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秘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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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老夫人往日都是早早安睡,今天卻一直強撐著沒有休息。她坐了半天,等了半天,好不容易得了消息說二兒子回府了,便讓人去請過來自己這兒。
長孫倒是被自個的弟弟比下去了,雖說都是自己的孫子,她也沒有不高興,但難免有些擔心,自己二兒子受不受得住。因而,老夫人便想著等人回來了,喊過來瞧一瞧,若是有不高興的,也好寬慰幾句。
老夫人差了身邊的老嬤嬤去請,卻沒有能夠順利見到了人。老嬤嬤慌慌張張跑了回來,也不敢高聲嚷嚷,著急和恐慌都寫在了臉上。那是跟在自己身邊這麽多年的老嬤嬤,什麽樣的事情沒有見過,這會子竟是這樣?
穆老夫人心裏驀然顫了顫,也疾走幾步,到得了老嬤嬤跟前,便聽到老嬤嬤壓低聲音急切地說,“二爺和二夫人中毒了!”老夫人心裏頓時間又顫了顫,也顧不上那許多,便匆匆往瓊音院趕過去,又叫人去通知穆老爺子。
趕到瓊音院的時候,但見被丫鬟扶到床榻或小塌上去了的兩個人皆是口吐白沫,身體抽搐,兩眼無神,儼然是就剩那麽一口氣在。旁邊伺候的小丫鬟,個個戰戰兢兢,顯然也嚇得不行。穆老夫人又驚又氣,紅著眼便喊,“快快快!大夫呢!這是造的什麽孽啊!”大力錘著自己胸前,砰砰作響。
老嬤嬤原先著急去遞話也顧不上其他,這會兒見老夫人這麽著急,擔心她氣壞了身子,又瞧那大夫許來得慢,支了個小丫鬟過來扶著老夫人,自個跑到還沒收拾的酒桌瞧了瞧、看了看,再想想二爺和二夫人的樣子,便與老夫人說,“老夫人,這般瞧著,許是中的砒|霜之毒。”
穆老夫人呆了一下,心裏劃過“砒|霜”兩個字,再看兩人的樣子,忙道,“今兒個立行和立昂有喜事,府裏應該正圈了幾隻活羊,快去叫人殺了拿活血來灌!”一聲吩咐之下,老嬤嬤不敢怠慢,忙出去安排這個事情。
大夫緊著慢著到底來得快不到哪裏去,這麽一路過來幾乎是被拖到床榻前,連氣都趕不及好好喘上一口。因是人命關天,亦不敢怠慢,連忙替兩人細細診脈。當下,仆從已經手忙腳亂殺了活羊送了羊血過來,那大夫瞧見,忙讓開去,讓將活羊血給穆延善和周氏灌了下去。
穆老夫人看著兩個人嘔得更加厲害,但半晌之後便不再是先前一口氣就要提不上來的樣子,卻反而老淚縱橫起來。如此折騰了半天,穆延善與周氏兩個人方悠悠轉醒。老夫人瞧見,隻讓穆延善好好的歇著,並不多說其他的。
先前吃過些酒,穆老爺子已是躺下休息。這會兒再被人喊起來說出了大事,也匆匆趕到瓊音院卻到底來遲了些。穆立行、穆立慎這會兒俱都在了,無一不是跪在床榻前痛哭流涕。
經過這樣的一遭,穆老夫人已是心力交瘁,便難免體力不濟,見到穆老爺子,方顫顫巍巍走了過去,歎著氣,說,“老爺,他們現下已是無礙了,卻不知道何人下的手,竟要這樣害我兒!”
