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9 孽債的父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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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點點流逝,白色灰塵在光影裏流動,兩人麵對麵坐著都沒有先開口。
蘇決的話原本就少,在蘇宅住了幾年之後變得更加沉默,唯一強悍的便是他的忍受力,即使到了如此境遇,他還是能夠安安穩穩地坐在椅子上,看著麵前的男人,不對,應該是老人。
二十五年,這個站在多寶閣前麵賞玉的男人已經徹底老了,身形佝僂,滿頭白發,以前很精銳的眼神像是蒙了一層灰。
現實的打壓和多日牢獄讓他早就已經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坐在椅子上的蘇閎治穿著獄中統一發的豎條形薄衫。外麵套著橘黃色馬甲,手腕被銬住,他隻能微微欠著身子將手放在膝蓋上。
那麽局促的坐姿,蘇決看了不免有些心酸,隻是臉上神色未動。
“在裏麵。怎麽樣?”終於艱難地開了口,聲音很晦澀。
蘇閎治冷笑:“好不好你不都已經看到了?是不是覺得挺解氣?”
難得他都已經落敗成這樣了脾氣還是這麽爆,蘇決沒有生氣,反而有些高興,他最怕的就是蘇閎治在裏麵一蹶不振最後把自己消耗掉。
畢竟已經是六十歲的年紀,這種日子經不起消耗。
“我沒想過要讓你弄成這樣。”
“你沒想過?”蘇閎治戳了蘇決一眼,“當時走私的證據,遲峰手裏那些賬目,你別跟我說你不清楚!”
起初蘇閎治也挺自信,石料走私幹了這麽多年,手法很幹淨,不可能留下什麽確鑿的證據,以為風頭過了之後他就能從看守所出來,可沒想到最後徹底栽在了裏麵。
當時法庭上扳倒蘇閎治最關鍵的證據便是遲峰手裏的那份賬冊,最後卻是由蘇決的代理律師呈上去。好一場“大義滅親”。
親父子啊。
蘇決心裏很壓抑,那種透不過氣的壓抑,他將身子往後靠了靠。
“對,遲峰死前見過我。”
“所以你握著這份賬冊握了這麽多年,就想在關鍵時候打擊報複我?”蘇閎治笑得麵目淒涼,“還真是我養出來的好兒子,忍辱負重這麽多年,你是不是早就盼著我會有今天?”
“沒有!”
“沒有?你現在說這話不怕遭天打雷劈?”蘇閎治雙手握拳,手臂撐到桌麵上,上麵青筋暴起。
蘇決再度閉了閉眼睛。
在感情上他一向不善表達言辭,外人隻道他冷漠,其實換個角度想,他隻是這麽多年習慣了沉寂。
“不管你信不信,你從來都不是我的目標!”
他承認他貪欲重,他要的東西蘇閎治不可能給他,這輩子都不會給他,他隻能自己爭取,但即使如此他也從未想過要把蘇閎治送進監獄。
“是你逼我的,當時騰衝的倉庫曝光,你為了保住蘇霑竟然給警方假口供。”
當時蘇閎治的意圖已經明顯,他要把所有罪責全部推到蘇決身上,讓蘇決當整件事的替死鬼。
“說白一點我也隻是在自保,而你卻要犧牲我來為你和蘇霑的錯誤買單!”
蘇決一字一句咬得很清晰,他原本今天來是想跟蘇閎治好好談,可看目前這架勢也不大可能了。
看來真如唐驚程所說,親人與親人之間也存在緣分。
蘇決和蘇閎治這對父子,大概天生就是帶著債來的。
“父親,我十三歲被你帶進蘇宅,二十四歲進了蘇梵,你讓我從基層開始做起。我沒有怨言,即使蘇霑剛畢業進公司就是部門主管,我也仍然感謝你能夠給我這個機會,但是很多事你都辦得不漂亮。蘇霑三十歲那年你用股份當生日禮物送給他,你說男兒三十。而立之年,那年我三十三,花了將近十年時間才爬到門部銷售經理的位置,你還記不記得那年蘇梵的銷售額漲了多少?”
很多事其實蘇決都不願意回憶。
“百分之三十四,那年銷售額漲了百分之三十四。是同行裏麵漲勢最好的一家。”
也是那年蘇決提出了定製係列概念,方案都已經全部做好了,到了蘇閎治那裏卻被他一句話駁回——沒有啟動資金!
可隔天老爺子就批了將近一個億出去支持蘇霑提出的項目。
老話說一碗水端不平,可蘇決這碗水老爺子就壓根沒想端過,也正是那次讓蘇決認識到,他如果不靠自己根本在蘇梵什麽都爭不到,後來便有了姚海政,有了與姚家千金那段婚約。
“所以你現在是在跟我翻舊賬?你就因為這些舊賬記恨我?”蘇閎治瞪著眼睛。
蘇決苦笑:“真要翻舊賬這麽多年怎麽算得清?隻是我一直很想問你…”
問什麽?
有個問題在他心裏壓了整整二十五年,一直沒有勇氣問出口,如今兩人走到這步田地。父子關係肯定是無法恢複了,但蘇決又有些不甘心。
“你還想問什麽?”蘇閎治拉著臉子。
蘇決輕輕握拳,閉了下眼睛,再抬頭,眼前是穿著囚服的蘇閎治。
當年他一聲“爸爸”沒能喊出口。如今這個沉甸甸的問題…
“你把我領回去這麽多年,心裏有沒有把我當成是你的兒子?”蘇決的聲音被悶在這個逼仄的空間裏顯得低沉壓抑,問完想了想,又補充:“哪怕一秒鍾也行!”
