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我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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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滿腹的狐疑和焦慮,許安然靜靜地跟著那女子走到了一個房間門口,小手有些局促地攥在了一起,走兩步便要回頭看一下律淩辰是否還站在原地。
因別墅裏有地暖,進來便不覺冷,律淩辰便將她的帽子、圍巾和手套一並取了下來拿在手裏。她回頭看他的時候,他不方便招手,便笑衝她點了一下頭。
不知道有多少次,許安然很想放棄往前走,很想跑回去他身邊,跟他說,我不想一個人去。亦或是告訴他,她不想來這個地方,她想回家。但每每觸及了他期盼的目光之後,她就將心裏的念頭狠狠地壓了回去。
雖然她還不知道,律淩辰帶她來這裏究竟是為了什麽,但她不想將自己懦弱的一麵展現出來。深吸了一口氣之後,房間門也拉開了,她最後確認了一眼律淩辰還在原地,頓了大概兩三秒,才隨著那個女子進去。
“嘭”的一聲,門合上了,許安然的身體也隨之一顫,雙腳如同被釘在原地一般一動不動。她驀地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呼吸也在加快。
這是怎麽了?
她隻當自己是因為對未知事物的好奇與焦慮而如此。
入了這個房間之後,那個女子便也停了腳步。許安然剛想打量一下周圍,卻發覺那女子似乎笑意盈盈地看著她,她覺得渾身都有點不自在了,往身後挪了小小一步。
“不用緊張啊,方姨又不會吃了你。”女子嘻嘻一笑,拽過她的手幾乎是將她拖著走的。
許安然本是抗拒的,想甩開她,視線觸及了房間裏的另一女子之後卻忘記了反抗,呆愣愣地任由那個女子牽著自己。
“這個就是方姨。”許安然被連拖帶拽地拉到了正在彈古箏的女子麵前。
見她來了,女子並未立即抬頭,素指依舊在挑弄著琴弦,彈著她沒聽過的曲子。律淩辰說,她彈的是民樂。她來國內的時間還不長,自然是沒聽過什麽民樂的,對古箏也素來沒有什麽研究,耳朵雖說被這好聽的曲子吸引了去,但視線卻落在了那女子的身上。
聽說,她姓方,大家都叫她方姨。
如此說來,她當是個中年婦人才是,可是若不是離得近了,許安然根本不曾注意到她臉上的細紋,怕是她再退個幾步,都要誤以為這是個30不到的女人了。
方如意一身素色及地長裙,一頭及腰的長發隨意地挽起,手指正優雅地撥弄著琴弦。她臉上不飾妝容,許安然卻覺得,她的素顏卻是格外的美。
她自然不好打破琴音,便隨著引她進來的女子站在了一旁,滿腹的疑慮都壓在了心底,靜靜地打量著這個中年婦人。她微微低著頭,可許安然卻覺得,那張臉似有幾分熟悉,卻想不起來是在哪裏見過。
好不容易,一曲閉了。許安然沒有反應過來,倒是身邊的女子兀自鼓起了掌。
方如意未置一語,緩緩抬了眼卻未看許安然,輕聲說:“鶯兒,去給客人倒茶。”
“好叻。”羅鶯爽快答應。
“您……”羅鶯去倒茶之後,許安然才緩緩開了口,“我們……是不是見過?”她自然是知道,當著一個不知陌生還是熟悉的人的麵問這個問題就有唐突了,但那種異樣的熟悉感縈繞在心間,她便下意識地問了出口。
聞言,方如意微微抬眸,卻依舊沒有看她。長長的睫遮住了眸底的震蕩,平複了一下心緒,她不言,隻緩緩站起了,向茶案的方向行去。
許安然不知道她要做什麽,便硬著頭皮跟上了。
坐在茶案前,方如意微微撩了下長裙,然後將垂下來的長發撩到了耳後,低著頭開始擺弄起茶具來,整個過程都不曾開口說話,許安然站在一旁局促極了,便開始打量起這個房間的設施來緩解自己的尷尬。
房間很大,這是她的第一印象。這許是她常活動的地方,因著古箏、茶案、睡椅、還有書櫃等全都設在了這個房間裏。哦,還有書法台,似乎這個方姨興趣挺廣泛的。古箏、典籍、書法等都有所涉獵,過得如同古時未出閨的女子一般。
將房間打量了一圈之後,方如意還不曾開口,許安然覺得有些尷尬了,心裏嘀咕著那個什麽“鶯兒”去倒茶怎麽還沒回來,若是她回來了怕是氣氛就不會這樣尷尬了吧。
這樣想著,方如意卻冷不丁開了口,“你叫許安然?”