穆老爺子的視線在穆延善與周氏以及穆立行中間晃了晃,伸手扶住穆老夫人,隻說,“這事情,必須得好好地查清楚。”穆老夫人也認這個理,便點了點頭再吩咐下去,好好地看緊了這些丫鬟仆從的。
之後一夜無事卻也平靜地過去了。
消息在第二天一大早,穆語蓉正在梳妝的時候便傳到了毓華宮。她聽罷,臉上也無什麽表情,心裏不免想著,自己的二嬸和二叔鬥起來,也是很下得去手。人沒死,倒是不壞。也沒什麽特別的話,隻要人下去了。
多少是個丟人的事,估摸著府裏不會給自己遞消息。人既無事,穆語蓉便如過去裝聾作啞,並不參與其中。這事情無論怎麽看都是周氏自己下的手了,她倒是覺得,周氏既能夠有這樣的決心,不若自首了當年他們做下的那些肮髒事也算是真的硬氣一場。一死百了?哪有這樣便宜呢?
穆語蓉用過早膳,奶娘將阿早抱了過來,她便仍是閑來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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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幾天,穆國公府那邊果然沒有將事情聲張出去,卻也好好的查了一回。穆語妍同樣沒有來尋她,也不知道是否知曉了此事。
周氏沒有將事情如何特別的掩藏,大約是認定自己可以得手。哪知都是命未絕,最後竟是活過來了。唯獨是一時半會下不得床,就是如常飲食都有些困難。她整日躺在床榻上,或是閉眼睡覺,或在呆呆地愣神,全無半點生氣。
穆老爺子是這樣的態度,穆老夫人更心疼自己的兒子,府裏能夠擔事的再無別的人,她便撐著自己審問這次的事件。丫鬟婆子們個個被帶到跟前訓話,老嬤嬤在一旁協助。穆語蓉出嫁之後,吳媽媽依舊留在府裏,倒是又再到了穆老夫人跟前服侍。
在周氏身邊服侍的小丫鬟抵不住責問,沒有讓穆老夫人費太大的力氣便說了許多隱晦的話。可說做丫鬟的,到底不敢編排主子,卻哪怕隻是簡單的敘述,依舊將事情說明白了。
於是,這樁事情一下子鬧得更大。在周氏的屋子裏麵,確確實實找到了殘留的砒|霜。當穆老夫人去與她對峙的時候,甚至,周氏半點都不反駁,便應下來,將前因後果俱說一個明白。一時間,穆老夫人就這麽氣昏了過去,等醒來,便站在周氏床前一通的罵。
“往日府裏哪樣是薄待了你,叫你做出來的這樣的事情?你回府後,誰又曾欺負你了?你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不是頂好的?可憐我兒這樣的年紀輕輕,差點折在你的手裏!你恁是有天大的怨,便也不替你兒女想一想?倘若今日真的出了那樣的事,你兒還做不做官,要不要前程了?!”
穆老夫人雖是這般年紀,但發起狠來一通說,依舊中氣十足。韓欣涼躲在自己屋子裏也避不開那些話俱落到耳中,她看過這幾天熱鬧,覺得無趣,心想著,大戶人家都是這樣麽?一時間又想,這穆國公府雖說是國公府,但卻不如過去聽人家說過的富貴人家那麽厲害,單說子孫滿堂、四世同堂的光景便並沒有。
如是這般再想到別的,韓欣涼扭頭又問韓春杏,“咱們什麽時候搬出去?”韓春杏低頭繡著花,聞言未曾抬頭隻是說,“搬出去做什麽?”似乎對這個話題一點興趣都沒有。韓欣涼越發覺得無趣,過了一會兒,低聲說了句,“怕也被人下毒啊。”韓春杏愣了一下,抬頭奇怪的看韓欣涼一眼,卻沒有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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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語妍遲遲得了消息,當即趕回穆國公府。進了瓊音院,便正撞上穆老夫人怒罵周氏的這個當口。她剛走在周氏的房間外麵,便正巧聽到穆老夫人在裏頭說,“既是這樣,隻怕府裏供不起你,卻不如叫你家裏的人來,將你領回去便是了。”
一時間穆語妍心驚不已,趕忙進去屋裏,便拉住穆老夫人,就道,“祖母何故動這樣大的氣又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娘縱有天大錯,也該給一個解釋的機會才是。若是這般,叫我和哥哥、弟弟又該怎麽辦?”她再扭頭看周氏,反而見自個娘親別開臉,似乎是不想看到自己。
倘若是過去,穆語妍這麽說上兩句話,穆老夫人多半便不會再執拗,可她自知這樁事情全然不同,千萬不可以心軟,倒叫人以為可以翻了天。因此,當穆語妍問也不問,便替周氏辯護時,穆老夫人便冷笑一聲,更冷冷說道,“你娘要殺你爹,你好站在哪一邊?她是有本事的人,能造得出來殺夫這樣的罪孽。如今隻是叫她家去,不已是極寬容?”