這口吻便如他當年追著蘇閎治問:“既然都來了,你要不要看看我媽媽?”
同樣的卑微低求。可話語裏卻帶著渴望。
蘇決這二十五年能用如此低卑口吻跟他父親說話的,大概也就這兩次,隻是頭一次他還隻是個孩子,穿著寬大的孝服站在堂口裏,冷著一雙眼睛,而如今他早已羽翼豐滿,商場上他是令對手咬牙切齒的蘇總,可怎麽看著現在坐在這的男人還不如當年那個孩子來得硬氣?
他怎麽硬氣?
鬥了這麽多年,耗盡所有爭到了手裏這些東西,可好像做這一切隻為有朝一日能夠問蘇閎治這個問題。
蘇閎治看著眼前的男人。他長大了,早就不是當年那個瘦削的小男孩,現在坐在麵前的男人高大,有魄力,生意場上許多手段連他都自歎不如。
這是他的兒子,即使多不願意承認,他也是自己的兒子。
蘇閎治用帶著手銬的手撐了撐額頭,剛才跋扈的氣焰已經徹底蔫兒了。
“如果我當年不認你,不把你帶回來,大概現在境況就會完全不同!”
說到底蘇閎治還是沒想明白。他把所有一切的錯都歸到了蘇決身上,如果蘇決不搞這麽多事,蘇家也不會一夜之間敗掉,可是他還是沒能回到蘇決剛才問的那個問題。
他到底有沒有把他當自己的兒子,哪怕一秒也行?
有沒有?
“父親……”
蘇閎治哼一聲:“別這麽叫我。養不熟的白眼狼,我落到這一步已經不可能再翻身,你現在大概也很得意,估計用不了多久蘇梵就該改名了。”
“……”
“我早就看出你的狼子野心,你不會隻甘願當一個總經理。”蘇閎治畢竟也是塊老薑,蘇決這麽多動作他不可能全然不知,“但知道為什麽我沒有一早製止?”
“為什麽?”
蘇閎治苦澀笑,將手連著手銬一起垂到膝蓋上。
他對蘇決的感情很奇怪,沒有憐惜,沒有庇佑。甚至在關鍵時候總是打壓他,外人都知道他不喜歡這個兒子。
蘇閎治也承認,他偏心蘇霑,覺得蘇決的存在是他生命裏的汙點,可有時候又覺得心慌。看著這個他一直不待見的兒子一點點長成如此優秀的模樣,而蘇霑卻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讓他操碎了心。
這種落差感讓蘇閎治很不爽,所以他要不斷打壓蘇決,但又不舍得連根折斷。
這是一種很矛盾的感情。
“你剛才問我,這麽多年有沒有把你當過我的兒子,哪怕一秒,我現在回答你,有!”
蘇決為之一震,喉嚨被堵住,一時發不出任何字。
“想不想知道是什麽時候?不是你成功的時候,也不是你完成一項大項目而為蘇煩又爭了多少利益的時候,那些我不缺,換個厲害一點的人或許也能做到,但每當你唯利是圖六親不認的時候。你臉上那種冷漠感,和年輕時候的我,很像……”
蘇閎治從來都不願承認蘇決遺傳了他身上那塊最壞也最強悍的基因,這塊基因助他在商場上能夠無往不利,卻在生活中眾叛親離。
蘇決從未料到自己會得到這樣一個答案。心口瞬間被揪緊。
“我跟你媽是一場意外,你媽生下你也是一場意外,我蘇閎治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跟一個舞女牽扯出這麽多事,但生出來了我也沒辦法再把你塞進肚子。你十三歲之前我不認你,如果你媽沒這麽早走,大概我這輩子都不會願意認你,可認了我也沒說不管你。”
蘇閎治對蘇決不好,但當年蘇決念書和吃穿的錢他也一分沒少給,隻是他給得很貧瘠,剛剛夠履行一個父親的責任。
他也從來不掩飾對蘇決的唾棄,可唾棄自己的親生兒子,個中滋味也隻有他自己清楚。
這真是一筆糊塗又罪孽的父子賬。
蘇閎治哼笑一聲,抬頭看了眼牆上的鐵窗,金色的光線照進來,他眯了眯滿是褶皺的眼皮。
“看這樣子。外頭應該是晴天吧?”低低的一句,瞬間讓蘇決紅了眼眶。
他猛然覺得自己爭這麽多是圖什麽?
當年是為了表現自己,想讓父親能夠關注到他的能力,而後是為了爭口氣,要讓輕視他的人都以他馬首是瞻,現如今呢?
他幾乎親手把自己的父親送進監獄,這個讓他又愛又恨的人,生命裏僅剩的,唯一一個親人。
蘇決從椅子上坐直,用手揉了揉眉心。
“我正在想辦法幫你辦保外就醫,如果辦成了你應該就能出去。”
“不用了。”蘇閎治冷澀地笑,“不需要為我做任何事,不管你是出於同情還是彌補,我都不稀罕。”說完他又抬起頭來,眼眶似乎也微微泛紅。
“我今天之所以答應見你,隻是想讓你幫幫你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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