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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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是個十六七歲模樣的少年。

    應琴笑道:“姐姐,你的腹語愈發厲害了,連二少都沒有看出來!”

    少年起身,行至廊上,遠遠望去,天邊孤雁高旋,他勾起嘴角,顯得苦澀與無奈,卻冷冷道:“今日起,你們便離開吧。”

    “不!”兩位丫頭齊齊跪下,異口同聲。

    應弦道:“我們姐妹兩自小深受老爺之恩,這輩子是斷然不會離開主人你半步的。”

    “好了!”少年喝道:“你們可知道留下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應琴堅定不移道:“我和姐姐一樣,即便日後再不能言語,再聽不到主人的琴聲,也無怨無悔……”

    “這也是應弦的意思。”應弦的回答反倒平靜,可是裏頭究竟蘊含多少至死不渝的情感,誰都不知道。

    少年沉默良久,搖了搖頭:“我自己都如此,又有什麽資格叫你們走呢……”他喟然長歎:“我多希望那四句話永遠沉沒海底,這樣,起點便永遠不會被算出來……”驀地他竟吐出一口大血來。

    “主人你怎樣了?!”兩個丫頭立馬起身攙扶。

    “無礙。”少年悵然地拭去嘴角的血漬:“拿去吧。”

    應琴和應弦接過黑色的藥丸,沒有一絲猶豫。

    少年忽而哈哈大笑起來,笑得人心中恐慌,而應弦偷偷地留下了眼淚,日後,再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少年的笑幾近癲狂,他對著天邊不住搖頭:“岑灝啊岑灝,你錯了,我的心中怎會清明?哈哈,哈哈哈!可笑!可笑至極!”

    應弦聽不到少年的聲音,卻能看見他的樣子,紅著眼眶大笑,笑這天地,亦是笑自己,她的眼眶也紅了,也笑了,笑得溫柔,甜美。

    ……

    沈嵐偷偷地溜了出來,在大夥兒都在整理著行李的時候溜了出來。

    可是她並沒有馬上離開客棧,似乎在找些什麽東西,忽然,沈嵐眼前一亮,寬大的馬車映入眼簾。

    沈嵐是決定要去找岑灝的,說到底,心裏還是放不下他,即便孫菲已經說他們沒事了,沈嵐的心裏卻還是七上八下,不能安穩。

    因為一旦開口詢問孫大嬸,她便是一步也走不了了,於是沈嵐有些後悔昨日沒有繼續跟著他們,即便是看到了柳墨依偎在他的懷裏會令自己痛心,也比自己連他的麵也見不到的來得好一些。

    不過,沈嵐也並不打算就這樣出現在岑灝的麵前,怎麽說,自己也不能顯得太過狼狽,怎麽說,坐著馬車去見他會比一個人風塵仆仆地跑到他麵前好看地多,起碼要讓他覺得自己過得挺好,挺滋潤的。

    車夫還未離去,沈嵐也不想讓他離去。

    “馬車是岑澈留下的,車夫,你也是岑府的吧?”沈嵐站在車夫身後問他,可是並沒有得到回應。

    她又拍了一下那人的肩膀,又一次問道:“問你話呢!”

    車夫這才轉過身來,吃驚地打量著她,突然,那人豎起兩隻大拇指來,笑嘻嘻地看著沈嵐,嘴裏咿咿呀呀的,愣是說不出話來。

    沈嵐瞪大雙眼瞅著他的樣子,好生端詳了一翻,終於恍然道:“你是鐵牛?”

    鐵牛樂嗬嗬地點點頭。

    岑灝曾將事情講與沈嵐聽,她自是知道鐵牛的,如今見他看到自己這般開心,心中也是欣喜,便問道:“你知道我?”

    鐵牛猶豫了一會兒,點點頭,比手畫腳的,晃地沈嵐頭都暈了,她忙止住,笑道:“你可願意跟我?”

    鐵牛躊躇著,沈嵐見他這般不爽快,道:“你不願意?”

    鐵牛又連連搖頭。

    沈嵐道:“你是想著你家二少?”

    鐵牛立馬笑得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來。

    沈嵐卻愁道:“你家二少現在不在裏頭,他和柳少門主一塊兒走了……”

    鐵牛奇怪,沈嵐忽而笑道:“那你可願意跟我一起去找他?”

    鐵牛不假思索地點點頭,沈嵐跳上了馬車道:“那就走吧。”

    “謝前輩你不攔住她?”秋翌坐在房頂上看著遠去的馬車道。

    謝水橫道:“你怎麽不去?”