即使之前聽說是這樣的一回事,可穆語妍不怎麽相信,仍舊存了一絲其實是個誤會的念頭。現下連祖母都說出這樣的話來,不相信也無法。過去知道自己母親犯下許多錯事,隻盼望著她有朝一日醒悟悔改,也尚且有洗脫罪孽的可能。現如今依舊是這樣……穆語妍心痛,癡癡看著自己娘親,憶起往昔,不忍流淚。
穆老夫人沉默片刻,看到穆語妍默默掉淚,即使不覺得自己話重,亦體諒她乍知道這些,心中不大好受,因而想著留她們母女獨處說一說話,便先行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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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語妍哭過半晌,周氏仍是扭開臉去,沒有看她。她又默默坐了一會,終於還是先說了起來。
“娘這又是何苦呢?您和爹爹都好好的,我和哥哥弟弟也就安心知足了。再有什麽委屈什麽難受,便是不替我想,也好替哥哥想想,替弟弟想想。還是到如今,連這血肉親情也不想顧念,撇下我們,就歡喜了?”她一時說,一時抽泣,嗚嗚咽咽,不休不停。
“無論如何,總也不該犯下這樣的衝動。即使你趁意了,留下這樣的爛攤子,又叫我們做兒女的該怎麽辦?哥哥正是需要有人幫襯的時候,如何少得了你們?您就甘心麽?哥哥尚未娶妻,弟弟更不必提,您就忍心撇下他們都不管嗎?”
周氏閉著眼撇開臉不去看穆語妍,可關不上耳朵便擋不住這些話鑽進耳中,鑽進她心裏。但是這些話,她一句都不想聽。今時今日,她還要這幾個無用的兒女作何?!一死了之至少從此不再鬧心!
穆語妍說罷這些,見周氏連動也不動,更不必提開口說話,心中難免有了幾分氣惱。她想著,原先怕自己娘親不好受便避開不說過往,既是這樣,不若連同往日那些事,一並對個清楚罷了。
覷一眼周氏仍舊是那般毫無反應的樣子,穆語妍按捺不住再接著說道,“我是做女兒的,素來沒有說親娘的道理。隻是一直不曉得,娘親何以一錯再錯?過去對姐姐是如此,現今對爹爹也是如此。縱然有些不滿意,也沒有見別人家不是這樣過日子的。不願意忍讓,卻無那許多的本事,也無那許多的本錢,犯下不該犯的罪孽,苦果子不還是自己吃麽?”
周氏原本反應並不大,即使不喜穆語妍那些話,可身子不利索且不覺得說得通,便躺著沒有動。在聽到穆語妍提起穆語蓉的時候,她已越發不滿,更不必說穆語妍竟是指責於她。原先別開臉的人終於正視著自己的女兒,更是半支起身子,卻是怒目而視。
“我倒是想問問你究竟是誰的女兒,卻也敢同我這樣說話了?!你那個好姐姐,你既然這麽喜歡她,自找她去便是了,何必要管我死活?你認我這個娘,又好好聽過我幾句話,叫人那樣害了,倒覺得她是對你好!你大可不必認我,我自也不想認你這個女兒!”
