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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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也是迫不得已,阿羽姑娘不可衝動!”潘良生怕這小丫頭一不小心用匕首劃破了崔晉的動脈。

    謝羽瞧不見崔晉的臉色,卻膽大包天在他腦袋上摸了一把:“潘叔可真會說話,誰活在世上沒有迫不得已過呢?不過是利人還是利已的選擇。”低頭對崔晉道:“我們山野村民不懂規矩,一聽到長安就怕的很。命雖比不上大殿下尊貴,但勤勤懇懇的賺錢過日子,也不想跟貴人們扯上什麽關係。大殿下若是肯讓你這些侍從放了我們走人,這件事情就當沒發生過。如若不然——”她手上微微用力,瞬間就在崔晉的脖子上造成了一個細細的傷口。

    “阿羽姑娘——”

    潘良沒想到這小姑娘一言不合就敢挾持,而且……瞧她這架勢也不是鬧著玩的。

    房裏卻響起崔晉輕而惆悵的笑聲:“去國還鄉十年,此生能夠再次踏上大魏的土地,對本王來說業已足夠。還要多謝阿羽姑娘成全!本王這條命早就是多餘的,隻是……若本王死了,相信阿羽姑娘與穆寨主以及寨子裏一幹人等恐怕都活不了。”

    威脅!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

    謝羽沒想到碰上個不怕死的,他在楚國為質,不管生死責任都是楚君擔著,可是若是死在她手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迅速在心裏權衡一番,利索收了匕首,坐到了他對麵去,露出諂媚的笑容,朝他作揖:“殿下見諒!實在是潘叔的話太嚇人了,明知道我膽小,還想殺我滅口。不過我寬宏大量,大人不計小人過,殿下沒發話,我就暫且當自己沒聽到這話。”還挑釁的朝潘良瞟了一眼。

    潘良哭笑不得:這個野丫頭!

    崔晉唇邊露出一絲隱約可見的笑容,她立刻道:“殿下別笑!您笑起來我這心裏瘮的慌。”坐的近了更能瞧見他人雖將死,但一雙黑的嚇人的眸子深潭一般幽沉,也不知道藏著多少風霜變故。

    崔晉還從來沒見過這麽膽大無畏的小丫頭,不過從初初見麵到方才挾持他,倒是個意外果決明白的丫頭,懂得權衡最好。

    “姑娘既然已經知道了本王的身份,便知本王乃是私自離開楚國。雖然此事與楚國無妨,但是回到長安之後,就未必會輕鬆無事。所以這才需要借個護身符一用。”

    謝羽心道:就你這身體回長安,洗洗直接睡棺材裏就得了,何必費這麽大勁呢?

    不過對他口裏的護身符倒是好奇了幾分:“穆原是殿下的護身符?”多荒謬!

    崔晉輕點了下頭,謝羽差點讓自己的口水嗆死。

    她與穆原打小一起長大,從來也不知道他還有這種功用,能擔此重任。

    “正是穆寨主。姑娘可瞧見過穆寨主腰間那塊飛鷹佩?那是護國大將軍程彰的貼身之物。”

    謝羽直起了身子,失聲道:“怎麽可能?穆原從小在穆寨長大,有個做土匪的爹,身上的玉佩怎麽會是護國大將軍的貼身之物?”八竿子都打不著的人。

    “飛鷹佩確係程家之物,老夫可以作證!”潘良言之鑿鑿。

    崔晉見到她的神色,便知這小姑娘當真不知道其中內情,猜測試探之意稍減:“十六年前,執掌幽州大營的程彰與程夫人鬧翻,程夫人懷著身孕離開了幽州,不知所蹤。”

    “殿下別告訴我,穆原可能是程大將軍的兒子?這不可能!”穆家父子倆都生的濃眉大眼,有六七分相似。

    崔晉能一氣說這麽多,顯然已經力竭,一手撐著桌子苦笑,潘良代他講了下去:“至於穆寨主是不是程大將軍的兒子,還不能確定。但是程夫人乃是將門之後,她娘家世代駐守北海。隻是到程夫人妙齡之年,父兄皆戰亡,臨陣危機,程夫人力挽狂瀾,以一已之力帶兵蕩平海寇,此後駐守北海近十年,才嫁於程彰。”

    謝羽對大魏名將程彰也略有耳聞,隻當是傳奇話本裏的人物,離她極遠,從不曾放在心上過。至於程夫人家世來曆……她通不知道。

    “程夫人倒是巾幗英雄,可惜無緣一見!”她自己斟了碗茶,才喝了一口,崔晉的感歎便衝進了耳中:“程夫人姓謝,謝將軍雖為女子,卻要比許多男兒強上千百倍!”

