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南泱番外(三)似水韶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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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似乎在意料之外,卻又好似在情理之中。
也不知何時開始,我的心境有了很大的變化,以前總是靜如止水,近來情緒總大起大伏。有開心的,有難過的,但都是因那一人而起。
我時常想,過去的時光裏我都因何事開心,因何事難過,可記不起一件。
我偶爾也會想,未來的時光裏我將和她在一起,兩個人執手走過這百來年,一起賞花溫酒,一起觀雪吟詩,一起遊曆江湖。而這歡愉的百來年中,她一點一點蛻變得更加成熟,一點一點將美麗綻放到極致,又一點一點顏老色衰,最後僅僅留給我一抔黃土。
而我,我還有幾百年的時光,容顏依舊。
頭一回覺得,兩個人執手老去也是一件令人歡喜的事情。如果我也是個常人,又比她年長了那麽多,那麽我就會比她先老。這樣就剛剛好,五十歲時,我先她長出第一根白發;六十歲時,我先她柱一根拐杖;七十歲時,我先她去嚐一口補元的參湯。如此的話,我便統統都為她先嚐試了一遍,等到她也老了,我就可以一件一件教她,好讓她不那麽無措。
因為我是她的師父,所以凡事我都該教她的,不是嗎?
輕歡賴在我懷裏,懶洋洋一副撒嬌的模樣,她口中嘟囔的那一句,我分明聽得清清楚楚。
我將臉悄悄埋在她發間,深深吸一口她發上清甜的香氣,嘴裏隻是道:“你說什麽?”
她囁嚅著:“沒什麽。”
“……小氣鬼。”我輕笑著抽回自己的手,雙手合攏她的一把青絲,用那洗得有些泛白的發帶為她束發。
“你胡說什麽,我怎麽就小氣了……”輕歡咕噥著微微側身,揪住了我的一角衣擺,“你是我一個人的,你和別人說話,我自然是要……生氣的。”
“那我要怎麽著?鎖在屋子裏,一輩子就隻叫你一個人瞧,和你一個人說話不成?”
“這想法不錯,等回了北罰,可以試試。”輕歡仰起臉笑吟吟地看我,眉間殷紅的朱砂愉悅地躍動,似細細的一抹紅日般灼眼。
我隻是含著笑仔細給她綁頭發。心裏隻念著,若這時光再也不走該多好。
我從未親口對她說一句愛,心底卻早已非她不可。
“師父。”輕歡又開口喚我。
“怎麽?”
“我若一輩子都叫你師父,你會不會介意?……我曉得,我們之間不隻是師徒之情,獨處時我可以叫你更多的名稱,但我不想,我隻想叫你師父,叫一輩子,好不好?”
我輕輕撫摸她的長發,輕聲答道:“自然是好。”
“怎麽也不問問為什麽?”她抓住我的手,輕輕摩挲我右手食指外側的薄繭。
“你喜歡便好,原因無甚重要。”
她不說話,隻是笑得更歡,輕輕吻我的手指,嘴裏不停呢喃:“師父……師父……師父……”
我耳朵有些發燙,低下眼時瞥見手邊的石縫裏長了一簇清麗可愛的小花,悄悄摘了幾朵過來,別進輕歡的發間。
在小溪邊停留了好些時間,我們才往回走。馬車邊君橋已將一切都打點妥當,隻等著我們回來便可出發。
這些日子來,君橋麵色總帶了幾分疲憊,想來是亂花穀繁多的事務壓製著她。她小小年紀便喪母,現又將喪父,明明是個該守在病父床前痛哭可憐的女子,現卻壓著心頭所有情緒,來回奔走在江湖之中。權衡利弊,思慮談判都靠她一人。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哪個不是暗自窩了一把辛酸淚的。
我們一同上了馬車,君橋、輕歡和我坐於馬車內,無己三人坐在外麵駕車。馬車內部很是寬敞,物品補給充足,好似一個縮水了的移動房屋。
為了打發時間,君橋拿了一盤棋出來,棋盤和棋子都是特製的,為防馬車晃動散亂棋局,棋盤都帶有磁性。
於是這般下著棋聊著天,時間也過得快,馬車上不知不覺已過了兩天。
雖然馬車上吃食很多,但畢竟有六張嘴,這兩天後也消耗的差不多了,君橋便遣無己在這小鎮停下,補給糧食,休憩一晚。
此鎮隸屬鳳伽城一角,鎮內四麵桃樹環合,鎮子不大,看似不是易惹是非的地方。
君橋出手闊綽,給六個人要了六間房。打點妥當後,我們便各自入了各自的房間休息。因為人多,我也沒有和輕歡多說什麽。她看起來似乎有些累,上了樓梯後,我站在樓梯拐角處靜靜地看她獨自默默進了房間,出了一會兒神,才往自己的房間走。
夜晚天涼,客棧的被單頗單薄。我沐浴後躺在床上,把被子往肩膀上方拽了拽,但還是感到陣陣冷意。
房門忽的“叩、叩”響了兩聲。我心裏透入一絲欣喜,擁著被子半起身道:“進來。”
輕歡看起來才沐浴過的樣子,身上隻穿了貼身的褻衣,長長的頭發隨意披散著,整個人周圍似都環了一層水霧。她手裏拿著白日裏穿的月白色袍子,淺笑著細心掩好門,向我床邊走來。
“師父,還沒睡?”