    秋翌撓著頭,笑道:“我可不敢攔她,小嵐自小下了決心要做的事情誰也攔不住的,我若是攔她,要麽會被打回來,要麽就被慫恿著一塊去。”

    謝水橫笑道:“她很像她的娘親。”

    秋翌歎道:“謝前輩莫要擔心,小嵐聰明著呢,況且她定是要去找二少的,有二少保護她,想來不會有事的。”

    謝水橫卻苦笑道:“希望如此吧。”

    沈嵐沒有待在馬車裏,而是和鐵牛一樣坐在外邊,他趕著馬,自己卻叼著一根狗尾巴草,看似風輕雲淡,心裏卻很不舒服,離那個地方越近,她就越不舒服。

    終於來到了昨日離開的那個地點,分岔路口。

    沈嵐拍拍鐵牛的肩道:“停下。”

    下了馬車,沈嵐在分叉口左右徘徊,不知接下來要如何選擇,當時她隻記得傷心難過,也沒注意到他們是往哪條路走的,一時沒了主意。

    正值太陽高照,沈嵐撇了撇嘴對鐵牛道:“我們先休息一下吧,趕了大半天的路程,休息一會兒。”

    鐵牛倚靠在車邊小睡,沈嵐便在樹上歇著。閉著眼睛,迷迷糊糊又見到了岑灝,不覺又濕了麵頰,掌心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雖然隻是刮傷。

    她身子一晃,忘了是在樹上,便掉了下去,不禁輕呼一聲,還好理智尚未沉睡,這次可不比上次,沈嵐腰身一擰,穩穩地落在了地麵上。

    可她卻看到鐵牛驚慌地剛要爬起又連忙坐下。

    沈嵐頓覺不對,輕輕踱步走到鐵牛麵前,蹲下身來見他還閉著雙眼,眼皮卻在顫抖,不禁好笑,可更加疑心起來。

    沈嵐並不碰他,隻是沉聲道:“你是如何知道我從樹上摔下來的?”

    鐵牛仍是裝睡。

    沈嵐也不急,緩緩開口:“你方才在睡,我的一陣驚呼你是怎麽聽見的?”

    麵對裝睡的人,沈嵐也不惱怒,語氣卻驟然變冷:“你到底是誰?裝聾作啞接近岑灝有何目的?!”

    “我沒有目的,沒有啊!”鐵牛睜開含淚的眼睛,誠摯地解釋道。

    他連連搖頭的憨厚模樣令沈嵐心中一軟,又一次低聲道:“你是誰?”

    鐵牛立刻跪了下來,懇求道:“姑、姑娘,姑娘,小人是、是被、被逼迫的,對主人絕對、絕對沒有目的!我是真心的!真心的呀!”

    沈嵐見他緊張地口吃成這樣,也不想難為他,便將他扶起來,問道:“你告訴我,你為何裝聾作啞?”

    鐵牛止住淚水,麵露恐懼,就是不說話。

    沈嵐心生疑雲,也不強迫他,隻是靜靜地待在他的身邊。本以為鐵牛不會再開口了,不料他卻說話了,字有千斤重般,眸中褪去了恐懼,顯得憤怒與怨恨。

    沈嵐心中一頓,隻聽他緩緩道來。

    “我的第一個主子是個紈絝子弟,他平日裏蠻橫霸道,無惡不作。”鐵牛回憶道:“有一日,他在賭坊中輸得大了,情緒很不好,上了馬車後,罵我故意走顛簸的路,用石子絆他,便、便命人將我往死裏打……他坐在一旁笑,笑我是個廢物,連還手都不敢……他那副嘴臉,我一輩子不會忘記!”

    沈嵐輕輕歎息,沒想到鐵牛竟有這般淒慘的遭遇,卻又不忍心問他後來怎樣。

    但鐵牛就像是被點著了小火苗的幹柴,越燃越旺,塵封了許多年的心一旦吐露出來便難以收回了。

    “我被打得滿身是傷,幾乎快要死去,還好遇到了一個好心的丫頭,救了我的性命,那丫頭叫碧琳,是匯源堂的一個燒火丫頭……”

    沈嵐心中戈登一下,道:“這倒巧了,原來還是祝信府上的呀。”