    謝羽一口茶“噗”的噴了出來,滿麵驚訝之色。

    崔晉與她對麵坐著,被噴了個正著。

    謝羽才回過神來,猛的跳起來,掏出懷裏的帕子就往他麵上湊:“殿……殿下,對不住對不住!”乍然瞧見崔晉狐疑的神色,迅速展開帕子將他整張臉都蒙住了,正好遮住了他探究的視線,胡亂在他臉上擦了幾下。

    ——謝羽無父,隨母姓,她娘正好姓謝。

    不巧的是,她娘身邊還跟著一隊會拳腳的娘子軍。

    她沮喪的發現,這種“聽傳奇故事沒想到自己有可能是傳奇人物的女兒”的感覺真的是說不出的詭異。

    潘良被這番變故給驚在了當地,直覺便是扯開在崔晉臉上作怪的手。這丫頭才認識半日功夫,就強蹭上殿下的車,之前又挾持又摸頭,這會兒……直接上手去摸臉了。

    她到底是從哪裏冒出來的野丫頭啊?

    房裏兩個人都陷入了進退不得的慌亂,唯獨被帕子整個蒙住臉的崔晉意外的平靜,他能感受到小姑娘細軟的手指隔著帕子傳過來的溫度,還有帕子上好聞的清香味。

    哪怕隔著帕子,他的聲音聽來也軟綿綿毫無力道,但在謝羽聽來就是威逼:“阿羽姑娘難道認識姓謝的?”

    我自己就是姓謝的!

    謝羽幹笑:“怎麽會?我認識的姓謝的可都是販夫走卒,全是男的。要說姓謝的夫人,那還真沒有!”一句謊話說完,後麵的話就順溜許多了:“殿下不知道,我打小就是個孤兒,被扔在道觀門口,虧得觀裏的人收留了我,這才活了下來,哪有機會去認識謝將軍啊!”心裏暗暗叫苦:娘啊娘,你瞞的女兒好苦!

    這次她是打死不能告訴崔晉自己的姓氏了。

    “阿羽姑娘可知道,穆寨主的娘姓什麽?”

    潘良的這句話適時的提醒了她,謝羽先是露出迷惘的神色,然後眼睛就亮了,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歡快的順著潘良遞過來的梯子下了地:“瞧瞧我這記性!穆夫人過世多年,我竟然忘了她正好姓謝來著!隻是寨子裏的人都不興立碑,墳頭也沒個牌子,我是真忘了這事兒了。”事實上穆夫人並不姓謝,而是穆老寨主從山下搶來的一名女子。

    謝羽都快被自己的急智給感動了:“穆原那個傻小子,三歲以前都癡癡傻傻,什麽事兒都不懂,五六歲才開了竅。他家裏的事情我可比他自己還清楚!”求別去問穆原!

    其實——三歲之前傻的是她。作為一個穿越到三歲小女嬰身上的成年人,謝羽好不容易從小奶娃長到十五歲,不止是她自己覺得不容易,就是她的便宜親娘謝弦也多白了幾根頭發。

    崔晉與潘良交換了一個眼神,總覺得有哪裏不太對頭,比如她方才聽到程夫人姓謝的反應,也太激烈了。可是穆夫人姓謝的話,穆原身上有又飛鷹佩,程彰本人濃眉大眼,身形高大,無論體型還是麵貌二人都有類似之處,搞不好還真是程彰的幼子。

    “穆夫人……是如何過世的?”

    “病逝啊,生了穆原以後身體一直不好,拖了沒幾個月就去了。”這句可是大實話,謝羽還頗為唏噓:“哪知道穆夫人還有這麽傳奇的身世呢?!”

