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番外琪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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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眉終身誤
(一)、
落花時節憶君姿,聲如鸝囀眼如絲。
信口雌黃不足奇,紅燭新妝畫柳眉。
(二)、
自古,旱、澇、蝗便是使得農人家背井離鄉的原因。
琪官原不叫琪官,也不叫蔣玉菡。他三歲上頭家鄉發大水,家裏頭逃荒,沒了地,便狠狠心把這個兒子賣了,好去租田種。
沒過兩年,竟又是回鄉去了。
這是班主告訴蔣玉菡的,被賣時他還不記事,班主這麽說了,他便隻能信了。
蔣是師傅的姓,師傅名叫蔣玉荷。
師傅說,太師傅叫蔣玉蓮,再往前的,雖不知名諱,但左不過也是那麽個名兒。
祖師爺英年早逝,師傅便接任霽雲班的台柱子,也唱小旦。
幼時,師傅常摟著蔣玉菡,同他說起太師傅的事兒。
不過是九歲登台、十歲成名,十一歲便成了台柱子。而後,東家逢著綾羅綢緞求曲,西家捧著金子銀子求見,這府要來贖人那府跟著來搶人。
從日升唱道日落,嗓子也啞了腰也僵了,班主又逼得緊,一拖便拖出了病來,不過小半月便去了。
是年,不過二十歲罷了。
蔣玉菡五歲時,班主開始給他喂藥。
六歲,開始浸藥浴,練身段。
七歲開嗓,同師傅學唱戲。
九歲,始登台。
一切的一切,恰如蔣玉荷當年一般,也是蔣玉蓮的當年。
(三)、
雍正十一年,蔣玉菡十二歲。
九月,靖遠大將軍順承親王錫保,因在策妄阿拉布坦長子噶爾丹策零出兵劫掠克爾森齊老時,未能及時出兵,貽誤戰機,帝問其罪。罷其大將軍之職,削其爵位。
其長子熙良,奪親王世子位。
父親丟官去爵,自個兒也跟著成了閑散宗室,熙良倒是沒有什麽擔憂的樣子。
左右聖上開恩,既沒抄沒家產,原先的王府也還叫自家暫住著。熙良倒是過起了提籠架鳥的日子來。
這日,熙良正帶著幾個豪奴去琉璃廠。因不願在胡同裏邊瞎轉悠,一行人便晃晃悠悠的沿著護城河前行。
半道上便見到前頭新開了一家茶館,裏邊兒依依呀呀的正唱著戲。
“......不曾建甚奇功,便教你做元輔,滿朝中都指斥鑾輿。眼見的平章政事難停住,寡人待定奪些別官祿。”
熙良原就是愛戲之人,側耳細聽之下,卻是啞然失笑。
“好好兒一段《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明明是仙呂端正好,竟叫個小娃兒唱!不像是正末,倒像是個旦角兒了!”
熙良搖了搖頭,正抬腳欲走,那正末又唱起了幺篇來:“且著你做節度漁陽去,破強寇永鎮幽都。休得待國家危急才防護......”
將左手的鳥籠順勢塞到仆從的懷裏,右手正搖著的折扇往左手一扣,熙良整了整袍子,舉步踏入茶樓。
隻見那台上扮唐明皇的正末,身長約摸四尺半,瞧著也不過十來歲的樣子,一板一眼活靈活現的,瞧著真叫人忍俊不禁。
聽他的念白,抑揚頓挫,著實好聽。再加上那一口好嗓子,嘹亮、清脆,端的是一個唱小旦的好苗子!
(四)、
熙良尋了一靠前的桌子坐了,除了身邊慣常跟著的護衛苗遲,旁人都坐別桌去了。
要了壺碧螺春,又叫了幾個茶點,便打發小二去把戲班子的班主尋來。
霽雲班班主敢來京城混飯吃,又拉扯起這麽一個茶館,自是有所倚仗的。
聽了小二的來意,倒也不急,先問明白了衣著飾物、下人仆從,聞說是個的黃帶子,方施施然站起身來,來到台前。
“小的是霽雲班的班主魏起,這位爺有什麽吩咐?”
熙良呷了口茶,伸手遙指台上,對著那正末點了一點,“這麽個可人兒,合該唱一曲貴妃醉酒!唱那個唐明皇做什麽!暴殄天物!”
