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那夜，太後被嚇得發起了高燒。

    鳳允恭怕她真出了什麽事，便讓她在之前的行宮裏暫且住一段時間，畢竟皇塔清冷，太後若是燒壞了身子，落得不好的，還是他自己。

    鳳雲如本是帶著楚衡慢慢走著，李庚在他們身後不遠不近跟著，沒想打擾，也沒想偷聽。

    然而鳳雲如還是謹慎，一路都沒說話，帶著楚衡來到了四下裏無人的皇塔。

    “本宮讓楚衡給先祖上兩柱香，你們在外頭等著吧。”鳳雲如扭頭淡淡吩咐道，一人帶著楚衡進了皇塔底層。

    楚衡也不知她想做什麽，隻是跟著，一言不發隨著鳳雲如在先祖金像前跪了下去。

    鳳雲如親自取了兩柱香，在長明燈上點了，轉身走到楚衡跟前，遞給了他一炷。

    隨即在他身旁，也跪了下去，麵朝金像，慎重地拜了一拜。

    “楚衡，本宮幾乎是看著你長大的，待你也如自己親人一般，你在先祖麵前，跟本宮說實話，楚玉到底是否想要謀權篡位？”

    楚衡閉了眼，整個身體都埋在了地上，輕聲答道，“弟子在先祖麵前發誓，若是我大哥有絲毫反心，那麽，就罰弟子終此一生，眾叛親離，流放蠻荒，老來無依。”

    楚家三個孩子，在楚玉十二歲那年，就變成了孤兒，族裏說他們三人是異類，克死了所有長輩，沒有一個人憐見他們，被趕出宗族，自立門戶，相依為命。

    即便這樣，楚玉做了丞相之後，也未曾報複過他的族人，而是以德報怨，弟弟妹妹也隨他的性子，重情重義，三人從小就相互尊重珍視。

    因為楚衡和楚如煙，比雲真大不了幾歲，所以她望著他們，總是想到被她丟棄的雲真，也就偏愛他們一些。

    她怕孩子會對他們的族人存有怨恨，被仇恨蒙蔽了心靈，所以有一次問了楚衡，她問他，是否心裏存有不滿怨恨。

    當時楚衡還小，卻是這樣回答她的。

    他說，“姑姑，我不恨他們，我最怕的就是，他們會像先前一樣，舍棄我們，不要我們。”

    她當時就哭了，她知道這個孩子將來一定會與人為善，一定會和他大哥一樣，優秀無匹。

    就是因為小時候有過這樣的經曆，才更怕將來會眾叛親離，楚衡心中，最重視的就是親情，她知道的。

    所以他此刻，才會在她和先祖麵前發這樣的毒誓，她相信，楚衡一定沒有騙她。

    “姑姑相信你說的話，即便沒有人信你們，姑姑也一定相信你們。”她沉默良久，顫抖著聲音回道。

    鳳允恭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錯事，倘若他殺了楚玉，才當真是瘋了。

    “姑姑一定會在皇上麵前，盡力保住你大哥的命，可若是到了最後，真的走投無路了，姑姑還有最後一個辦法。”鳳雲如深吸了口氣，此刻，更加堅定了這個念頭。

    “姑姑請說。”楚衡緩緩直起身，熱切地望向她，“隻要能保住我大哥的命，讓我做什麽都可以！”

    “你既然在先祖麵前立下如此重誓，那就證明你大哥是無辜的，接下來本宮說的話，可能會有些讓你難以接受，但本宮還是要說！”

    “你們楚家世代忠於鳳氏，從未出過亂子，寧王和赫連將軍，前後都起過反心，即便是現在的舒家，也開始蠢蠢欲動，按照道理，舒蘭是不能有孕的，她現在卻懷了四個月的身孕！”

    “什麽叫做舒蘭不能有孕？”楚衡有些詫異地回問道。

    鳳雲如哽了哽，艱難地解釋了下去，“就是，隻要是舒家女子嫁入宮中，前任太後都會給她灌一碗紅花，不然生下來的孩子有了兩家血脈，會給皇室造成威脅，你可曾聽過每一任的舒太後，有誰生下過孩子？或是孩子能長大的？即便是當今皇上，也是抱來的！”

    楚衡被她說得，身上一陣發涼，是啊，好像自古以來都沒有這種情況出現過！

    “可是舒蘭如今卻有了孩子，你覺得舒家是懷了什麽心思？”鳳雲如繼續道。

    “隻有你們楚家，世代忠臣，本宮決不能讓你們毀在皇上手中！不然等以後皇上想起，心中隻剩下悔恨也就晚了！本宮敢在先祖麵前說這樣的話，就不怕先祖怪罪！”

    “楚衡，你是南晉第一大將軍，死心塌地跟著你的人，數目自然是無法估量，你既有這樣的號召力，若是走投無路之時，就帶人殺進城來救你大哥，然後帶著他和你三妹遠走高飛，隨意找一處偏遠番地自立為王，這輩子都不要再進皇城！”