她一手忍不住點著穆語妍,長長的一通話說下來,嗓子便已是發啞,且忍不住劇烈咳嗽。縱容救下了這樣一條命,到底身子一時損毀。大夫也說過了,不將養個一月兩月,怕是不好下床也不好如常進食,現在與穆語妍動了氣,更不必說期間難受。
穆語妍但見周氏全無半點悔意,且還與自己說這樣的話,更加覺得失望。她原是好心好意相勸,從先前便已一直忍耐,到了這會,越覺得受不住了。做娘的若是個好的,她至於落到那樣的地步麽?
自己親娘不在的那許多年,便是大姐姐對自己最為照顧,且從不曾苛待自己,何以就成了自己娘親口中不安好心的人物?她不是眼盲心瞎看不清人分不清好壞,由不得別人說是怎麽樣,便認定是怎麽樣。
推開周氏指著自己的手之後,穆語妍蹙眉看著眼前難免麵露凶狠的人,比之前更加語氣平和,道,“倘若她真的是個不好的,可至少對我很好,我便無話可說。那麽多年,我卻隻能夠賴賬您認為不好的人庇護,可見再如何不好,也比不管不顧自己孩子的要好上那麽一些。且不提,如今這府裏上下,或哪怕是我,都多少要仰仗著姐姐,往日不言不語的人何以突然對咱們變了態度,難道還不是因著這一點?你且說她萬般不好,卻靠著她,又是何必?”
周氏聽言,不禁氣絕,氣急攻心,暈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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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明珠今日又來了看穆語蓉,隻並沒有將玉郎一並帶著。見穆語蓉莫名連連打了許多個噴嚏,當她是受了涼才這般,不免說道,“天氣是越來越暖了,可也該注意著些,多穿些衣服,免得身體出了問題卻不好受,且還要照顧阿早。”
穆語蓉雖覺得自己沒有穿得少了,但顧明珠是關心自己,隻點了點頭應她的話,仍舊在意先前說的事情,便問上一句,“那麽現下,究竟是個什麽說法?”
先前,顧明珠托她打聽薑家小姐的事情,後來一直沒有下文,便以為好與不好或許都已是有個穩妥的說法。卻等到了今天,事情並未結束,以致於顧明珠為著這一樁又來了尋她。
顧明珠說原先事情暫時壓住了,留待著再看看,才好給個具體的說法。因是覺得門第問題或有些不妥,再則是上麵夫人、老夫人都不是很滿意,基本是無望了。當是時,霍衛恩自己也道是既是如此,自心中無念。他未做任何出格之事,且自己是這樣的說法,顧明珠也當他是想得通透。
相安無事了這麽許久之後,直到前一陣,霍衛恩因為薑碧歌將別的府上一位少爺揍了一頓,再傳回衛國公府,難免又是生出事端。那位少爺不是慣常在軍營裏生活的霍衛恩的對手,直被他揍得下不來床,霍家三爺知道了,盤問之下,曉得他竟是為了一個女子做下這等子事,還說出非卿不娶的渾話,氣得霍三爺狠狠抽了他一頓。奈何霍衛恩壓根不吃這一套,咬著牙便是不肯改口。
“原本要是這樣,他若是真的這般癡心,且姑娘家那邊也是同意的,成了一樁好姻緣卻也無妨。但我聽說,那位姑娘是存了選秀的心思,自不會答應。他到這會子才知道,可見是被人玩得團團轉,卻又已然癡了。”顧明珠說著,自己也不免失笑。
穆語蓉聽到顧明珠說到了這裏,倒是又有些別的想法。她之前對周家就有些堤防的,不過周氏不在穆國公府的那幾年,倒是不見有什麽幺蛾子。這位薑家小姐在這個時候存了選秀心思,而她安插在府裏頭的人並不知道,那無疑是件隱秘的事情了。
皇帝陛下已是這樣的年紀,後宮這樣多年都沒有再添人,往年選秀,亦不過是往幾位皇子那兒挑一挑。那麽,現在知道的這些,叫她朝著那個方向想過去,也不見得是她多心。福安公主的那些話,確實令她對這些事情敏感了許多。