魏起賠笑道:“這位爺,這孩子小名琪官,最善唱旦角兒了!今日原是代別人上的,平日裏頭,他都是唱《西廂記》的。”
“崔鶯鶯還是紅娘?”
“崔鶯鶯。”
熙良逗了逗畫眉,“感情好。這折戲唱完,叫他下來,給爺唱兩句。”
那魏起道:“這位爺,琪官她......”
一旁的苗遲笑了笑,遞上一錠銀子。
“好嘞!小的這就去後麵候著,等這戲唱完,立馬給您帶來!”魏起趕緊接過銀子,點頭哈腰的往後麵去了。
蔣玉菡倒是淨了臉才出來的。
他原想著要回去服侍師傅,不知為何蔣玉荷同蔣玉蓮一樣,二十剛出了頭便病的起不來身了。
忽聽班主來說,前頭有客人叫戲,心裏頭自是千萬個不樂意。
到底推脫不得,一時也來了氣,偏要先下了行頭。
魏起氣道:“養你這麽些年,教你唱戲,讓你去唱兩句怎麽了?快走快走,回頭把皮繃緊了,老子揍死你!”
蔣玉菡一想,自個兒還得照顧師傅,可不能有傷!
隻是一時手快,臉上的彩已擦了一條......眼見著班主臉都青了,他忙說:“班主莫氣,琪官想著,外頭那客人可是要聽《西廂記》的,我若是頂著一身唐明皇的行頭去唱崔鶯鶯,這不是給人添堵嗎?”
魏起一聽,臉上立馬堆起了笑來,慈愛的拍了拍蔣玉菡,“好孩子,虧你想到周到。快一些把去臉洗淨了。到底我兒生得好,就換月白色那件袍子,用天青色的那條玉帶把腰束了,再描個眉便是極美了!”
蔣玉菡輕聲應了,自去換行頭不提。
(五)、
琪官邁著小碎步來到熙良跟前,竟是以《西廂記》第四折裏頭,崔鶯鶯初拜見張生之禮相見。
熙良笑道:“倒是個有意思的。你既如此,便把那得勝令唱來。”
蔣玉菡七歲始學《西廂記》,連唱了三年,一日不曾斷過,聞言也不必細想,張口便唱道:“誰承望這即即世世老婆婆,著鶯鶯做妹妹拜哥哥。白茫茫溢起藍橋水,不鄧鄧點著祅廟火。碧澄澄清波,撲刺剌將比目魚分破;急攘攘因何,扢搭地把雙眉鎖納合。”
一段唱完,熙良又點了一段:“再唱一段八聲甘州接著混江龍來。”
“懨懨瘦損,早是傷神,那值殘春。羅衣寬褪,能消幾度黃昏......”
琪官唱的興起,一時竟拉開了架子,唱了個痛快。
“好!好!好!”熙良連讚了三聲好。
琪官嬌笑道:“爺既覺得好,多打賞琪官一些,琪官便是唱破了嗓子也是願意的!”
熙良搖頭道:“可別,唱破了嗓,我往後還聽什麽?”
說著,命苗遲遞上銀子。
又問:“爺稀罕你這嗓子,想贖你回府,你可樂意同爺回去?”
那班主一聽,急了。擠眉弄眼揉鼻子,一個勁兒示意蔣玉菡。
蔣玉菡想了想,問道:“爺是真心要贖了我,還是隨口一問?”
“爺說了,你有一口好嗓子!”
蔣玉菡咚的一聲跪倒在地:“琪官隻求這位老爺一件事,若是應了,琪官願當牛做馬伺候老爺!”
熙良用扇子尖抬起他的下巴,見他哭得傷心,輕聲道:“你不說,爺怎麽知道應不應?”
蔣玉菡忙拭了眼淚,語無倫次的答道:“琪官的師傅,也是霽雲班的,琪官的《西廂記》便是同師傅學的,師傅唱的比琪官好......師傅......師傅他病了好久了,如今更是下不得床了。還請老爺將師傅一塊兒贖回,請醫延治。”
魏起忙說:“做你的春秋大夢!這位爺一不是倒了八輩子的黴,二不是冤大頭的,哪裏會贖你回去!多贖一個病鬼,還得給那琕官請大夫,這請醫煎藥的銀子問誰要去?”
熙良哂笑道:“班主不必多慮,隻管開價。”
魏起自不願失了一個台柱子,又想輕易開罪了人,隻得道:“這琪官原是我倚重的,他師傅也是咱們霽雲班台柱子,這開價......便五千兩銀子一人吧!”
