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清晨，是鄒彥儒的電話驚醒。我原來是一直保持那樣別扭的姿勢睡著的，動起來，骨節都在發響。

    我接通了電話，鄒彥儒帶著喜悅告訴我，莎娜的沈老爺並未直接答應，但他自己軟磨硬泡，要來了工商部門一位領導的聯係方式。我們可以一起約見，以他和沈老爺的關係，對方必然會覺得這就是沈老爺的人情，很大幾率會答應下來。

    我心裏發酸，問他這樣會不會損害他和那位沈老爺關係的時候，他卻隻是笑著說聲沒事兒，便把電話掛了。

    沒事...可怎麽可能沒事。

    心裏酸丟丟的，鄒彥儒變了，的確變了很多很多。也許他把這一切當做還債，但我無法安慰自己是理所當然。因為他明知道我們已經不可能有結果，對我的索助卻還是毫無怨言，這不像那麽自私把一切分的明明白白的他。我突然覺得不是時間能把人變得麵目全非，而是人的變化，總讓時間定格的畫麵永遠無法逆轉。

    不是世界變了，是人回不來了。

    中午的時候，我去了市醫院，領其他診斷報告。人坐到辦公桌前，心卻還在夢回昨夜。

    他說，他不相信古向佐。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該相信誰。

    不管理智，還是感性，我都無法控製，好像不需要理由就會偏向他顧南軒，但古向佐呢？他對我，好像從來隻有幫助，沒有過傷害。他救過我兩次命，他為我開這家公司，也隻是讓我站在人群焦點難以被輕易傷害，他自己也就有了能在鄭君怡刁難我時與她博弈的立場。他甚至告訴了我榮昌和雷盛不可告人的關係，我怎麽能輕易就去懷疑這樣一個人？

    難道我接受下來，不正是因為他顧南軒在眼見鄭君怡對我踐踏羞辱時無動於衷嗎？

    “戈嫣然女士？“

    醫師的聲音驚醒了我，我看見他望了眼身份證複印件上的名字，戚眉道：“馮先生說你叫戈薇，但這複印件又叫戈嫣然...沒出錯吧？“

    我點點頭，尷尬的笑道：“一樣的，哪個都可以，不好意思。“

    裴醫生撓撓泛白的鬢角，沒言語。他渾濁的眼隔著厚厚的鏡片在幾份報告書上掃了眼，以聊天的口氣問道：“你不是當地人吧，父母或者姐妹兄弟也住在咱這北京城？“

    我保持著笑搖搖頭，他也笑了聲，說句那你一小丫頭挺不容易，便沒再言語。

    直到我等的都有點焦急時，他才抬眸道：“哦，不好意思，人老了，容易沉進心事兒裏去...這樣，丫頭，這幾份報告有點兒紕漏，明兒下午你再來做個檢查，今天就早點回去休息。“

    我的笑臉頓時有點凝固，我覺得不太對勁，卻又想不出人家讓我複查有什麽不對。直到轉身走到門口的時候，我才想起，他剛才是隱晦的問我家人有沒有在身邊，是這點不對。

    摸著門關的手，倏然顫抖了下。我僵緩的轉過頭，生笑道：“裴醫生，您應該知道，顧總算不得我的親人。“

    他點點頭，沒言語。那種不想多言語的冷淡，讓我心裏那根弦繃得更緊。

    我僵硬的又轉身坐回去，將包放在桌上，手一離開支撐立馬微微顫抖起來，我說：“所以，裴醫生，在北京這座城市，我就是我唯一的親人。任何事，我都有所準備。“

    他就像沒聽見，賠笑下繼續翻閱著病例，我也就那樣幹坐著。我們在這樣的寂靜中無聲對峙了很久，他才突然抬眸盯了我一眼，擺擺手：“小劉，把四號病床的病例給我拿過來。“

    “好的。“

    那沉重的關門聲，好似一種另類宣告，倏然讓我的心緊繃到難以喘息。我直勾勾看著裴醫生，他渾濁的眼望著我，也逐漸流出幾許無奈。半晌，他歎了口氣，搖搖頭將剛被收回去的診斷書又推到我身邊。

