打下手曆練者,嫂子盯緊賬簿,這買賣就能做下去,做長久。”

    張嫣聽著心驚不已,心中惶恐略帶顫音:“阿秀,收二百石糧,怎麽也要四五十兩銀周轉。這錢,你從哪裏籌措?”

    “嫂子放心,不會去找陳可昌借貸。”

    見周朝秀隻有這麽一句話,已不像過往對待自己那樣坦誠,張嫣不由苦笑:“倒是希望你與陳可昌去借貸,你這讓人摸不著脈絡,心裏總是惶恐,仿佛一腳就踩到坑裏去。”

    迎著張嫣目光,周朝秀露出笑容:“會好的,坑坑窪窪爛泥地擋不住咱。”

    張嫣也唯有一聲歎息,看屋內光禿禿的桌椅,一些桌麵已然開裂:“這些也是要修補的?”

    “嗯,木匠活才是大頭,外頭修補瓦頂,補牆刷粉倒是小錢能辦好的。”

    張嫣已沒了興致,周朝秀就陪她走出宅院,見河邊攤子上正賣字畫,張嫣提議:“要搬新屋,也如此寬敞亮堂,該裝裱一些字畫才對。”

    周朝秀抬頭看了那秀才和男兒裝的少女,就點頭:“也該如此,之前還沒想到這一茬。”

    上前,張嫣先看著價值上掛起的畫卷,那秀才正坐在桌前,左手撫須右手提筆,不時詢問麵前拘謹的粗衣農人,替這人寫著一份家書,周朝秀側耳傾聽,大意就是問候在大同服役的兒子近況如何,並絮絮叨叨講述家裏、鄰裏近來發生的事,遠到親戚家外嫁的女兒鬧不和跑回娘家,近到鄰居家的豬下了一大窩。

    這秀才先生倒是好耐心,不分巨細書寫著,信紙寫了一頁又一頁。

    見一時完不了,周朝秀索性也欣賞一些懸掛起來的畫卷,目光停在一幅題字《赤兔》的畫上,畫中是一頭卷毛枯瘦,毛色偏黑、暗色的馬兒,蕭索之意直衝周朝秀心神,勾動他心中戾氣,雙目陰鬱死死盯著畫中枯瘦絕食的赤兔,仿佛看到曾經的自己。

    若無這一切的變數,自己這時候應該再跟陳八郎在悶熱潮濕的燒炭窯洞裏拾撿木炭,討論著休息時間。

    “阿秀?”

    張嫣一聲低呼,周朝秀才回過神,這時候他竟然聽到清脆的繃簧響聲,垂頭去看,自己左手能動,卻軟弱使不上力氣的拇指竟然能扣動生硬繃簧。

    不由深吸一口氣,周朝秀擠出笑容:“這是一幅好畫,嫂子可有看上的?”

    “有,這四副梅蘭竹菊生趣盎然,當掛在正堂裏。”

    張嫣隻是覺得周朝秀神情有些低落、走神,並未察覺異常,揚著下巴看掛起來的一組畫,周朝秀去看也覺得生動如實,不知該用什麽合適的詞匯來描述,就說:“好,像真的一樣。可始終覺得不如《赤兔》一些,赤兔這畫能傳神,仿佛能說話一樣。”

    張嫣歪頭去打量《赤兔》,細長濃黑眉梢淺皺,看不出有多好,就像一頭亂糟糟的饑餓野驢子,馬的模樣都無,哪裏有一絲神駒赤兔的霸道俊秀的精神?

    這時候老秀才將信紙用麵漿封好,手裏捏著一枚老農給的當五銅錢,回頭仰視掛起的赤兔畫卷,語氣感慨:“此畫乃我青年時所做,至今已有二十三年矣。之前藏於家中不曾見人,後北遊京畿時就帶上了,在這裏掛了半月餘,也就閣下能領與老夫當年交領神意。”

    “不知先生可願割愛?這畫若能時刻觀瞻,就如軍鼓號聲一樣,能激勵小子昂然上進。”

    “足下當知剛則易折的道理。”

    稍稍沉默,這老秀才回頭上下打量周朝秀,輕輕搖著頭:“赤兔之誌,可謂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而足下,雖是如此,可卻少了赤兔忠謹恭順之心。”

    “老夫觀你目光睥睨,這街上左近百餘人,而你隻看我三人,對旁人不曾多看一眼,如視無睹。如此目中無人自以為是,哪裏又會是個秉性恭順之人?”

    周朝秀深吸一口氣,擠出微笑:“能騎赤兔的,唯有董卓、呂布與關帝爺,再無他人。小子不覺得赤兔是恭順秉性,實乃桀驁不遜之翹楚。”

    見他不言語,周朝秀又說:“寧餓死,也不願與凡夫俗子同存,這就是赤兔之誌。實在喜歡這幅畫,還望先生能成全。”

    “一幅畫而已,你要就拿去吧,隻望你好生看養著。”

    老秀才說著就挑落畫卷,卷好後用絲繩打結,就遞給了周朝秀。

    周朝秀伸出雙手接住後,說:“小子周朝秀,是這張家灣巡夜軍河西鋪的鋪長。雖管的是夜裏的事情與先生生活沒多少交集,可若遇到麻煩,小子將全力以赴。”

    “自然知你是巡夜軍的鋪長,給你這畫不是因你是個鋪長,是因你喜歡這畫,僅此而已再無他意,莫作多想。”

    老秀才仿佛在申明什麽,隨後才說:“老夫自滄州來,姓張,名喚宗柔,秀才功名。張家灣這地方,足下能遭遇瑣事滋擾,卻不會有瑣事來滋擾老夫清淨。”

    似乎不領情還看不起自己,周朝秀心中如此做想,依舊笑著:“現在這世道變化莫測,誰又能說得準自己明日在哪個槽吃飯?今日承張先生的人情,他日自有厚報。”

    老秀才也隻是笑了笑,笑的自信,仿佛真的不怕牛鬼蛇神來滋事一樣。

    隨即扭頭去看張嫣,見張嫣微微鼓起的小腹及發間釵子,就說:“夫人又中意哪幅畫?”

    “這套梅蘭竹菊四君子,不日將搬來此處,正好裝點新居。”

    張嫣又指著一張《泰山圖》:“這幅也算上,一共約多少錢。”

    老秀才微笑著:“既然今後是鄰居,就收夫人三百五十文,或半兩銀子。”

    周朝秀掏出一把碎銀子,張嫣卻把那一枚五兩重的元寶取出,一手搭在周朝秀手上,另一手把銀元寶遞上去:“勞煩張先生裁剪開。”

    老秀才接住銀元寶放在桌上,從桌下取出天平和剪刀,擺好天平,用剪刀裁剪銀元寶,酌量增加,快到半兩銀時把銀元寶遞還張嫣,臉上洋溢笑容:“足量的官銀,算起來老夫今遭還討了些便宜。”

    老秀才回頭招呼男兒裝扮始終旁觀的女兒:“妙童,取吾那副《燃燈寺塔祥雲圖》來,算個添頭。”(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