    崔晉沒想到謝將軍已經過世,內心當真有幾分傷感,不過也隻是一瞬。

    潘良擔著老師的名兒,做著幕僚的活計,立刻便替自家公子籌謀開來:“謝將軍既然已經過世,那穆寨主理應認祖歸宗。正好此行殿下帶他回京。相信看在兒子的身份上,程大將軍對殿下也應該會援手一二。”

    從他第一眼看到穆原腰間的飛鷹佩,便想到了利用飛鷹佩為崔晉爭取此次回國的合法性,免去被魏帝問罪的可能。

    他們的計劃是到時候先將飛鷹佩送到將軍府,程彰看到玉佩必定會有所行動,等事情成了再將穆原交給程彰,至於是不是親生兒子,這件事就交給程彰自己去查,他們隻負責將人帶回長安。

    可不是應了那句話,帶穆原去長安過富貴日子。

    隻不過,帶個穆原回長安,還要附帶著粘上來一個古靈精怪膽大包天的阿羽姑娘,這是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

    謝羽心裏暗暗叫苦:他們都已經將整個計劃合盤托出,且帶穆原去長安的理由再正當沒有了——認祖歸宗——她若再苦苦攔著,引起崔晉的懷疑,那就不好了。

    當務之急是,先揪著穆原這大傻子對好了口徑,省得露了餡。

    第五章

    謝羽糊弄人的本事從來有增無減,這會兒功夫腦子裏已經轉過來一個主意。

    “兩位所說之事,恐怕穆當家一時接受不了,不如此事由我與他細說,他大約還能聽進去幾分。任是誰聽說自己的親爹另有其人,都要再三懷疑的。”

    “那……要是他不肯相信呢?”

    潘良心思縝密,而且總有種“凡事交給這小姑娘有點不靠譜”的直覺,不由便問了出來。

    謝羽為難的摸摸自己腦袋:“他要是不肯相信,那我就揍到他相信為止。”她似乎並不為自己“殘暴”的想法而愧疚,還頗為遺憾:“有時候……還是需要一點強硬的手段的。”

    二人都見識過她揍穆原的場麵,知道是真揍,絕非玩鬧,到底還是放她出去了。

    隻是這次的待遇就有所不同,她從崔晉房裏出來,門口就守著護衛,一直跟到了穆原房門口,等她進去之後,才將門從外麵關了起來。

    穆原早已經在房裏急的團團轉了,見到她就跟見到救星一樣:“探聽出來了沒?他們帶我去長安是做什麽?”

    謝羽萬分複雜的看著眼前這張“耿直”到壓根不知道怎麽拐彎的臉,意外的愁緒滿懷:“他們認為你爹死的太早,準備再給你找個爹,當大官的爹。”

    程彰能在謝羽這裏留下印象,還是因為他凶名在外,砍起人來毫不手軟,駐守幽州多年,不知道砍了多少突厥人,就算是被虜投降的也照砍不誤。最著名的乃是他坑殺了二十萬前來歸順的突厥人,朝中不知道多少人議論紛紛,認為他殘暴滅絕人性,連來投靠的俘虜也要坑殺。

    民間傳言裏,程彰身高八尺,體壯如牛,黑麵獠牙,眼如銅鈴,乃是能止小兒夜啼的人物。

    穆原一聽就跳了起來:“不行不行!”他雖然覺得自己的爹是個心狠手辣的土匪,可是有時候還是覺得……當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山匪,其實也不是那麽糟糕。

    謝羽指指他腰間的飛鷹佩:“可是他們認為這是程彰的貼身之物,你是程夫人早年離開之時懷著的孩子。”又慢吞吞補充了一句:“程夫人……姓謝,還是位女將軍,會武。”

    穆原的眼睛一下就瞪的大大的,指著她:“那不是……那不是你跟娘……姓謝嗎?”