許安然一個激靈,“是。”
“多大了?”
“二十了。”末了,她補充道:“虛歲二十一。”
聞言,方如意淡淡地笑了,說:“如果我的孩子還在,應該也有你這麽大了。”
許安然身體微微一僵,眼睛凝著方如意,卻不見她臉上有絲毫背上,嘴唇張了張,卻不知道應該要說什麽。隻是,心裏的那根刺似乎又被人波動了,生疼,可是好奇怪,站在方如意的麵前,她竟意外地這般平靜。
許是這個女子典雅的氣質所致,令她如臨幽蘭呢?一定是這樣的。
“坐吧。”方如意拍了拍身旁的凳子,“閑著沒事,我來教你擺弄擺弄茶具吧。”
呃?
許安然疑惑地看著她,“您不是……”她沒說完,因為她也不知道她是什麽身份。
方如意卻是順著她的話說了下去,“是什麽?醫生?還是病人?”
許安然尷尬,連連擺手,“我不是這個意思。”
方如意笑笑,繼續煮著茶,將茶具泡好了有序地擺放在了一邊,“沒事。”擺放完了之後,她又細心地檢查一番,確認整齊後才緩緩說道:“曾經,我的確是個病人。”
“什麽?”
“失去那個孩子的時候,我也和你現在的狀態一樣。”方如意沒抬眼,輕聲地說,“可能母親和父親的不同就在這裏吧。孩子是兩個人的,但孩子若是在未出生時便離去了,更傷心的恐怕是做母親的。父親自然也會難過,但畢竟他還不曾感受過這個孩子。而母親就不一樣了,那個孩子從還是個受精卵的時候便與母親生生相惜了。”
說到這裏,她煮茶的動作滯了一下,而後道:“但是,人總要向前看,不是嗎?”
許安然坐在一旁,僵了。
她剛剛說了那麽大一堆,都是直戳她的心口的。是啊,孩子從剛剛形成時便在她的體內,十個月的時間,都是在母體之中成長,母親是最早接觸到孩子的人。就如剛剛她所說,做父親的也會難過,但他還不曾體會過那個孩子的存在。也許失去了這個孩子之後,父親也會痛苦,也會難過,但他照樣能上班能吃飯睡覺,但是母親,卻會悶悶不樂好一段時間,哪怕之後又有了孩子,她可能還是忘不掉自己失去的那個孩子。
至少,許安然是這樣。
一個人的那段時光,她總是會夢到醫生給出診斷結果時,夢到自己在手術單上簽字時,夢到自己躺在手術台上時,夢到那個冰涼的儀器觸及到她的身體時,夢到……夢到那個孩子從自己的身體中流走,化作了一灘血水時……每每夢到,她必然會驚醒,但卻接著陷入了不複的夢魘之中。
她很痛苦。
有時候她會想,為什麽她不能替那個孩子呢?為什麽,她不選擇先生下那個孩子呢?但是同時她又知道,以自己當時的和後來的身體狀況,她不可能保住那個孩子。
但,即便如此,她還是會深深的自責。
她會做噩夢。
夢中,律淩辰原本噙滿了初為人父的驕傲與滿足的雙眼在刹那間變得盡是瘡痍,眸中黑浪滔天,問她,然然,你為什麽要殺死我們的孩子?然後是醫院,手術之後,帶著血手套的一聲捧著一個裝了血的容器,鏡片反著藍光,對她說,這是你的孩子。再便是尹思初,她猙獰地笑,捏住她的臉,說,許安然,你活該!我要讓你生不如死!