薑家小姐是周老夫人的嫡親外孫女兒,如果舍得下,怕是難免許下諸多好處。她要是想使力,無非是讓周氏往穆老夫人那兒攛掇。連理由她都幫忙想好了,因是穆家無人,而她在宮中多少需要有人幫襯。既是這般,不若挑揀好的送進來,知根知底,卻也好過不清不楚,這也是為了穆國公府好呢。
若不是與章珣心意相通且好好談論過相關的事情,這樣一樁接著一樁的來,且之後難保還有其他的類似情況出現,恐怕終究還是要疲於應對。即使不想在意,真的擺到麵前了,既然在乎章珣,卻也很難無動於衷。
穆語蓉心下想著,念及周氏這兩日才做的事,又覺得恐怕霍衛恩這邊仍有可能生出些變故來,畢竟周老夫人不會知道自己女兒竟犯下這樣的事。卻不知道,霍衛恩揍的那人是不是傅平瑞。不過這一位薑家小姐,既然能夠將這許多個人玩弄股掌之間,應也是個厲害人物了。
“明珠,你先別急,且再等一等,看一看,到時候再細想,怕也不遲。”穆語蓉兀自想過一遭,對顧明珠如是說道。
顧明珠不知其中的這許多彎彎繞繞,也就不明白穆語蓉這番話,一時間難免疑惑。可是看穆語蓉別的話也沒有,又是這般勸說,信賴她自就沒有多問,依舊是點頭應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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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顧明珠,阿早仍舊是在睡覺,穆語蓉在一旁看了看,養娘已從外邊進來,似乎有話說,兩個人再一起出去外麵。養娘聲音有些低,略擰了眉,說,“殿下差人遞消息道五夫人病重,要小姐即刻梳妝,隨殿下一起出宮探望五夫人。”
穆語蓉聽過便頷首,既是病重,阿早自然不該帶去免得過了病氣,單單將她放在宮裏也不安心,因而讓養娘和聽雨留下來照看著,收拾之後,隻帶了聽風去。這邊她剛剛收拾妥當了,那邊章珣已經來接她,便一道去。
顧明珠來的時候,穆語蓉記著天氣還是不錯的,太陽也冒頭了。這會兒再出來,才發現竟是變了天,太陽隱沒在了烏雲後。隻是因天氣過分的暖和,反倒透出悶熱的感覺。
章煒的這一位夫人穆語蓉不是很熟悉,但知道她是皇後的親外甥女且這樣多年一直身體都不大好,是以到現在也不曾有一子半女。過去她亦曾隨章珣去探望過兩回,如今又說是病重,不知是否更加不好。
到得章煒府邸,章珣先行下了馬車,再去扶穆語蓉,自有人上前來引路。到了五夫人的房間,章珣隻隔著屏風問過幾句,便被章煒請去別處,穆語蓉留下來陪她說說話。
對於這位五夫人的為人,穆語蓉接觸得不多,並不想妄自定論。僅有的幾次接觸來看,脾性還是偏於溫和的。她躺在紗帳裏麵,臉色不怎麽的好,連唇色都略有些發白,時不時便忍不住咳上幾聲,仿似纏纏綿綿無法消停。
穆語蓉坐在一旁,不過是問一問吃些什麽藥、感覺如何之類的話。在這一刻,她又一次深深的感覺到,身為女人,處處都是艱難,而她不過是幸運一些。眼前的人嫁給章煒,不知道有過幾日的快活。可惜她們的立場全然不同,哪怕覺得她可憐,也不過是如此。
五夫人偶爾答一答穆語蓉的話,偶爾是一旁伺候的丫鬟代替著回答,卻覺得她連說話都有些困難了。後來,五夫人閉了眼,穆語蓉便不說話了,隻在旁邊坐著,直到以為她或許睡著了,想著是不是應該走了,別打擾了她休息的時候,她卻驀然睜了眼。
揮退丫鬟之後,五夫人單留了穆語蓉在這房間裏麵,儼然是有話要說的意思。屋子裏藥味彌散著,待得久,總覺得有些呼吸困難。穆語蓉安靜的坐著,看著眼前已是十分虛弱的人,憶起自己曾經麵對過一個藥罐子。現在想起來,便覺得不是前世,像隔了好幾輩子的事情了,那樣的久遠。
五夫人強撐著坐起來,穆語蓉連忙去扶她,見旁邊就擱著個大引枕子便拿來在她背後墊上了。五夫人順勢靠下去又與她說一聲謝謝,臉上湧現起點點笑意,隻一時垂著眼,沒有看向她。
