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風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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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風平浪靜中度過兩天,初四日傍晚,周朝秀與張嫣在院子裏包粽子時,周朝英在外扣門。
周朝英自己提起柴門走了進來,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僵著蹲坐在周朝秀身邊,解下笠盔說:“我知道你這有三石大白米,給哥一石。”
說著,他伸手在小木桶裏撈一粒泡軟的紅棗塞口裏吃著,可能是因為甜蜜口感露出笑容:“粽子也煮一些,我好拿去與同夥弟兄吃一吃。”
張嫣臉色木然,纖細指頭挽動,垂眉用浸泡後的稻杆捆紮粽子。
周朝秀拿起手巾擦拭雙手:“一石大米,不算什麽。大哥要的話,我這就牽驢子幫你運過去。就不知道你拿這麽多米做什麽?若是換銀錢,咱這還有二三兩銀錢。”
“十二日營裏弟兄才發俸米,各家眼前又青黃不接的。”
周朝英說著斂去笑容:“一石米一百五十斤,每人十斤,分給十幾個人,有那麽兩三人念咱的恩情,這事兒就做的值得。你若希望哥哥在營裏站住腳,就得幫著一把。這種機會不好找,也是碰上了,不願救這麽錯過,這才厚臉上門來借糧。等幾日我地裏夏糧收了,就按市價還你。”
“不會讓你吃虧,一石米眼前能賣八錢銀子,收夏糧時每石糧也就兩錢、三錢,咱還你三石糧食。”
周朝英侃侃而談,目光打量著弟弟:“於情於理,你怎麽也會同意的。”
“大哥不還三石糧,這一石米我也是願意給你的。”
周朝秀語氣沉悶,低著頭:“我不缺這一石米過日子,幾石米對我來說已無關輕重,於我想做的事情比起來,這點東西真不算什麽,大哥需要就拿去。”
聽到這如同賭氣、似有意比較的話,周朝英初以為是弟弟在鬥嘴,不由露笑順著杆子往上爬,笑吟吟打量周朝秀似要看笑話:“既然阿秀如今闊綽了,不若借三石於我?”
“隻能給你兩石,一石米要留著與嫂子吃。”
周朝秀語氣依舊沉悶:“這青黃未接的,糧食比錢好使喚,缺啥拿糧食換比用錢買要劃算一些。大哥是現在要米,還是明日來取?若是明日,你就得帶人來搬,我與嫂子要去所裏看望三叔、七叔兩家。若是現在需要,我去本鋪點驗時,正好能順路幫你馱到守備營。”
“真給兩石,那就現在幫我運到營裏。”
周朝英語氣激動,嘴大張著露笑:“好弟弟,有這兩石米,弟兄們記住這恩情,年內哥哥怎麽也能做個總旗!”
周朝秀當即起身對張嫣說:“今夜估計許多同僚會帶粽子到鋪裏,嫂子煮個三四十個就夠用。”
張嫣依舊臉色木然不做表態,周朝英垂眉打量她鼓起的腹部,不由撇嘴冷笑又斜眼打量一眼弟弟,不說什麽就跟著周朝秀去灶房搬運大米。
兄弟兩個合力將兩袋米掛在驢背上,牽著驢子走出巷子,背後是光線已不灼熱,依舊白花花的陽光。
似在感歎,周朝英喟然:“真沒想到,你會這麽輕易答應這事兒。總以為你會推三阻四,再不濟也會冷臉嘲諷幾聲不情不願把這米借給咱。哥哥是真想抓住這機會,左右能靠得住,借來糧食的隻有阿秀你一個了。”
“實在是沒想到……若無那潑婦作梗,你我兄弟可能早就過上好日子了。”
聽著他莫名感慨的聲音,周朝秀麵容沉靜:“大哥,適才已說過了,是我不缺這兩石米。你也不需這樣,你我之間的賬沒那麽好算,到現在我依舊是有怨氣的,有時候想跑到炭場去,一把火將認識的、不認識的統統燒成灰。”
“嗬嗬,阿秀你說不缺這兩石米,那旁人去尋你借糧,你會這麽痛快答應?還幫著馱運?”
周朝英右手負在背後,左手壓在佩刀刀柄上,頂上笠盔遮住眼簾,讓人看不清楚:“你我是兄弟,爹娘沒了後,也沒了那潑婦,你我兄弟自會相互拉扯、幫襯著,這是不需要人教授、勸說的。”
周朝秀聽了不辯駁,也不再言語,大簷笠盔遮掩鼻梁,牽著麻繩仿佛專心趕路。
走出巷子,沿河街道上,周朝英斜視瞥一眼,就問:“剛才見你雙臂抓米袋時腳步不穩用力不均,左臂的傷還未痊愈,還是留下了隱疾?”