噩夢驚醒之後,她的額頭總是會滲出細密的汗,手會下意識地疊放在小腹上平複自己的心情,然後她會輕輕地唱歌,唱那首,她曾經一聽到便會情緒失控的《寶貝》。原來這首歌,除了能夠祭奠死去了的寧俞婧,還能祭奠她死去的那個孩子。
“不說這些了,來,你拿著這個,我來教你煮茶。”方如意適時地打斷了許安然的思緒,笑著將一些許安然都叫不上名字的小工具遞給她,許安然微微張了張唇,還沒說話,方如意就一一給她介紹了一番,一來二去,許安然的注意力便被牽著走了。
……
時間不早了,但許安然依然悶著頭在擺弄著方如意的茶具,方如意坐在一旁已經全然撒手,眼裏噙著笑意看著她,麵上平靜,實則內心依然洶湧。
她很想叫她真正的名字,多樂,寧多樂。
她沒有告訴她,她之所以走出了那段滿是陰霾的時光,是因為她的小姑子,也就是寧長淵的妹妹寧俞婧告訴她,多樂被掉包了,死的那個女嬰不是多樂,多樂有極大的可能還活著。
寧俞婧對她說,如意,你一定要堅強。如果多樂真的還活著,也許隻有你能保護她了。
二十年前,她懷胎十月誕下了一個女嬰,因她身體一直不好,生下了孩子之後足足昏睡了整整一天,醒來後渾身也如同散架了似的。但是,她依然滿懷著對孩子的期待,請求護士將孩子抱給她看看。
護士不忍,想要如實告知卻被寧俞婧阻止了。天知道,方如意有多麽期待這個孩子的到來,懷上孩子的頭幾個月,她就開始日日讀一些母嬰書,上準媽媽培訓班,也學了許多童謠來唱給肚中的小寶寶聽。後來顯懷了,她的孕吐反應也極其嚴重,寧俞婧便經常抽了時間來陪這個大嫂。雖然方如意的存在對大哥寧長淵而言可有可無,但同為女人,她是很喜歡這個大嫂的,並且,她肚中有了大哥的骨肉,有了寧家的血脈。
也就是那段時間,方如意撫摸著日漸變大的肚子,目光柔和地哼唱著那首《寶貝》。
她對這個孩子的喜愛和期待,寧俞婧都是看在眼裏的。但那個孩子,終究是沒能保住,出生不到一個星期便夭折了。
然後,方如意便崩潰了。
因著顧及到了寧氏的聲譽,寧長淵便將方如意軟禁了起來,也找來了信得過的知名的心理醫生給她診治。方如意是深愛著寧長淵的,但寧長淵卻對她不管不問,她用了手段懷上了這個孩子之後,好不容易才看到寧長淵和她之間有了希冀,她更是將所有的希望就寄托在了這個孩子身上,卻沒想到,孩子夭折了,她和寧長淵的關係徹底降到了冰點。
這令她何其崩潰?丈夫不管不問,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就這麽沒了,丈夫非但不疼她安慰她,反而將她軟禁了起來,一軟禁就是二十年。
還好,有寧俞婧。
寧俞婧也是有任務經驗的人,雖說她也是寧氏的,但卻極其厭惡為了名利的買賣和殺戮。她自然也知道,自己的父親和大哥與駭人聽聞的“畫境”一案有著莫大的關係,更是知道,他們親手策劃了律氏滅門一事。她救了當時隻有四歲的律淩辰,卻救不了尚未足月的寧多樂。當時,聶湃對寧俞婧已經有了深深的愛慕之心,聶寧兩家也有了聯姻的趨勢,寧俞婧索性順水推舟,利用了聶湃對她的感情套出了“畫境”案件中慘絕人寰的“聖嬰”計劃。
畫境,主要以西方的名畫為主。在西方,剛出生的耶穌基督便被稱作“聖嬰”。“聖嬰”計劃是一項極其漫長的計劃,由聶氏一手籌謀,借由控製合作夥伴的孩子作為籌碼,一旦他們有了不利於自己的動作便借這個孩子來壓製他們。這個“聖嬰”,便是聶氏的王牌,隻可惜從伊始便沒有一個成功。
最早時,律家便有一個女嬰如此,但後來卻莫名失蹤,導致聶湃的父輩功虧一簣。再到後麵的寧多樂,卻不想她一出生便夭折了。
但寧俞婧關心的並不是這些,她隻是因著這一事件做出了一個大膽的猜測:寧多樂,會不會是被掉包了?如果真的是被掉包了,會是被誰掉包了?
因著這一大膽猜測,寧俞婧也借此給了方如意希望,她告訴她,多樂極有可能還活著,那個死去的女嬰是被掉包的!並要她一定要堅強起來,如果多樂還活著,聶氏一定還對她虎視眈眈,大哥因著明麵上的關係不好同聶氏攤牌,那麽能保護多樂的,隻有她這個做母親的了。
這樣一來,方如意便有了新的動力。她隻要想到孩子還活著,便想著還有機會見到的。這成了她在暗無天日的軟禁生活中,最大的希冀了。
再後來,寧俞婧意外死亡,方如意打聽到她是為了救一個孩子,又聯係到了寧俞婧當時正蟄伏在律淩辰身邊,這令她的心髒又懸了起來。因為,律淩辰若是知道了多樂是他滅門仇人的女兒,那多樂的命途便堪憂了。
思緒及此時,方如意不由感歎造化弄人。思及門外的男人時,她的內心複雜無比。
“呀,是這樣嗎?”終於沏好了一杯茶,看著茶的色澤似乎與方如意先前煮的相差無幾,心中滿滿都是成就感,伸手便要去端,卻不小心被溢滿了的茶燙了手。
方如意心裏一緊,忙拉過她的手細細看,“怎麽樣?有沒有燙傷?”