穆語蓉重新坐回去,仔細打量麵前的人,尖尖的下巴,削瘦的麵龐,白如薄薄宣紙般略帶著透明感覺的皮膚,少了幾分血色。她抬眼時,便瞧得見她有著十分漂亮鳳眼,濕漉漉的很是楚楚動人。
“多謝你來看我。”五夫人望著穆語蓉慢慢說道,她又伸手,握住穆語蓉的手,但有些無力。出於對病重的她的尊重,穆語蓉即刻便回握住了她的手,聽到她再說,“我知道,他心裏從來沒有我,有的是別的人……”
她說得有些著急,連呼吸都變得急促了些。五夫人緊緊握著穆語蓉的手,或許是多少情緒激動略坐了起來,又顫著唇,低低道,“我……羨慕你呀……”她輕輕的說著,再輕輕的歎了一口氣,掉下幾滴淚,便慌慌張張地低頭,卻道,“我不恨,也不怨。”
五夫人的這些話說得瑣碎,穆語蓉偏偏聽明白了。說不清也道不明,她竟然覺得有種酸澀的情緒悄悄湧了上來,心也不覺輕顫。一個輕輕軟軟的“呀”字,反複在她腦海裏回蕩著。五夫人慢慢重新躺下來,大概是覺得有些難受。穆語蓉幫她抽去引枕,她躺得更加舒服一些,縮在床上,是小小的一團。
躺下來之後,五夫人便重新閉了眼,又說了一聲謝謝,鬆開了穆語蓉的手,一時間再咳嗽,咳得比之前都要厲害許多,久久不停。
她一手哆哆嗦嗦想去摸東西,穆語蓉不知道她想找什麽,當下覺得是帕子,便拿了遞過去到她手中。五夫人握住了,當下捂住了嘴,依舊是咳。丫鬟聽見便從外麵小跑著進來,淚眼汪汪替她撫背順著氣,做得頗為熟練。
後來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她用帕子擦了擦嘴角,便團作一團,遞給那丫鬟。丫鬟接過來,便拿著那團東西出去了。穆語蓉錯眼看見那帕子上有些血跡,再看五夫人的樣子,又是暗歎。
從五夫人這兒出來,穆語蓉的心情難免低落許多。她覺得自己越來越變得感性,不再如過去那般利落果決。
她本是經曆過生死的人,合該看得更透才是。如今見到別人不好,不免越發慶幸自己得到這重來一次的機會,又難免想,若是別人有了重來一次的機會,會做出怎麽樣的決斷……於是依然想到章珣。
章珣過來接她回宮,大約是感覺到了她的情緒低落,待上了馬車便問她怎麽了。穆語蓉歪著腦袋,靠在章珣身上,想了一會兒,才說,“五哥和許姑娘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
“五嫂與你說了什麽?”伸手攬住穆語蓉,章珣垂眼看她,再問一句。穆語蓉下意識想要搖頭,又覺得也無妨,便道,“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就是說五哥心裏有別人,說羨慕我,說不怨不恨。”
若對於五夫人而言,她應該是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情,即使過去她們毫無交集也互相都不認識,但從結果來說便是這樣的。可她卻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來,穆語蓉覺得自己果然世俗得很,與大度這樣的詞沒有太大關聯,想得更多的,多半是自己的利益,自己過得好不好,自己開心不開心。
章珣的手臂繞過穆語蓉的肩膀,一下一下摩挲著她的麵龐。如是沉默片刻,他才徐徐開口說道,“他們也不過是冤家。”而後難得沒有太顧忌,涉及到一些秘辛,隻湊到穆語蓉耳邊,低聲說,“原那個位置是五哥的,五哥在位不到兩年的時間便……對外稱是暴斃。”看到穆語蓉滿臉錯愕,章珣低笑了兩聲,又見她臉色變化,想是從低落情緒裏走出來了。
這些話湊在一起,解讀出來的信息令她無法不感到驚詫。她知道,前世章煒在沒了現在的這個夫人之後,娶了沈茹鶯,成功登位之後,又為了許月廢了沈茹鶯,連帶著,少不得拔除了淮安王一係。她死的時候,章煒還好好當著皇帝呢……對外稱是暴斃,實際上,難道是許月下手做的?動機呢?緣由呢?