    他打小親娘病逝,又跟謝羽常在一處玩耍,年紀小臉皮厚,羨慕她有娘,便常跟在謝羽後麵也喊謝弦為娘。謝弦糾正了幾次他不肯改過來,謝羽雖然腔子裏是成年人,可是小心眼隻想獨占親娘,著實揍了他好多次,小孩子力氣有限,可也打的穆原抱頭鼠竄。

    穆原挨打歸挨打,娘還是照樣叫。

    最後還是謝弦看不過眼發了話,製止了謝羽。為了此事謝羽足有半個月沒理謝弦,認為她更喜歡兒子。

    前世她家中就是極度的重男輕女,從小被歧視著長大,對性別十分在意,沒想到穿過來好容易成了獨生女,親娘卻認了個兒子,打擊深重。

    謝弦被謝羽冷淡的態度給鬧的沒了脾氣,天天守著她哪都不去,最後問出這麽個結果,頓時哭笑不得,暗歎這就個磨人的祖宗。隻能將她抱在懷裏講道理:“阿原沒娘,他也就是人小不懂事,這才叫娘的。等他長大就不好意思叫了。”

    “他哪裏小了?他比我還大三天呢!”

    謝弦便哄她:“那就是他沒阿羽懂事,沒娘的阿羽聰明。”

    謝羽立刻高興的直點頭:“對對!穆原就是一頭蠻牛!”

    確定了自己在謝弦心裏獨一無二的位置,謝羽就大度多了。

    這頭蠻牛現下在房裏推磨一般轉圈,偶爾停下來打量謝羽一眼,那眼神明晃晃表示著“沒想到天天玩耍的小夥伴原來還是名門之後”,連打量她的眼神都新奇不已。

    “要說什麽你就說吧,別在我麵前轉圈,轉的我眼暈。”

    穆原似乎就等她這句話,倏的竄到了她麵前,將她的五官細細再瞧一遍,後怕的拍拍胸口:“阿羽,得虧你長的像娘,不然的話……”若是像程大將軍,不知道得多寒磣。

    謝羽腦子裏卻想著別的:“程彰的玉佩怎麽會在你身上?難道……其實你真是他兒子?”她一路走過來想的更多。

    穆原眼神躲閃了起來:“……這是你以前傻,我陪你玩娘給我的。”其實是穆原小時候不喜歡寨子裏的小孩子,隻喜歡跟粉雕玉琢的謝羽玩。

    謝羽雖然早產,又從小癡傻,但卻是個安靜的小傻子。

    穆原常往長春觀跑,觀裏的人都習慣了他來陪著謝羽。結果那次他偷偷帶著謝羽去後山玩,兩個人一起摔了下去,他將謝羽摟在懷裏,自己斷了腿,謝羽昏了過去,身上卻毫發無傷。

    結果等謝羽醒過來之後,卻開口說話了,且神智與尋常孩子無異。

    謝弦便認為他是謝羽的福星,讓她癡傻的女兒終於醒了過來,這才將貼身的玉佩送了給穆原。

    謝羽清醒之後,整個人都異常淘氣,謝弦為怕引起女兒多想,無論長春觀還是穆寨的人都緘口不提此事,謝羽才不知此事。

    眼下二人陷入此境,崔晉是鐵了心要帶穆原回京。謝羽自己心裏也有些躍躍欲試:“阿原,不如咱們就去長安看看?”

    認個爹跟去長安玩,明顯後者更有誘惑力。

    穆原猶豫道:“可是幹娘不會同意你去長安的。”

    謝弦這些人隻在南方邊境一帶活動,做些與蜀國楚國走私的買賣,連洛陽都不曾踏進去一步。以前謝羽跟著她出門十分不解,還向她建議過:“洛陽長安都是出了名的繁華,娘何不將生意做到天子腳下去?到時候還怕賺不了大錢?”

    但被謝弦極力拒絕,並且嚴令她不許亂跑。她當時不解,現下卻多少能夠明白謝弦心中所想了。

    “說不定……是程彰辜負了咱娘。”既然此行穆原十分重要,那就要哄好了這個傻小子:“咱娘這些年都不肯踏足長安,說不定就是傷心已極,你要不要去長安為娘討回公道?!”

    穆原已經激動的滿臉通紅:“阿羽……阿羽你說咱娘?你肯讓我做你哥哥啦?”

    謝羽無奈的翻個白眼:“不說咱娘你就不叫娘了?”這小子到底有沒有抓住重點?!