    我拿起來看，卻迷亂在密密麻麻的醫學術語中，心情更焦急不寧。他抿抿有點皺的嘴角，沉聲道：“看不懂吧丫頭？我來跟你說，你這個吧，是隱性的顱內動脈瘤。“

    一句話，我什麽都沒聽見，整張臉瞬間慘無人色，隻因為最後那個，瘤字。

    指梢，甚至高跟鞋裏的腳趾，都倏然緊縮在一起。我強迫自己扯出一個難看的笑，道：“很嚴重嗎？“

    裴醫生撫了撫厚重的鏡框，仰靠在椅子上：“我不可以說它嚴重，因為它不是百分百會發病，它也不是癌症，無法醫治。但我有義務告訴你，它是致命的。“

    “具體的發病原因，現在是診斷不清楚的，這跟你先天性顱內管壁發育有關聯，長期緊張的工作狀態，也會通過滋生一些其他腦部問題而引發這個病症。但我現在可以確定的是，它與顧先生所說，你上次出的車禍有關。“

    “輪胎是直接壓腦袋上了？“

    我幾乎已經不怎麽能顯露出表情，死寂的搖搖頭。他皺起眉頭，將雙手交握放在桌上：“大便，鍛煉，咳嗽，這些都會引起腔內短暫的壓力增高，手術不和規格，也會因為牽動而讓顱內血管變的薄弱。不管怎樣，以我的經驗，你這個動脈瘤是在出車禍時，顱腔遭到擠壓而導致顱內壓力增高所引發的。“

    “這也是我想拖住你，先通知小南的原因。我負責過小南父親顧振邦先生十一年的病情，我和小南關係很深厚，我了解這個孩子，不是他特別在意上心的人，他根本不會拉下顏麵讓我親自替誰去做診斷。而他這個孩子，就像個保險箱，所有感情，都嚴嚴實實鎖在裏麵，拿著鑰匙的人，務必是跟他整顆心髒揪在一起。他該比你更早知道，不然他會在事發後，為事發前沒控製好情緒而做出的某些事情，懊悔一輩子的。“

    “不！“我倏然抓住他的手腕，臉色慘白：”不要告訴他，一個字也別告訴他！“

    裴醫生看了看我攥的泛白的手，無奈搖頭。他掰開來，低沉道：“那丫頭，我還是先跟你說下這個病吧。“

    “你這個瘤，不像其他癌症他會持續迫害你的身體直到死亡，它甚至根本不是腫瘤；但它是顆定時炸彈，一旦破裂出血，致死率極高。二次破裂的時間，基本不會超過首次破裂的七日，每次破裂都會讓致死率大大提升。”

    “而這個病症，本來就不容易藥物治療，而且你的體質，你顱內的血管，最關鍵是這個動脈瘤它體積是罕見的大，非常難以承受血管介入和開顱夾閉的手術，風險極高，包括我在內，我想國內不超過五位腦科醫師能保證手術過程中不留下創傷，讓它必然性的複發；而因為你的顱內血管先天性薄，它發病的時間，與普通病例相比也是十分快。“

    我已經失言，我茫然望著自己蒼白的手，仿佛看見它有一天就那樣突然失去了溫度，心就像被冰封起來，我感受到死亡的冰涼。

    我看見裴醫生操起了座機，我下意識死死拽住，他搖搖頭，便放了下去。

    “何必呢，丫頭？這個事兒，小南是應該知道的，就算你對他可能沒他對你那樣揪心，我是小南他叔叔，我不可能替你瞞著他啊。我早晨還看見他在病房，你不讓打電話，我現在就去找他。“

    我僵硬的抓著他手不放，我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為了什麽，我隻知道我一想起顧南軒對著我最醜的白紙一樣的臉，慘無人色，甚至無法抑製淚奔的模樣，心裏就跟刀割一樣疼。

    比剛聽到診斷時，更加難忍。

    所以我搖搖頭，又扯出僵硬的笑：“裴醫生，我不是不讓阿南知道，我隻是不想讓他太早知道。您也許不清楚，我做過他秘書，了解他公司的情況，他的公司現在正在加倍騰飛的階段，一個錯誤，就可能鑄下上億的損失。而錯過這個機會，內憂外患，他的事業將受到致命的摧毀。所以，裴醫生，他會知道，而且一定是我親口告訴。隻是時間，要拖久點，至少是他公司穩固以後。您是他的叔叔，您知道他麵對的是什麽，您一定能理解我的意思。“

