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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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福躬身走在前麵,不時回頭看看跟在身後的華歆和淩奕,提醒他們注意腳下。幾人拾階而上,很快便到了大殿門前,永福停下腳步,轉過身對兩人說道:“兩位稍等片刻,容奴才進去稟報一聲。”
“勞煩公公了。”淩奕笑著欠了欠身,低聲應道。
華歆卻隻是看了永福一眼,微微頷首示意了一下,便作罷。
永福也不在意,又衝兩人躬了躬身便轉身入了大殿。此時京城之中華燈初上,皇宮裏亦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光,華歆轉過頭去,看到的便是一副萬家燈火的景象。那些燈火如同九天之上的星辰一般,在他眼前漸次鋪設開來,每一盞燈所代表的,都是一間房屋,每間房屋之中,都有人在發生著各自的故事。有些故事,有些人,在許久以後會被人記起,而更多的人,他們身上發生的故事,那些悲歡離合,都會消散在久遠的時光中。
青史鑿鑿,筆鋒如刀。但是那些帝王將相留於其上的,也不過萬一。
這一刻,華歆才真正知曉幼時父親所說的,心懷天地,胸納經緯到底是怎麽樣的一種情懷,他轉過頭去,淩奕站在他身後半步之處,嘴角含笑地同他對視一眼。
淩奕沒有說話,然而此時,華歆卻突然知曉了他所有的語言。仿佛千言萬語盡在那一眼之中道盡,無需再說一句話。
“吱呀——”
身後傳來大殿門被開啟的聲音,兩人回過身,便見到永福自殿內快步出來,行至兩人身旁,躬了躬身:“皇上請二位進殿。”他說著,退後半步,道:“請隨我來。”
華歆看了永福一眼,忽而輕笑一聲,抬腳便朝殿內走去,淩奕則像是沒料到他的反應一般,在原地呆愣了一下,才趕忙跟上。淩奕一邊向前走去,一邊回過頭去看了永福一眼,而後者卻像是渾然不覺一般,隻是快步跟上華歆的腳步。
殿內燈火通明,身著青色長袍的帝王端坐於大殿之上,眉眼之中有著久居上位所沉澱下來的威壓,他不動聲色地看著一藍一紅兩個身影自殿外緩步走近,最後立於大殿之上。
淩奕看了一眼那大殿主位之上的男子,恭敬地跪下行禮道:“淩陽候世子淩奕,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而同他一同入殿的華歆,卻半點都沒有要跪的意思,他負手而立,看了主位上的男子一眼,躬身行了一禮,低聲道:“永安華府,華歆,拜見皇帝。”說完也不等皇上開口,便徑自直起身來,隔著寬廣的大殿,同那人間帝王對視。
許久,高宜才開口說道:“起來吧。”他的聲音不大,然而在這空曠的宮殿之中卻產生了些許回聲。
淩奕聞言起身,又朝主位拜了一拜,才垂首立於一旁,不再言語。
一時之間,大殿之中便沉默了下來,隻有偶爾自不知名的角落所卷起的微風,輕輕吹動照明的燭火,讓幾人的影子輕輕晃動。高宜看著眼前的兩個少年,突然想起了自己年少的時候,一樣是那般的倨傲淩人,那般的意氣風發不可一世。那個時候他還隻是太子,雖然父皇疏於朝政,但是到底朝堂之中到底還是有著如同丞相那般的砥柱在的,他雖是太子也不好過於逾矩,因此朝堂之事,他能說上話的時候不多。他本以為,他能這般安穩度日,等著有一日,父皇歸天,然而後來四弟叛亂,卻將他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
再後來,終年沉溺於丹藥之術而疏於朝政的父皇終是去了,臨終之前,那個也曾意氣風發地站在帝國權利最頂點的男人看著自己,帶著些許憐憫和期待,用那雙已經如同枯骨一般的手,抓住了自己,他如此用力,整個人吃力地從榻上坐起,原本睿智而深沉的眼睛如今卻閃爍著惡毒和怨恨的光芒。
“丞相……張……張澤……死!要他……死!”那句話,仿佛用盡了這個年邁的帝王最後一絲氣力,他說完這句話,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頭上的金冠砸在玉枕之上,發出一聲悶響。然而他的眼睛,卻還是直勾勾地看著他還有些年輕的孩子,這個帝國新的主人,仿佛還有千言萬語來不及同他訴說。他的手依然緊緊地握住高宜的手腕,仿佛不敢相信,前些日子還在自己身旁牙牙學語的幼童,依然長成了這般能夠掌握一國大權的模樣。
年邁的帝王還有許多話想要同他說,想要告訴他,小心朝堂之上的陰謀,小心後宮之中的詭計,想要告訴他,這個人間最高的位置,有多危險,稍稍走錯一步,便是粉身碎骨。然而這些,都沒有機會了,他看著自己的兒子,一點點掰開自己的手,將手腕抽出來,而後靠近自己耳邊,低聲說道:“父皇,放心去吧。”