    “不會不會!我喜歡做娘的孩子!”雖然是厚著臉皮蹭來的,那也比沒有的強!

    穆原心裏原本還有幾分猶疑,被她這些話激的當即豪氣幹雲,將胸膛捶的咚咚響:“那咱們就去長安,為娘討個公道!”

    謝羽見哄好了他,又再三告誡他注意事項,二人統一口徑,她這才去向崔晉交差,並提出抗議:“既然你們帶阿原回京找爹,就要對他以禮相待,免得他要真是程彰的兒子,到時候他向程大將軍告一狀,說你們一路之上將他當囚犯對待,恐怕到時候……”

    崔晉略一點頭,潘良會意:“那是那是!既然穆寨主是謝將軍與程彰的兒子,那我們就會待他如上賓。”

    謝羽原本就心眼多,幾次提起謝將軍與程彰,總覺得這主仆倆有哪裏不對。這會兒才察覺出來,他們提起謝將軍與程彰的口氣完全不一樣,似乎與前者更親近一些,對後者……透露出一絲厭惡之意。

    不過這些事情,現在也未必問的出來,將來總有機會搞明白。

    次日出發,謝羽就自作主張另雇了一輛馬車。這次她沒再厚著臉皮蹭崔晉的車,而是與穆原同乘一車,路上還時不時指揮崔晉的護衛買酒買肉,她自己與穆原在車裏喝酒吃肉,往崔晉的馬車裏送一部分,其餘的都讓眾護衛分而食之。

    潘良憂心忡忡:“殿下,屬下怎麽覺得……帶著穆寨主走倒沒什麽,但是帶著阿羽姑娘,總讓人不□□心。”這丫頭揮金如土,才行了半個月,就跟崔晉的護衛廝混熟了。

    一路之上打尖住店,都被她安排的妥妥當當,雖然都不是本地最大的客棧,可各方麵都不差。這讓崔晉對她當初所說“家中在山下各處有些產業”有了最直觀的了解。

    那完全是她的謙詞。

    直到一行人到達洛陽,她才撒手不幹,將打尖住店的活計丟給崔晉的侍衛去跑。

    潘良對此不解,她便笑著解釋:“潘叔不知,我們家是鄉下人,在洛陽長安這樣的大地方沒有立足之地,並無產業,就隻能勞煩貴屬了。”

    崔晉若有所思。她這到底是沒有產業呢,還是藏拙,不想讓他們知道太多底細。

    第六章

    大魏景泰二十三年六月初,長安城的歌舞升平被一個遲來的消息給炸的粉碎。

    四月初,楚帝病危,楚國內亂,魏國十六年前送往楚國為質的皇長子私自離開了楚國,不知所蹤。

    當然,這隻是官方說辭。

    楚帝所出六子,爭的難分難解,各自又有背後的文武重臣助拳,能騰出功夫向魏國知會一聲:貴國的皇長子跑了。

    ——已屬不易。

    魏國皇長子崔晉,乃當今元後唯一嫡出血脈。十歲之時出使楚國為質,掐指算來如今已是二十六歲。他當年離開故國之時,正逢元後病重,母子垂淚揮別,沒過兩年元後便鬱鬱而終。

    之後不出半年,閆貴妃封後。幾年之後,繼後所出的皇次子崔昊被立為太子,入主東宮。

    對於大魏皇室來說,皇長子母子早已經在長安城消失許久,幾乎讓人忘了當今還有血脈在楚國為質。也隻有楚國傳信回來,大家才會想起還有皇長子這麽個無關緊要的人。

    暑熱一直到了六月末,長安城內便似個火爐一般,富貴人家一直用著冰,就連街上也有許多擔著擔兒賣藥茶冰飲的,生意很是火爆。

    六月二十六日傍晚,一名年輕的護衛捧著個錦盒敲響了護國大將軍程彰的府門。

    守門的小廝還當哪處前來送禮的,他見慣了武將往程府送禮,漫不經心道:“東西跟拜帖放下,小的會轉交大將軍的!”