    裴醫生老眼渾濁的看著我，半晌後重重把座機叩上，歎了口氣：“你這丫頭，倒是對小南體貼。我大致也能猜出你們的關係，作為他叔叔，拋開醫德，我本不想給你好臉色看，但是你這丫頭，卻怎能讓人對你冷的下心來呢，唉...“

    他停頓數秒，從桌上撕下一頁紙，揮上幾筆，遞給了我：“你暫時按照這個配比單吃藥，以後每隔六天來醫院做次腦科檢查。因為你的體質與這個瘤的大小，它已經與癌症無關上下輕要，它隻會比癌症來的更突然更致命，所以當你感受到莫名的惡心，頭痛欲裂的時候，不管你在做什麽，你必須來醫院配合我進行脫水和營養神經的治療，為血管介入甚至夾閉手術做準備。那時候，我沒辦法繼續幫你遮掩，你明白嗎？“

    我拿了單子和診斷書，僵硬的道聲謝謝，便起身向外走去。我已經聽不清他是否還有在說什麽，我的雙眼，完全失去了焦點，心髒與手腳一樣的麻木，像行屍走肉一樣僵硬的行走著，可悲的連精神崩潰都已做不到。

    我拉開大門，走出去。我不知道我到底要把這消息告訴誰，能忍心讓誰替我一起分擔這個痛苦。我可笑的發現我腦海第一個出現的人居然是顧南軒，紫曦姍姍來遲，再之後就再也想不起誰了；更可笑的是，我幾乎沒有考慮，就將顧南軒的身影從這個名單中抹除掉。

    不想讓他知道...

    真的不想讓他知道...

    手捂著心，好像那裏也長了瘤，它可以讓我感到無法比擬的溫暖依賴，也會在揪心時生生讓我疼到撕裂。用盡任何手段，卻也無法讓他從我心髒裏麵消失掉，它就心安理得住在那裏。

    對，那是一顆叫顧南軒的瘤。

    我迷惘的走著，越走膝蓋越軟，越走手顫抖的越厲害。某時，我好像聽見他的聲音，我以為是幻覺，所以抬起頭的時候，心髒猛地揪痛著。

    她也住在這裏，許因為裴教授這裏比較好照顧。而顧南軒好像從昨晚過來，就沒有離開，徹夜的陪著她，所以眼眶是有點灰暗的。他抱著那個叫童沐瑤的女孩，旁邊跟著許多醫生，似乎是送去做檢查。他也看見了我，疾步行走的動作猛地怔了一下。

    童沐瑤的臉頰，更加憔悴，所以愈發的楚楚動人。她靈動的眼睛捕捉到這突兀的一幕，看向我，又怯怕的縮進他的懷裏。我聽見她說：“南軒，你認識那個姐姐嗎？“

    我心猛地揪住，我無法想象他點點頭，然後走過來問我手裏拿的是什麽，我該怎麽去回答，所以我下意識就猛然將診斷書藏在了背後。

    他看在眼裏，說出的話，卻讓我的心一塊一塊破碎了滿地。

    “認識。“他低低的笑說：”以前的同事。“

    說完，好像真的隻是同事，他示意般對我笑了聲。然後抱著童沐瑤，笑容冷漠的與我擦肩而過，形同陌生。

    我的眼，一直在他們消失在轉角時，才堪堪收了回來，我的臉龐更加慘無人色，手一鬆，診斷書像凋零的楓葉飄在地上，我後背貼著牆，心髒在抽搐，一點一點的滑倒在牆根底下，雙手無意識抱住後腦。

    好像已經開始疼了。

    她好像並無大礙了，但也許一聲嬌弱的呻.吟，能換來他淩晨穿衣趕往醫院，一個溫暖可靠的擁抱；

    老天爺，跟我驗算了一道算術題，他把顧南軒在車禍裏躲掉的，加在我頭上變成一個死劫。而我，卻隻能擁抱著冰冷冷的牆壁。

    很好...

    很好...

    我冷笑著站起來，大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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