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推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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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明毓沉默的時間過於長了一些,良久,臉上多少帶著些苦笑,再收斂神色,比之前說話多帶了兩分鄭重。盡管依舊不清楚穆語蓉為什麽會問起這些往事,可她仍舊好好的回想,再無所隱瞞說給了穆語蓉聽。
“大嫂十五歲的那年,我也有十二歲了。那個時候,朱將軍、朱小將軍都還好好的活著,朱家也遠不是如今的光景。大嫂是爽利的性子,且十分熱情,不似一般女孩兒嬌羞,又十分的大膽。我並不知道得那麽清楚,但,我記得,連皇帝陛下都曾誇獎過大嫂有朱將軍的氣度。”
那個時候,皇帝不過三十來歲,正值壯年。一麵之緣之下,便例外地大加稱讚朱氏,又對朱家多有倚重,連帝王狩獵都破格要朱將軍帶上朱氏一起。當時皇帝後宮並不怎麽充盈,有這些事在麵前擺著,許多人都猜測說朱家或許是要出一位帝王妃嬪了。
無風不起浪,即使後來沒有發生這件事,那個時候依然是造成了不小的影響。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眾人都等待著那一道旨意下來。等到最後,傳來的卻是穆國公府的大少爺與朱氏定親的消息,即使表麵上瞧著沒有什麽特別的,私底下多少炸開了鍋。
穆明毓回憶起這些事,也覺得離自己久遠了。她那個時候不能夠說不懂事,可論起來確實不完全懂其中的蹊蹺,更沒有真正體會到自己大哥頂著多大的壓力。
她的大哥博學多才又頭角崢嶸,十八歲金榜題名,正是最意氣風發的年歲。大嫂嫁到府裏,與大哥兩個人關係和睦,恩愛異常,不過是第二年便已經有了眼前的侄女,之後又再有了侄子。
可是這些,在她的大哥大嫂雙雙意外喪命後,也就無人再提了。那個時候她已經出嫁,無論是侄女還是侄子都有些顧不上。即使有心照料,府中還有他們的祖父母、叔叔嬸嬸在,朱老夫人也是個很有決斷的。
穆語蓉聽過穆明毓說這些話,心中的猜想更印證七八分。當所有的事情在她的心裏串成了一串,再去想時,除了更加通透頓悟之外,還有些釋然。這件一直糾纏、盤踞在她心底的事情,終於也要告一段落了。
“皇帝陛下曾與我談及過母親。”見穆明毓一時間無其他的話,穆語蓉淡淡開口,亦覺得時機成熟,便再提起父母意外喪命的這件大事,問穆明毓說,“姑姑覺得……當年我爹娘的死,是否蹊蹺?”
一時之間,穆明毓臉上是掩蓋不去的驚措,而穆語蓉的表情太過認真了。她心底劃過諸種想法,心緒亦不再淡定。大哥大嫂的死,是這麽多年大家都默認了不去碰的事,何以現在自己的侄女突然提起?那些事情,本便該因著時間過去,絕口不提!
到底事關重大,若不是真正能夠拿出切實證據,她斷然不會來找自己姑姑說起這些。到了這個時候,穆語蓉才將今天宋景止新遞進來的證據,擱到了茶幾上,推到自己姑姑麵前。
穆明毓的視線落在了這封破舊的信箋上,再看穆語蓉,眼底含著疑惑之意,卻也伸手去接。這樣的東西沒有任何辦法作假,不是放了這麽多年,不可能變成這個樣子,且字跡也確實是她父親的,穆語蓉心裏有數。
宋景止在奉臨縣已經待了兩年,其實任期未滿,不耐皇帝召他回臨安,自然隻得收拾行李準備離開的事宜。先前曾知,或許有她父親的遺物存留了下來,可那時遍尋不見自也無法。哪裏知道,反而是無意識的收拾東西的時候,偶然之間竟便尋見了。
即使宋景止不認得她父親的字跡,但至少認得許月父親的字跡,不是許月父親的字又是那些內容,且他對這樁事情已是頗為熟悉,自然便有了準確判斷。當下,寫信說明過情況之後,宋景止便命人將東西送到穆語蓉手中,未曾敢怠慢。
“是父親的字跡麽?”穆明毓將信紙展開,穆語蓉隨即問了一聲,她點了點頭,注意力便隻放在了這件明明很輕卻又似乎很重的東西上。有的字多少模糊了,可大半還是很好認,且連猜帶想,裏麵的意思不怕不懂。
穆明毓先是下意識地擰了眉,繼而目瞪口呆,卻終是臉色發白,在這樣暖和的天氣裏感覺到後背一時之間冷汗涔涔。她無法在短短的時間裏消化信裏的內容,甚至不大相信,或者是說,潛意識裏並不想要相信。
這封信是她的大哥寫給二哥的,字裏行間皆是勸誡與痛心。信裏麵,提到了韓家,提到了韓家二小姐,也提到了當時下落不明的嬰兒。倘若不是韓家的人此時此刻就住在穆國公府,穆明毓絕對一個字都無法接受。可是,事實似乎擺在麵前,由不得人。
“我記得娘說過那一次是大哥和大嫂有舊友喜得千金,因而前去賀喜拜訪,不想在路上出了事……”穆明毓訥訥說道,又感覺到依舊是不對,便問道,“你從哪兒得到的這個?”