    他們主仆在楚國過的日子困窘不堪,那幾輛馬車上的貨還是另有來處,至於身上的銀子……說句不好聽的話,若非沿途有謝羽打點食宿,露宿荒野的時候大概比較多。

    小廝捏捏荷包,拿了他的拜貼往裏通稟。

    護國大將軍程彰這幾年大部分時間在長安,隻隔個一兩年時間奉旨巡邊,往幽州等地去轉一圈。其餘時間便耗在兵部以及鐵匠營,朝堂之上便充個人數,極少發言。

    小廝將拜貼送到他的書房門口,自有貼身侍候的人接了進去,遞到了程彰麵前。

    程彰身形高大,古銅色的肌膚,濃眉厲目,麵部線條刀鑿斧砍一般,雖年近六十,卻半點老態不見。他正坐在桌前讀一卷兵書,接過親衛遞過來的帖子,打開看時,上麵別無他字,隻一個“謝”字占了整張貼子內頁。

    他腦中嗡的一響,不由閉了下眼睛,隻當自己眼花,將帖子又拿遠了一點,睜開眼看時,依舊是個墨鬥大的“謝”字。

    侯在書房門外的小廝隻聽得房裏椅子翻倒的聲音,長隨驚呼:“大將軍——”他還乍著手聽音,門簾被唰的掀了起來,大將軍已經衝了出來,煞神一般喝問道:“帖子是誰送來的?”

    小廝嚇的直哆嗦,暗歎自己今日倒黴,居然攤上了這差使。瞧大將軍的形容,別是對頭仇家尋上門來了吧?他忙規矩站好回稟:“稟大將軍,送帖子的人還在大門口,他懷裏抱著個錦盒,說是見了大將軍才能打開。小的便讓他在府門口侯著。”怎麽就沒有亂棍打將出去呢?!

    程彰已經暴跳如雷:“沒眼色的東西!還不快將人請進來!”

    原來不是對頭仇家啊?

    小廝心裏暗暗吃驚,也不知道府門外侯著的這年輕人是何來頭,忙忙跑去請了。

    那年輕人似乎早料到了他會請自己進府,將馬交給另外的小廝,便捧著錦盒進去了。

    程彰已經在書房門口轉了好幾圈,目光直往來處瞧,等見到抱著錦盒的年輕護衛,便止不住打量他的眉眼,走的近了才發現這年輕人總過了二十五歲,且容貌與自己沒有一絲一毫的相似之處。也不知道是失望還是別的原因,暗暗在心裏歎了一口氣。

    年輕護衛見過了程彰,跟著他進了書房,這才將錦盒奉上。

    程彰輕輕打開錦盒,入目便是一塊飛鷹玉佩,顯然是被人經常把玩,玉色潤澤細膩。他拿了起來,對著光去瞧鷹肚子,果然瞧見個小小的程字,一時心潮起伏,良久才道:“這塊玉佩為何會在你手裏?是姓謝的派人送來的嗎?她……人在哪裏?”

    年輕護衛道:“小人是大皇子身邊的貼身護衛,護送大皇子回京,機緣巧合認識了這塊玉佩的主人,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大皇子想求大將軍一件事,等事成之後,他會將這玉佩的主人送到大將軍麵前。”

    程彰虎眸中厲光隱現,射向了下麵穩穩跪著的年輕護衛:“大皇子這是在要挾本將軍嗎?”

    年輕護衛唇邊諷刺之意一閃而逝,很快接口道:“當初大將軍極力主張將大皇子送往楚國為質,以減輕北境的壓力,如今大皇子能夠留了半條命回來,大將軍難道不應該將這件事情了了嗎?”

    程彰額頭青筋不覺跳了一下,他從這年輕護衛的話裏聽出了不善,可是此刻他太想見到這玉佩的主人了。哪怕他與大皇子之間有著深深的芥蒂,哪怕他曾經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如今也不想因為一時之氣而錯過了。

    年輕的時候,他以為什麽都可以賭,也輸得起,權衡的起,可是年紀漸大,才發現並不是這樣。

    假如這年輕人今日來要挾的是十六年前的程彰,他的頭顱早已經掛到了轅門之外。不過他來的時機太好,程彰這些年早已經修煉的慈悲不少。

    “無論大皇子有何要求,本將軍都答應他!”