“睡下了,又起來了。”我看著她,拿過床邊擱著的一條幹爽毛巾,“過來,我給你擦頭發。”
她乖極了,依著我的話坐在床沿上,手裏依舊摩挲著她的外袍,道:“我過來是想問問,你這房裏有沒有針線?先前不知在什麽地方,不慎將衣服袖子刮破了一個小口,我想自己縫補一下。”
“我剛剛在那邊桌子上見著了,一會兒拿給你。”我跪坐在床上,直起身子,為她細細地擦揉頭發。
“師父,你沐浴後身上更香了。”輕歡抓著我的一片袖角,笑語盈盈。
我低了低頭,不答話。從我這角度看過去,她沒有拉合嚴密的衣襟微微敞開,露出的白皙溫潤肌膚上還掛著點點細微水珠,昏黃的燭光映在上麵,惹得人心裏癢癢的。
什麽時候開始,這孩子就已經長成了這副禍水模樣呢?
我隻知時間將她打磨得愈來愈穩重,話語愈來愈溫和,她一點一點地長大,思慮更加成熟,知道什麽時候該做什麽事,什麽時間該說什麽話。可我從未發覺,在她身上已可見到什麽是“女色”。
輕歡察覺到我停下的動作,轉過頭來看我。我將手中毛巾放到一邊,捏住她的下巴,低頭吻了上去。
她唇角似乎笑了一下,然後一手緊緊摟住我的腰,一手撫上我的側臉,暗暗使力將我壓低了些。等我完全坐在了床上,她又微微抬起了身子,整個人籠罩在我上麵。
隨著她的動作,她脖間用黑色繩子掛著的流玉從衣襟裏掉了出來,恰好墜在我的臉側,溫潤似水。
這塊玉裏,融了我自己的血。
而她,將這塊玉貼身佩戴了這麽多年。
吻了一會兒,輕歡側開臉去緊緊抱住了我,她口中還微微喘著氣,唇貼在我的耳畔輕聲道:“我剛剛在房裏,覺得天氣有些涼,念著你平時身體本就偏冷,會不會半天暖不熱被窩,所以拿了件衣服的借口過來找你。”
“我知道。”我亦輕聲回道。
“那麽我就留下給你暖床了,如果一會兒我不小心睡著了,記得明早早點叫我起來。不然叫少穀主他們見了,總有些不好。”她的手摸上我的頭發,輕輕揉了揉,拉著我躺了下去,貼心地拉好被子。
她看起來有些累了,心裏似乎憋著什麽事情。
我沒有閉眼,靜靜地看著她合眼睡著,看著她慢慢的呼吸變得均勻悠長,陷入沉睡。
我又將被角都細細窩好,貼著她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睡下。
我曆來淺眠,第二天天未亮自個兒就醒了。輕歡還睡得熟,一手搭在我腰間,吐息悠緩。我小心地挪開她的手,整理好衣服,慢慢起身。
窗外天光迷蒙,幸而桌上的燭火還未燃盡。我披了件單衣,在床腳找到昨晚輕歡帶來的那件衣服,翻到袖口處,果真找到了一道細小的破損。
她固然是拿了個借口來找我,同我睡在一處,但她潛意識裏能隨口拿來的事,必定也是有依據的。故而我昨晚就想著,趁著天未亮來看一看,若是真破了,我也好替她補一補。
我總覺得為她做的太少太少,也不善於去表達過於濃烈的感情,很多時候我會有些擔心,自己太不會說話,她會不會心裏不開心。但我又不會真的擔心,因為我知道她愛我,永遠都不會真的去厭煩我。
找來針線,我就著略顯昏暗的燭光,仔細縫補。但我是百餘年都從未拿過這東西的,也鮮少見別人用,所以縫起來有些費力。
過了很久,也虧得那口子並不大,我縫得倒也嚴密完好。
將衣物放回原處後,我本想回床上繼續休息,上床時恰好瞥見輕歡微微翻了個身,脖間的流玉歪了出來,晶紅色流玉攤在溫膩肌膚上,顯眼得緊。
一個念頭忽的浮現。
我含了抹笑,輕手輕腳地摘下她脖間的流玉,回到桌前,拿起先前的繡花針,運了點內力上去,在那流玉上刻下一句蠅頭小楷:
願如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很簡單的願望,若真得以實現,我此生也再無遺憾。
我拎著那玉仔細又看了看,走回床前,仔細幫輕歡戴了回去。
許是我的手太冰,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脖子,她口中細細呢喃著什麽,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看見我的第一時間,眼角竟紅了些,隨即便努力起身抱住了我。
我不知發生了什麽,隻得回抱住她:“怎麽,我將你吵醒了?”
“不……我剛剛做了個夢,很不好的夢……”她開口聲音有些沙啞,還帶了點點哭腔,“天……天亮了麽?”
“沒亮透呢,再歇一會兒?”我心疼地撫著她的長發,以此安撫她。
“不……不睡……你剛剛,做什麽呢?”
“沒做什麽。”我淡淡回道。
沉默了好一會兒,她呼吸似乎平緩了些,轉而語氣輕了些:“你怎麽不問,我做了什麽夢呢?”
“既然是不好的夢,便無甚重要。”
她輕笑了一下,語調有些怪怪的:“師父,你有沒有什麽瞞……”她頓了頓,又閉了口。
我不曉得她想說什麽,但也不開口問。
許久,輕歡又問:“師父,你會不會恨我,恨我毀了你的道?……你修道百餘年,命數裏本該是沒有我的,若是沒有我插這一腳,你依舊修著你的道……”
我悠悠打斷她:“輕歡,你知道,世人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而現於我來說,萬物皆不如你,我修道何用?”
她摟我更緊,過了片刻,我感覺到側臉一陣濕潤,分明是她的眼淚。
到頭來,我不過一介凡夫俗子,到頭來,我還是忤逆地說出修道何用。
但惟願能與她歲歲常見,歲歲平安,不負這似水韶華。(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