    楚衡自己都沒有想過要這樣，最絕望之時，也就是想把刀架在鳳允恭脖子上，逼他放了大哥。

    此番聽著，已是目瞪口呆。

    “你大哥雖是至忠至孝之人，可你們並沒有謀奪南晉江山，隻是為了活命，兵行險招又有什麽關係？活著，才是最重要的！本宮相信先祖也一定能饒恕了你們的罪過！”

    楚衡許久都沒有吭聲。

    直到手上的香燃到了盡頭，才回過神來，低聲問鳳雲如道，“難道真的沒有更好的法子了嗎？”

    “你覺得還有沒有？”鳳雲如朝他緩緩搖了下頭，“這次，赫連錦一幫人的布局過於周密，恐怕沒想過要對你大哥手下留情。若不是你發誓，本宮差點也以為就是他做的。”

    “再容我想想吧……”楚衡失了神一般，緩緩站起身。

    自古，忠孝兩難全。

    他想要的，從來都不過是他的親人能好好的。

    鳳允恭忌憚他手上兵權過重，他就自發要求削減兵權，甚至於，連著三年都沒有回過臨安城，哪怕是邊關沒有戰事，他也不敢回來，就怕害了大哥和三妹。

    他不在臨安城，大哥和三妹都好好的。

    哪知一回來，就出了這樣的事，難道真如當年族人所說，他是異類，他才是那個專門克死親人的命格？

    “好，你千萬想清楚了。”鳳雲如望著他起身，低聲應道。

    出門前，又緊捏了他的手心一把，“要記得，你的手上掌握著兵權。”

    “是。”楚衡遲鈍了一下，才慢慢點了下頭。

    就像鳳雲如說的那樣，他們楚家，世代都是忠臣，從未有過這樣的事，難道他會做楚家的第一個叛臣麽？

    鳳雲如要向他交待的事情已經交待完，又陪他走了一路，親自把他送到了金鑾寶殿附近。

    兩人還未走下階梯，鳳允恭麵前侍奉的一個公公，不知從何處追了上來，“如國夫人，楚將軍請留步！皇上有幾句話想要囑咐楚將軍，還請楚將軍去禦書房一趟。”

    楚衡不由自主和鳳雲如對視了一眼，心裏閃過一絲詫異，鳳允恭怎麽會想要召見他？

    難道說，忽然改變了主意，不打算殺楚玉了嗎？

    還是鳳雲如在皇上麵前說了什麽？

    鳳雲如也有些不解，想了想，走上前，伸手替他拍下肩頭的一片枯葉，低聲道，“去吧，恭兒找你自然是有事。”

    楚衡戴著沉重的鐐銬，和李庚二人，隨即轉向了禦書房的方向。

    走到門口時，透過半掩的窗戶裏，隻見鳳允恭一人獨自站在書架前，負手背對著房門，不知在做什麽。

    楚衡見鳳允恭如此淡然，心道或許是有戲，心情也不似方才那般沉重，一個人走了進去。

    剛踏進房門，本來守在禦書房門前的兩名龍神衛，隨即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跟了進來。

    鳳允恭同時抽了一本書，微微低著頭，返身走到龍案後坐了下去，並沒有製止兩名龍神衛的行為。

    那麽，鳳允恭還是把他當做了反臣看待。

    楚衡方才還在自己安慰自己，這一下，心又沉了下去。

    “不知皇上找微臣來，所為何事？”他仍舊強打著精神，問鳳允恭道。

    “你去牢裏，看一下楚玉罷，以後或許都沒有機會了。”鳳允恭一邊對照著桌上的什麽東西，一邊翻看著手裏的書籍，“就讓衛公公帶你過去，給你一刻鍾的時間。”

    “什麽叫以後都沒有機會了？”楚衡一瞬間血氣上湧，情不自禁往前走了一步，沉聲質問道，“皇上難道已經查清了嗎？有什麽證據能證明我大哥就是反賊！”

    才說了兩句，身後龍神衛手上的刀，同時架上了他的脖子。

    寒氣逼人，隻要鳳允恭一聲令下，下一秒就能斬斷他的脖頸。

    楚衡低頭看著自己脖子上架著的兩柄刀，忽然之間，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鳳允恭停下了手裏的動作，抬頭望向他。

    “臣笑，古人誠不欺我，伴君如伴虎，說的果然沒錯，誰知他前一天待你如至親，後一天，就要親手斷送了你性命！可皇上哪是隻虎，而是隻不折不扣的白眼狼！”

    “大膽！”門口的衛公公隨即高聲厲喝道。

    在場的人無一不變了臉色，楚衡卻還是笑著，嘴裏繼續罵道，“我大哥陪你一起走到今日，為你鞍前馬後，受盡屈辱和排擠，待你長全羽翼，軟禁太後，以為就能功德圓滿，哪知會落到今日這種地步！皇上愛聽也好，不愛聽也好，然你心知我大哥一定是冤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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