放心去吧,在你不知不覺之間,當年拉著你的手才能搖搖晃晃站起來的幼童,已然長大。這祖宗留下的萬裏江山,我會自己守下去。
高宜看著自己的父皇咽下最後一口氣,直起身子,轉頭對隨侍一旁的內監道:“去通知各部,先帝駕崩了。”
“是。”一旁的內監永福,看了年輕的太子一眼,躬身應道。
在內監走後,高宜才鬆開一直緊緊握著的手,他攤開五指,看著其上的白印輕笑一聲,到底,父皇還是知道的。縱使常年不理朝政,意識也因為丹藥而有些混亂,但是作為帝王的直覺還是告訴了他,最後奪去他性命的人,到底是誰。皇家之內,父子兄弟,天地常倫,本就不同民間,父皇的死,其實說到底,高宜心中並不十分難過。
帝國的權利總是這般,在死亡之中交接完成。但是,無論如何,那人卻是自己的父親,無論之後他的作為是如何的荒唐,但是在自己年幼的記憶中,卻是那般可靠而高大的存在。
隻是後來,高宜心中冷笑一聲,想起一個名字。他站起身來,慢慢走下台階,走至淩奕同華歆的身邊。
他在兩人五步之遙站定,看著華歆,勾起嘴角道:“華家這一代的少主,也到了外出遊曆的年紀了。”他有些感慨地歎了一口氣,看著華歆道:“當年你父親外出遊曆,世家子弟們爭相奔赴永安,意圖與他結識的場景,如今想來,還曆曆在目。你華家久負盛名,常年避世,卻總是一出世便引能吸引這天下的目光。”他語氣輕快,仿若是他同華歆說著往事的長輩一般。
“此事父親同我說過,就是因為如此,這次我遊曆才提早了些。”許是說起了華顧的原因,華歆的臉色終於緩和了些:“但即使如此,永安客棧之內,現在還是人滿為患。”
“總是如此。”高宜點頭附和道,他笑著看看華歆,最後將目光定在淩奕身上,他看著這個麵容俊美的少年,忽而斂了笑容,皺眉說道:“你可知我今日召你入宮所謂何事?”
“臣知道。”淩奕躬身回道,抬起眼來看了高宜一眼,低聲道:“是為了滕家送我的那株血珊瑚之事。”
怎麽會不知道呢?今早盧飛離開侯府時才同自己說過,那血珊瑚之事,京城府尹做不了主,此事需要上報聖上,請皇帝定奪。不過傍晚,宮中的旨意便到了。這時若說不知道,便顯得有些假了。雖然上位者的心思,向來都是不喜旁人去猜度的,但若此事淩奕回答不知,才會真正另高宜不悅。
大家都心中肚明的事情,若要刻意裝作不知,反倒顯得淩奕心思深沉。然而他一個久居淩陽侯府的世子,在府中同那二夫人張蕊,二公子淩瑞動動心思也就罷了,若要在這大殿之上同帝王玩心機,便是有些太不識抬舉了。
似乎是滿意於淩奕這般利落的回答,高宜輕勾嘴角,說道:“你知道便好,那麽,對於這次的事情,你可有頭緒?”他看著淩奕停頓了一下,有些意有所指地說:“你久居淩陽侯府,又年歲尚幼,想來並不曾得罪過什麽人。然而這一次,那人想出如此陰毒的招數,也要置你於死地,想來是恨你入骨,這般的恨你,在你這個年紀怕是不多見。如此,你心中可有人選?到底是誰想要你的命?”
“臣不知。”淩奕搖了搖頭,卻看著高宜的眼睛繼續說道:“我幼時在淩陽侯府時,也曾因為在姨娘處誤食了被刺客下了毒的糕點而昏迷過一些日子,現下想起來,怕是命中便避不開這些毒藥吧。”他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有些自嘲地說道。
“是麽?”高宜盯著淩奕的臉半響,突然輕笑一聲,說道:“這些我倒不曾聽聞,是何時的事?”
“和順十四年,我九歲的時候。”淩奕低聲回道。
這一次,高宜倒是沒有接話,他點點頭,轉頭看向華歆道:“那你此次外出遊曆,可有想要去的地方?”
“暫時沒有。”華歆搖了搖頭,轉過頭去,看著淩奕道:“我同淩奕相交數年,此次外出遊曆知曉他入京受封,便入京想同他一道,待得受封大典之後回淩陽參加他的束冠大典,然而……”他停頓了一下,冷笑一聲道:“現下出了這樣的事,我便更不可能先行離京了。”
“傳言,這毒是江湖傳出來的,可是?”高宜突然話題一轉,問道。
“具體是何人所製,現在還並不清楚。”華歆回答道,他看著高宜,頓了頓:“不過隻要是人做的,總是能查出來的,早晚而已。”
高宜聞言一挑眉,笑道:“那當然。”
就在這時,一個內監快步走至永福身旁,躬身同他說了些什麽,高宜見狀,轉過頭去看了他一眼,待得看到永福輕輕點了點頭之後,才道:“好了,該問的我都問了,你們先退下吧。”
“是。”淩奕躬身行了禮,抬起頭來,便看到高宜離開的背影。他一挑眉,便向華歆看去,後者朝他露出一個頗有深意的笑容,便轉身朝大殿外走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