“還不清楚,臂膀力氣一日日恢複,也不知能恢複到什麽地步。最好就是恢複如初,稍差一些也與常人不差多少,家傳的雙手刀法必然會受一些影響,難像以往運轉自如施展由心。不知大哥還記得多少刀法,若記得不全,我還能幫大哥補全。”
周朝秀說著抬頭,加重口吻再問一遍:“伯父的刀法比營裏的刀法繁複一些,營裏的刀法簡練實用,是戰陣合擊混殺用的,技巧偏重殺敵,輕視自保。咱家裏的刀法比營裏的刀法,多出的就是自保的技巧。你也知道,這類技巧是老軍的看家寶貝,是新軍、老軍的區別。”
周朝英卻是笑著搖頭,頗有感慨、自己的見地:“我雖有一把力氣,可一個人的力氣再大終究有耗盡的時候。我的刀法再好,在你麵前也是無用,在其他好手麵前也是無用。天資不在這裏,與其耗費精力鑽研刀法,不若拉一幫弟兄,戰陣之上並肩進退,離開營伍一眾弟兄相互照應著,遇事一擁而上,總比我一個人要強的多。”
也不看周朝秀,他輕輕仰頭看著遠處蕭太後石橋上往來的巡倉兵丁隊列:“不是哥哥不想學,而是打心底裏不想學。學上一點本事就會逞能、逞強,會輕視旁人。若不學這點本事,遇事隻能靠交結的弟兄來辦,那哥哥就得全心全力去交結弟兄。”
停頓片刻,周朝英露出冷冷微笑:“這大概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就是去搶去騙,我也要拉出一幫弟兄。以前那種活法,你受夠了,我何嚐不是,進了守備營,戚將爺又是個軍法嚴明的,營裏頭個個都是有本事的,不差邊鎮兵馬,這種機會哪能錯過?”
周朝秀又不語,周朝英斂容,詢問:“你與張氏如何了?她雖不喜我,可我也能看出她看你的目光比看周朝良還要親近三分。那潑婦若能有張氏這樣的三分情義、仁善,我等又何至於眼前這境況?”
稍作考慮,周朝秀道:“我與她至今是清白的,從炭場出來入繼大宗時,我才發現還有人比我還可憐。大宗當時的狀況,是要活一起活,要死真會死一起。就那麽相互拉扯著,沒想那麽多。”
“這兩日看鏡子,臉上有了活肉,不像剛出炭場時臉上隻有一層皮。那時自己都不願看自己的模樣,哪裏會去奢望女子喜愛?活死人一樣,隨時可能橫屍荒野的人,又哪裏會去想明日、後日的生活?”
周朝秀說罷一歎,又露笑:“說起女人,右五巷街口賣畫的張秀才有個活潑女兒,我見了幾次,反倒有與她過日子的想法。”
周朝英怔怔看了弟弟側臉片刻:“我不管你究竟如何看待張氏,如你說的那樣她也是命苦。她的事情是拖不得的,你總不能去抱養一個孩子來欺騙三叔、七叔他們。你得為她以後著想,即便不願娶她,也要有個一兒半女陪伴她才對。”
他語重心長:“如你我兄弟這樣再差,好歹也是個伴。若有一日你突然如周朝良那樣沒了,或許我也就沒心思去交結朋友籠絡弟兄,白日軍營裏操訓,夜裏在賭棍、暗娼中廝混,能活一日活一日那樣活著。你我堂堂男兒都需要個伴兒,就別說張氏一個小女子了。”
“至於放張氏回真定娘家,這種事兒我想你也是不樂意的。”
周朝英說到這搖搖頭,又斜眼看著弟弟說:“以前你還小,後來在炭場裏,炭場裏的人想做髒事一個個沒本事、沒機會、也沒膽量去做。現在你又被錦衣衛看中,同僚左右都是有本事有前程的人,一個個顧忌錦衣衛稽考,不願染髒衣裳、手腳,所以你沒怎麽見識過髒事。”
“你與張氏的事情,其實隻有你與她會在意彼此是否清白,或許隻有你一個人在意這份清白。”
周朝秀聽了沉默不語,才問:“大哥這樣想,難道鄰裏,及許世平、李純文這些人也這樣想?”
周朝英也是沉默片刻,才緩緩回答:“他們與周朝良有交情,可周朝良已沒了。香火情淡薄,不值得他們操心多少。我覺得他們會認為你與張氏結合後也是一樁好事,這樣他們眼裏周朝良的骨血也不會受多少窩囊氣。”
周朝秀斜視看一眼自己哥哥的黝黑臉頰,咬咬牙說:“我明明是清白的,可始終覺得自己心中有愧,仿佛真做了道德不容之事。可你們一個個的,總是在勸說、逼我去做違背道德的事情。我真不知到底是誰錯了,還是說這就是個男盜女娼的世道?”
“阿秀,這世道就這樣。人生短短,行樂要乘早……如你這樣的,或許真該累死在炭場裏,也就沒了這類沒意義,卻讓咱為難的疑問。”
周朝英也回頭看自己弟弟的臉,隻覺得這張臉是那麽的青澀,猶如稚童:“背信棄義男盜女娼,這就是世上的人心,人心都是黑的。隻有親近家人前,是暖的,也僅能夠暖暖手,救不活一個快凍死的人。”
周朝秀卻笑了,仰頭看天際火燒雲,眼神深邃:“真想一刀斬了這黑白不分霧騰騰的世道。”(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