穆語蓉想起了曾經不小心偷聽到,許月哀泣著問章煒,為什麽不救自己爹爹。想到許大人有可能是遭人陷害,想到事情可能與……有關係。這麽幾樁事情,糾結在了一起,越來越複雜。章煒若死,許月必也活不成。且章煒若再去,餘下章珣一個,那麽皇位也就……
她又想起來自己去贖許月的時候,遇到了章珣。那個時候,他是準備去贖許月的吧,她想到可能有特別的原因,但沒有想到是這樣。可是為什麽放棄了?穆語蓉眉頭緊鎖,想著,原來在那麽早的時候,他就知道了,她是重活的人。
“解開誤會便無事了。”章珣再說了一句,將穆語蓉飄忽的思緒拉了回來。這麽一句話,算是讓穆語蓉避開了不安心的可能。可是,穆語蓉又好奇,如果是那樣的話,章珣為什麽會與她一樣?他後來究竟遇到了什麽?
穆語蓉看著章珣,知道他定然清楚自己的想法,但章珣什麽都沒有再說,穆語蓉隻得不問。即使僅僅是這些東西,已經叫她一時半會不好消化了。穆語蓉再想到自己依舊在執著的父母之死的真相,想到章珣鼓勵她繼續追究下去,她原本以為章珣是清楚的,現在覺得,或許同樣是一知半解罷。
“更多的我也不知道。”仿佛是又一次看透了穆語蓉的心思,章珣特地在這個時候,不急不緩補上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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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底的時候,今年宮中的選秀到底還是開始了。事情落不到穆語蓉頭上,當下還沒有與她有更多關係,也沒有更多人來與她說些明示暗示的話,再本著相信章珣的心思,她對這事的態度便隻是且走且看。
五月初一的這一天,章珣無事,在毓華宮裏陪穆語蓉和阿早。阿早有六個月大,已經開始能坐會爬了,很是活潑可愛。
章珣對阿早的態度,穆語蓉覺著唯獨是溺愛兩個字能夠概括得準確,恨不能寵她到無法無天。很可惜的是,被溺愛的阿早不大熱衷於陪章珣玩耍,不高興的時候連章珣抱她也不開心,總扁著嘴要哭不哭的樣子,眼睛四處找穆語蓉。
今天也是這樣,章珣將本是在小塌上躺著的阿早抱了起來。阿早看一看他,眼裏就湧了淚。穆語蓉便坐在旁邊,阿早探了身子要找穆語蓉抱,章珣隻一味不肯,拿著各式小玩意逗弄阿早,變著法子吸引她的注意。
直到蘭明與章珣送來了封信,阿早才能夠重新回到自己娘親的懷裏。章珣拆開瞧過後,倒是直接拿給穆語蓉看。阿早又被章珣抱了過去,穆語蓉展開信紙便認得了是宋景止的字跡,他寫信來多半是為那一件,穆語蓉心無故緊了緊,等看罷信中內容,便看向了章珣。
章珣神色不似穆語蓉那般帶了沉重,他問了一句,“還有東西呢?”當下,又有一封信遞了進來。不同的是,這封信的信紙已是泛黃,且信紙缺失了一小部分,好在,上麵的字跡勉強還可以辨認得了。章珣看也不看,交到穆語蓉手中,穆語蓉不廢話,當先接過來,看完之後,心情難以形容。
等到章珣也將其中內容看過一遍,穆語蓉也已經想定了自己該怎麽做,於是便對章珣說,“我想去一趟姑姑那,現在就去。”章珣笑著頷首,說,“那就去罷,左右今天無事,阿早我會照料著。”