    他垂下頭,目光停留在那塊飛鷹玉佩上。

    ******************************

    七月初的大朝會上,從來鮮少在朝堂之上發言的程彰出列向魏帝崔瑀進言:“啟奏陛下,微臣昨日出城去鐵匠營回來,在路邊碰上一隊風塵仆仆的人馬,內中一人病重,直言乃是當年去楚國為質的大皇子。隻是微臣多年不曾見過大皇子,隻認出他身上所佩小印,便將人帶回了府裏。此刻他就在宮門口,微臣不知該如何是好,特向陛下請旨。”

    他話音未落,整個朝堂便跟炸了鍋一般,議論紛紛,更有些朝臣明知此刻大皇子還在宮門口,已經悄悄朝著門口張望。

    崔瑀萬沒料到此事會由程彰提起來。

    他坐直了身子追問:“崔卿可看的真切?那印真不會錯?皇兒幼年時候與朕頗有幾分相似,也不知道長大之後是何等模樣。”對於去國十六年的皇長子,崔瑀還是有幾分愧疚的。

    當年元後病重,二皇子才四歲,唯有皇長子半大不小,北境突厥人壓境,蜀國與魏國向來不對付,已經接二連三的在邊境挑釁,就連楚國也蠢蠢欲動,大有趁勢吞並魏國之意。

    崔瑀接到秘報,蜀國與楚國似有聯手之意,當時唯有各個擊破,萬般無奈之下與朝臣商議,又聽取了執掌幽州的程彰諫言,這才將皇長子送往楚國為質。

    程彰道:“微臣見到的那人瘦的皮包骨頭,一身病容,實不能從中瞧出麵相。恐怕等調養過來才能瞧出來是否與陛下容貌相似。”

    “快宣!快宣!”

    崔瑀身子前傾,連連催促黃門宣旨。

    文官的最前麵,站著一身黃色朝服的太子崔昊。他生的與其母有幾分相似,眉目穠麗,膚色白皙。自打聽到崔晉私自離開楚國的消息之後,他已經有好些日子沒有睡過安穩覺了。

    假如當年皇長子不曾出使楚國為質,如今的太子這位是不是根本就輪不到他?

    許多個晚上他從夢中驚醒,都忍不住在想這個問題。

    現在,那個人回來了。

    他緊握了手中的笏板,與眾朝臣一樣向著太極殿門口張望,甚至還身後站著的朝臣感歎:“大皇兄總算回來了,真是太不容易了!”

    過得一刻鍾,殿門口終於傳來小黃門的聲音:“大皇子晉見陛下!”

    然後,在眾人翹首以盼的目光之中,終於有一道身影立在了太極殿的門口。

    站在隊尾的一名言官猛然瞧見一張形似骷髏的臉,不由“啊”的驚呼出聲,隨即立刻捂住了嘴巴。而他身邊瞧見這張臉的其餘官員也跟見到鬼似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內心隻剩驚駭。

    站在殿門口的皇長子崔晉形銷骨立,手中還拄著一個樹枝修成的拐杖,似乎風吹就倒。——那還是見程彰之前謝羽淘氣,特意給他削的。

    他當時隻是看著小丫頭手指翻飛,拿著她那把曾經抵在自己脖子上的鋒利無匹的匕首忙活了半天,嘴裏嘀嘀咕咕:“……會哭的孩子有奶喝!殿下就拄著這拐棍進金鑾殿,到時候扔了棍子往禦前一趴就開哭,扯開了嗓子哭。要是喊幾聲,父皇啊兒臣差點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了您最後一麵了……那效果就更好了。”她自己想象下崔晉的哭法,不由嘿嘿直樂。

    潘良覺得她這主意不靠譜:“我家殿下男兒有淚不輕彈,怎麽能在禦前失儀呢?”

    謝羽卻道:“潘叔你真是一點也不開竅!是禦前的儀態重要啊,還是大殿下見到父親情難自禁更重要?把兒子送走十六年不聞不問,大殿下也就這麽一個想頭,葉落歸根,還不趁著沒踏進棺材之前可勁造,讓皇帝陛下好好心疼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