見一個萍水相逢的人竟如此緊張自己,許安然覺得心裏有點暖,又因著剛才自己的笨拙而略顯局促,搖搖頭,“不礙事。”
仔細瞧了半天,看她的手指隻是微微紅腫了些,方如意便叫了羅鶯拿來了藥膏。
羅鶯一如既往地嬉笑著,“方姨,您的手還要弄茶呢,我來給她上藥吧。”
弄得許安然連連推脫,“不用不用,我自己來就好。”
生怕太過於熱情嚇到了許安然,方如意想了一下,便拿過羅鶯手裏的藥膏遞給許安然,輕聲說:“鶯兒,你去拿些溫水來。”
“好叻。”
許安然自己在手指上塗了點藥膏之後,涼涼的感覺頓時蔓延了之間,不一會兒,藥膏便被吸收了,這時羅鶯正巧也端來了溫水,放在一邊。方如意便提醒許安然道:“洗一下手吧。”
許安然照做。
“好些了嗎?”
許安然連連點頭,還有些尷尬地說:“不好意思啊。”
“沒事,第一次有些生疏也正常。”方如意淡淡地說,又將剛剛燙了她手的那一小杯茶倒掉了,自己親自沏了茶,而後說:“茶添七分便可,留了餘地。”淺綠色的液體上漂浮著未被過濾網過濾掉的點點茶葉,打了個旋兒之後便沉了底,方如意端起後至唇邊微抿了一口,眉頭一覷。
“怎麽樣?”許安然有些緊張地問。
沉默了大概有半分鍾之後,方如意將杯中茶水飲盡,輕咳了一聲,“茶葉放得有些多了,味有點澀,其它都挺好。”
“是嗎?”許安然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地給自己沏了一杯。這回她學聰明了,隻添了七分,才不至於又燙了手。
方如意看著她的模樣,心中酸澀,眼眶也有些紅了。咬了咬牙,強壓下某些念頭之後,她轉過頭起了身,叫羅鶯,“鶯兒,我有些累了。”
聞言,許安然顧不得品自己煮的茶了,忙站起,朝著方如意微微欠了下身,真誠地道:“辛苦您了,方姨。”
方如意沒有回頭看她,視線有些模糊了,便側著頭微微點頭,道:“下次想來的時候自己來就可以,提早告訴鶯丫頭一聲。”而後對羅鶯說,“送客吧。”
……
在裏麵的時候,許安然專注於聽方如意講解茶道,幾乎要把律淩辰在外等她的事情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出了門,她才驀地想起,趕忙去看她離開時他站的地方,竟然沒有人,她嚇了一跳,也顧不得羅鶯還在旁邊了,立刻跑上前去。
“淩辰?”
看不到他,她有些急了,到處掃視著也不見他的身影。
不是說好了,會在這裏等他的嗎?難道,他真的要把她留在這裏?
不,淩辰不會這麽對她的。
這樣想著,許安然便衝出了大門,羅鶯見狀,急得在後麵叫她。
聽到了羅鶯的叫聲,正蹲在外麵院子裏不知在做什麽的律淩辰回了頭,許安然就冒冒失失地闖進了他的視線,外麵的溫度不比裏麵,他看到她一出來就凍得直縮脖子,便站起了身走向她,將手裏的圍巾給她戴上,“怎麽跑出來了?”
他的手指還餘留著室內空調的溫度,應該是剛出來不久,而她又那麽恰好地在他出門的空檔出來了。
許安然在想,她現在怎麽變得這麽患得患失了?他不是說過會等她的嗎?他向來言出必行,又怎會拋下她?
思及,她便默默地將真正的心思壓了回去,將頭靠在了他的胸膛,輕聲說:“沒事,我們回家吧。”
律淩辰微微愣了片刻,笑著伸手撫摸著她的後腦勺,低低地道:“好,我們回家。”
……
別墅二樓的臥室,方如意站在窗簾後看著律淩辰和許安然離開的背影,一隻手攥緊了窗簾,一隻手掩著唇,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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