穆語蓉放鬆了一些,點頭,笑著吩咐了奶娘幾句,由著養娘替自己裝扮過,換過一身衣服,便自己出宮去往了宣平侯府。這一路上,她內心並不平靜,她也十分需要自己姑姑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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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嫁給了馮世子的穆明毓,在馮世子成為了宣平侯之後,無疑也成為了宣平侯府的侯夫人。穆語蓉的突然到來,讓她隱隱感覺到有重要事情。穆國公府那邊的事,她多少還是聽說了些的,可她不好管,也無人尋她,隻得先看著,卻不知道自己這個侄女今天來尋是否為著那些。一時之間,卻又覺得不是為前幾天的事,這樣反而猜不中是為著什麽了。
馮琳琅雖已是十七,但依然待字閨中。提前得到消息,便興衝衝到垂花門等著了。等到穆語蓉下了馬車之後,馮琳琅當先圍著她轉了一圈,便笑著說,“蓉表姐來便來,怎麽不將阿早也帶來?我這麽看了半天,也沒有見著阿早的影子。”
她一麵說,一麵挽著穆語蓉往穆明毓的院子去了,卻有許多的話,說個不停。穆語蓉心中有事,便隻是笑著聽著。及至最後,問上了一句,“你現今都還不曾定親,是個什麽說法?”馮琳琅便不再言語,羞紅著臉走開了。
這會兒已經到了姑姑穆明毓的屋子,穆語蓉看得好奇,覺得裏頭有自己並不知道的事。一時間,穆語蓉唯有看向穆明毓,便見她笑著搖了搖頭,道,“你知道她是那個性子,慣常沒個準頭,倒是前陣子非纏著侯爺要去軍營去開開眼,這麽開開眼回來之後但提起親事,便莫名其妙的。我問她,她也不肯說,看來倒是還得你晚些去好好盤問盤問她才行。”
穆明毓說著讓穆語蓉坐,又讓丫鬟送了新沏的茶過來。即便感覺到穆語蓉是有事,到底是做長輩的,仍舊先問起了她平日裏許多事。
穆語蓉當下應答著穆明毓的話,暗自組織著語言,想著這件事情到底該從哪裏說起比較好些。她過去也有暗示過自己姑姑的,就是沒有說得太過清楚,說起來也是為著若有今天這樣的時候,不至於叫自己姑姑沒個主張。
“今年選秀聽說也開始了,你且寬心一些。”穆明毓念及這事,不知道自己侄女那邊到底是什麽情況。隻她想著,或許避不開去,難免寬慰幾句。這些年冷眼看著,自個侄女已是很厲害了,可惜她這樣的身份並幫不到侄女許多。
穆語蓉仍是應下了一聲,沒有多說,之後,想明白了,便開口問,“今天來找姑姑,卻是為了舊事。我不知道好不好說,可是想要知道,若是姑姑知道,能夠告訴我便最好,若是不方便,卻也無妨。”
“你問。”
“我娘她……當年的事情,姑姑清楚麽?”穆語蓉頓了頓,略顯得猶疑了,卻還是補上了一句,“尤其是……與那一位貴人之間的事情。”
穆明毓看著穆語蓉,沒有能夠立即明白過來她指什麽,再看她的表情,漸漸醒神。明白過來,卻是噤聲。穆語蓉見自個姑姑已知曉自己所指,便垂眉斂目,等著她開口。當下,唯有她們兩個人的屋子隻剩下了寂靜無聲。(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