    鐵牛道:“碧琳當時隻有十二歲,沒有爹也沒有娘,隻有她奶奶……”他說到這兒,哽咽起來,沈嵐猜想應該是聽岑灝說的那位死去的少女,不禁更加同情起來。

    “我就住在碧琳家中,一邊養傷,一邊照顧她的奶奶,日子久了,貧苦卻也知足,碧琳就像我的親生女兒一樣……”他歎了歎,又道:“我苦著沒有工作,碧琳就對我說匯源堂祝老板想請個車夫,但他要不會說話也聽不見任何聲音的車夫。我為了賺錢,便裝聾作啞,給祝信當車夫。”

    “你是祝信的人!”沈嵐跳了起來,詫異道。

    鐵牛突然哭了起來,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沈嵐看得出他背後定是遭遇了常人想象不到的痛苦,心裏的結締慢慢少了幾分,不禁想起幫著自己跟岑灝一起逃離飛鷹幫的那個善良可憐的船家,忍不住拍了拍鐵牛的背:“都過去了。”

    “不!永遠不會過去!”鐵牛恨恨地說道:“我給祝信駕車的三年裏雖也時時遭人白眼,受人欺淩,過得不算很好,忍著他們,也算太平,而且,看著碧琳一天天長大,我心裏頭,覺得幸福……”

    他用衣袖拭去淚水,深吸了一口氣,道:“可誰知道那個畜生!簡直是豬狗不如的東西!他竟然在燒火房裏,那種地方,將碧琳、將她給……給……”鐵牛已揮拳,打在馬車上,驚得馬兒一陣驚慌。

    沈嵐紅著眼睛道:“這人是誰?”

    “哼,還能是誰?!”鐵牛憤憤道。

    沈嵐歎了歎:“鐵牛,你放心,那人現在已經糟了報應,我表哥他們前些日子剛剛教訓過他,想來他如今是殘廢了……”

    鐵牛突然大吼道:“這個人死不足惜!砍他一千次一萬次都不足惜!”他大哭道:“祝信給的錢我不屑,可是他們,他們要我們滾出縣城,我們哪兒有地方可去?沒有啊!”

    他的眼神開始飄忽,遙望遠方,回憶道:“奶奶氣得去了,碧琳病得不輕,我背著她沒日沒夜地找人求救,可是根本沒有人肯幫我……姑娘,我一路乞討,一路走,他們都把我當掃把星,是晦氣……”

    沈嵐大抵是知道了他的故事了,那日岑灝就是這樣遇見了鐵牛……

    她搖了搖頭,卻隻能道:“一切都過去了……”

    鐵牛歎道:“姑娘,你不了解其中的苦,碧琳就像我的女兒一樣……可是,可是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我沒用!”

    他拚命地打著自己的腦袋,無助地哭喊著:“我沒用,我沒用!”

    沈嵐忙拉住他道:“鐵牛,鐵牛別這樣!祝權嵪不會有好下場的,相信我,祝信也不會有好果子吃的!別打了,別打了!”

    鐵牛抬頭道:“我天天盼著祝信死,姑娘,別怪我心狠,我恨呐!我恨不得他夜夜受到風濕之苦,巴不得他痛不欲生!”

    沈嵐一聽,忙問道:“你說什麽?風濕之苦?祝信有風濕病?”

    鐵牛輕蔑一笑:“是,祝信以為我聽不到他和他兒子在馬車裏的對話,他有風濕病,而且病發時整隻腳都痛得走不了路。”

    沈嵐又問道:“看來你知道他不少秘密?”

    鐵牛驀地表情變得恐懼起來:“我常常見到一個個丫頭奴才的屍體被抬出來,然後又有一批新的人進來,祝信平常不會這樣的,但是在那個地方,已經死了好多好多人了……”

    他滿眼的可怖叫沈嵐看得都覺得毛骨悚然,不禁雙手抱在胸前,強製不讓身子顫抖。

    “每次去,都會有人死掉,至少有一個……”

    “什麽地方?”沈嵐終於忍著惡心問道。

    鐵牛顫抖著聲音說道:“折翼山莊。”

    沈嵐眼珠子一溜兒:“折翼山莊?”

    鐵牛道:“是。”

    沈嵐來來回回踱步了好久,看著前麵的分岔路口,心裏又開始泛疼,思忖了良久,突然跳上了馬車,笑道:“走吧。”

    鐵牛怔怔道:“往哪兒走?”

    沈嵐撇撇嘴:“折翼山莊。”

    鐵牛嚇了一跳:“姑娘你為何要去那裏?那兒很危險的!”

    沈嵐沒有說話,鼓著腮幫子看著天邊,狗尾巴草在手裏把玩著。

    鐵牛道:“姑娘你不是要找主人嗎?”

    沈嵐怏怏道:“不找他了,找不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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