如今這世道,幾十兩銀子便可買個美婢了,五千兩銀子,便是花魁也不值這個價!
琪官又不是瘦馬,琴棋書畫吟唱彈跳樣樣精通。更有那些個會管家會算賬的,也不過七八千兩。更何況還帶著個病人!
偏熙良笑道:“爺倒不曾帶這麽多現銀。倒是琉璃廠那邊,有幾個錢莊,爺一會兒便派人去把錢取來!”
魏起咬了咬牙,問道:“敢問這位大人如何稱呼?”
“無官無職,熙良不過一閑散宗室。”
魏起一聽,便知他是剛被革了爵位的順承親王之子,這事在京裏頭也算得上是大事了。
自來,被革爵的人家,便再沒了承爵的可能。原有爵位往往是嫡子的指給了庶子,庶子的指給了異母兄弟,嫡支的指給了旁支,旁支的指給了嫡支的庶子。
這熙良已失了親王世子之位,想來再無可能襲爵了。
魏起狠了狠心,到底還是舍不得放人......這霽雲班唱的最好的便是小旦,自來師徒相傳,若是放走了蔣玉荷、蔣玉菡二人,這戲班子如何撐得起來?
因而,魏起收了笑臉,直起了身子道:“這位爺,不是小的不願放人。小人雖是班主,這戲班子裏頭卻是做不了主的。這戲班子,原是戶部尚書佟佳大人的產業。”
“嗬嗬。”熙良冷笑兩聲,“佟佳慶複?那成,也三日後便帶著銀票來贖人!”
熙良卻是去尋了弘晝。
順承郡王一支原是禮烈親王代善的後人,清初便封了鐵帽子王。雍正七年順承郡王錫保署理振武將軍印授,駐軍於阿爾台,九年便因治軍勤勞而進封為順承親王。
即便如今丟了爵位,到底是愛新覺羅家的爺們,被一個小小戲班班主看不起,可不是要怒發衝冠了?
“你這是衝冠一怒為紅顏啊!大侄子別怕,五叔幫你!”弘晝搖頭晃腦的說道,論輩分熙良原是他子侄輩。“如今早已不是佟半朝的時候了,他佟佳慶複也不是個傻的。爺使人走一趟便是了。你就準備好銀票吧!”
(六)、
誰知,第三日正是雍正壽辰。
熙良無官無爵,自與他不相幹。偏一大早兒,熙良便被丫鬟叫醒,說是有旨意過來。卻是雍正借著早朝,敲定了順承郡王這個爵位的歸屬。
聖祖年間,策妄阿拉布坦殺拉藏汗,在藏區占地為王。
後大清多次派兵,各有勝負,整整打了八年,生生掏空了國庫。故而雍正三年,今上派使臣前往議和、劃定邊界。
誰知大清國庫剛有氣色,還未來得及整頓八旗、收複失地,偏那策妄阿拉布坦在雍正五年便死了。其長子噶爾丹策零於八年冬再反!
雍正革了錫保的爵位,原也是急昏了頭,這眼看著都打了三年了,抄家填補國庫都快跟不上了,什麽時候是個頭?
錫保可是自個兒誇過“才具優長,乃國家實心效力之賢王”的,所謂“噶爾丹策零兵越克爾森齊老而不赴援”,原也是無奈。
蒙古騎兵來去匆匆,錫保駐守於烏裏雅蘇台,得了消息再去,噶爾丹策零早就退回藏地了。不赴援原也是節儉兵力的緣故。
隻是不出兵一事也大大的打擊了軍心、削減了士氣。
等靜下心來,雍正也發覺罰的過重了。
重新起複錫保已是不能了,一時也別無他選,便命熙良襲了爵,以示安撫。
(七)、
佟佳慶複得了弘晝命人遞來的話,立馬派人去將魏起好一頓訓斥,命他不得強自留人。
這霽雲班本是外地來,進京後投靠在自個兒名下,以求庇佑。若是普通京官也就罷了,自個兒的產業,又是經常收著紅利的,自是得護上一護。
隻是如今這班主惹到了愛新覺羅家的人,熙良又去尋了弘晝......弘晝護短不說,上頭可還有個與他交好、幾乎可以確定是儲君的四阿哥弘曆!
他佟佳慶複還要在官場混個幾十年呢!即便自個兒致仕了,佟佳氏要出仕的年輕人怎麽辦?
魏起雖暗恨,卻也無法。
戶部尚書都惹不起的人,自個兒又不是不要命了!
少不得將琪官的戲停了,又給蔣玉荷請了一回大夫。
氣悶了兩日,魏起也算是想通了,好歹自個兒還有一萬兩進賬呢!再買幾個好的慢慢兒教著,不愁將來撐不起場子。
因而,十月三十這日,魏起叫人泡了壺極品龍井,邊喝邊等熙良來。左右那五阿哥又不會陪著他來。
誰知,等了又等,直到正午都不見人。
雖說時間尚早,但魏起卻是等不及了,便命那個見過熙良的店小二沿路去找。
那店小二邊走邊打聽,因熙良自家中變故以來,經常往琉璃廠去,沿著護城河的店家多多少少有幾個認得他的。
聽那店小二一問,便連連歎息,“這事說來也正應了那句話,該你的總是你的!叫你家老板今兒晚些時候或改日再上門拜訪吧,那位熙良大爺現已是繼承了爵位,如今可是順承郡王了!今兒剛下的旨意,如今隻怕在宮裏頭謝恩呢!”
那小二唬了一跳,忙問:“當真?”
“我那長工剛從內城回來,你不信,自個兒問去!”
小二也不含糊,尋了那長工細細問了,忙三步並作兩步趕回了茶館。
(八)、
魏起仍在那兒慢悠悠的品茶。見小二悶頭撞了進來,搖了搖頭,用茶蓋撇了撇浮沫,笑道:“急急忙忙的,趕著投胎呢?怎麽,可是在半道上撞見了?”
“大......大事不好了!”那小二上氣不接下氣的喘道,“那位熙、熙良老爺,襲了爵位了!”
魏起失手打翻了茶盞,“襲爵?什麽爵?”
“順承郡王。”
魏起癱坐在椅子中間,嘴裏頭念叨了半晌,忽的跳起身來,在小二的光腦門上扇了一巴掌。
“什麽大事不好了?呸呸呸,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你先去裏頭告訴琕官同琪官,叫他們把包裹收拾起來,想帶什麽盡管帶,一會兒班主我親自將他倆送去!”
魏起想了下,自個兒也匆匆往裏間走去,一麵還不忘吩咐道:“我去尋兩件拿得出手的賀禮。你去外邊雇兩輛馬車來,不拘銀子,記得要又穩又快的!”
熙良從宮裏頭回到府中時,便見王府門前停了兩輛馬車。
看規則不是有品級之人的,況且即便要上門拜訪,也該先使人來下個帖子。巴巴兒的堵到門口,平白叫人厭煩。
熙良正想叫門房趕人,隻見前頭的車簾子一掀開,跳下一個五短三粗的男人來,直滾到熙良馬邊。
“小人魏起,霽雲班班主,給郡王老爺道喜了!”
熙良一愣,終是記起這人來,“喲,這不是魏班主嗎?怎的,來收銀子了?”
說著,轉身對跟在一旁的苗遲笑道:“瞧我,今兒都忙昏頭了。”
魏起賠笑道:“您這是貴人多忘事!這不,小的已經將琪官帶來了,就在車裏。”
熙良揮了揮手,大笑道:“咱們進府談。”
魏起原說不收銀子了。
隻是熙良也知道,這人嘴裏頭再怎麽說不收,心裏頭也是想要的很。
仍是命人給了他一萬兩,道:“不論你愛不愛收,隻當是爺賞你的!”
魏起忙順勢收下,並撿著那些個好聽話說了一籮筐。
熙良也不理他,隻叫苗遲去外頭請個好大夫來,又招來了原先因府中爵位之事而躲在自個兒屋裏的內侍陳瑞天,命他去為二人收拾房間。
陳瑞天恭聲問道:“主子要將二位客人安置在何處?”
“他那個師傅......”
“叫琕官。”魏起忙上前點頭哈腰的提醒道。
熙良點了點頭,“在北書房騰個屋子出來,讓那個琕官住到那兒去。至於那個琪官,把他放我院子裏的東廂吧!”
陳天瑞聞言一頓,小心翼翼的問道:“主子的院子已是內院了......”
“無礙,阿瑪額娘明日便要去盛京老宅了。”熙良說道。
魏起一聽,這兒沒自個兒的事了,趕忙告辭。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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