“這是父親的遺物。當年父母出事是在奉臨縣境內,那時的那一位大人最初負責了案子,多少查到了些東西,之後案子被硬壓了下去,他便將東西藏起來了。這些都是前兩年有位大人到奉臨縣任職的時候,翻看以前的案卷,注意到的。”
穆語蓉大致解釋了一下,沒有說是自己有心去查,又道,“那位大人恰好為殿下提撥起來,因見是我父親的案子,便暗暗往臨安城遞了消息。”後麵的話倒是故意撒謊,可再沒有比章珣更好拿出來擋一擋的人了。
“但是若是如此,父親原也不該將信箋放在身上,既是給二叔的,何不直接差人送出去,反而是留在了身上?”
寫好的信沒有送出去,要麽是猶豫了,要麽就是根本來不及。可是,從信的內容來看,很大可能並不是猶豫,那麽就是沒有來得及。這便是說,它還涉及到了其他的事。母親遺體消失不見又偽造成野獸所為,若那時本就不是明麵上所說去與舊友賀喜,而是其他的……比如說,逃命,著急躲藏。或許解釋起來會更加合理。
穆語蓉的疑問,穆明毓並沒有辦法回答她。再聯係之前穆語蓉問過的事,難免以為她心裏有所計較。過去的事情挖出來,且還特地讓自己知道,隻能說明自己的侄女有想法,而這一點,是絕對無法忽略的。想到這裏,穆明毓也問她,“你想要追究?”沒有太多幌子。
“父母之仇,不可不報。”穆語蓉堅定地頷首,未在此時掩藏自己的心思,“做錯事的不是他們,而有的人卻可以逍遙自在。即便不一命抵一命,也不能夠讓那些人這般痛快。哪怕使姑姑攔我,也沒有用。”
到了今天,她完全有那個能力不靠別的力量也可以讓穆延善並不好過,更何況她的身後還有章珣。她可以不受任何人的轄製,也能夠不被任何人所威脅。機緣巧合也好,全是運氣也好,總之是走到了這一步了。
穆明毓沒有對她的話發表特別的看法,往日縱然覺得自己大哥大嫂的死有蹊蹺,也沒有任何的辦法。穆國公府已經是這樣,再經不起任何的打擊,否則她的身後便會無娘家可以依仗。但既下定了決心,想求她的事情,怕是還有別的了。
“我想讓立昂分家單住。”在穆明毓又沉默下去時,穆語蓉終於挑明了自己今天來的目的,“立昂已取得功名,完全可以靠自己立起來了,我也會想辦法幫扶著他一些。我來拜托姑姑這一樁事情,亦不是想讓姑姑為難了,隻是希望姑姑可以好好勸一勸祖母。”
有人幫穆立昂說話,這是非常重要的。雖然她的姑姑出嫁這麽多年,但是也並不至於一句話都說不上,特別是在當下這個祖母尤其脆弱的時候。祖父那邊會是最好說得通的,反而是祖母,多少要費些勁,不過也是為了不出來阻擾。
穆語蓉說出了分家之後,穆明毓便知道她接下來大致是要做些什麽事情了。分家之後,自然便是繼續打擊二哥一家。先前接連遭遇那些事,二房已是脆弱不堪,一旦她的二哥垮下來,又分了家便隻會更加的艱難。
勸說眼前的人顧念親情的話略在心底打了個轉,就被穆明毓吞回肚子裏。事情到了現在,她說什麽都已經沒有用處了。即使說不出自己二哥活該的話,亦無法替他辯駁上半句。
她的大哥白白折在那樣前程似錦的年紀,何嚐不叫人痛心?她兩個侄子之間關於日後穆國公府爵位的爭奪,結果也已經出來了。何況,這個侄女說不好將來便是……無論怎麽看,她做什麽對自己最好都是顯而易見的。
穆明毓不得不接受了這個事實,卻饒是如此也忍不住歎氣,又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下來。這之後,她與穆語蓉聊了許久,說到了自己大哥大嫂的許多事情,也說起了些別的。
穆語蓉在宣平侯府待了足有半天時間,一直到午飯時間都過了,才終於談定。穆明毓留她在侯府用飯,穆語蓉心裏念著別的,仍是推拒了。與馮琳琅道過了別,她便再往黎叔那兒去過一趟,交待好了許多的事,方回到毓華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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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宮的路上,心弦稍鬆,穆語蓉也泛起了一點身心疲憊的感覺。她隻能夠猜想,皇帝或許曾對自己父母起了殺念,以致於父母出門避難。若不是這樣,她也想不到其他可能。丟下她和弟弟,或者不丟下,仿佛都是一樣的。
舍下不一定是因為冷情,也許隻是出於不希望他們跟著四處奔波、無所依靠的想法,而那個時候,弟弟還那麽小。如果帶著他們一起,她們姐弟沒準那個時候就跟著父母去了。
可這僅僅是她的猜測,這些事情,她是再怎麽樣都沒有辦法主動得知。但她又直覺,也許有的人會主動說出來。這麽多年過去了,無論有什麽,應該都已經放下了罷。可沒有想到,最終,她竟然嫁給了章珣。
世事之巧合,如果沒有發生,便無法窺探。無論當初發生過什麽事,她都不會遷怒到章珣身上,就像她也並不會因為她的二叔和二嬸做的那些事而去迫害穆語妍、穆立行他們一樣。冤有頭債有主,差不多是這麽個意思。
馬車一路平穩到了宮門處,便應該下了馬車換乘軟轎再往毓華宮去了。穆語蓉堪堪從馬車上下來,坐了這一路,身體的疲憊更甚,心思也甚是懶怠。因而,當抬眼就看到站在那裏等她的章珣時,她一時間卻邁不動步子。
穆語蓉扶著馬車站著,看著原本立在那兒的章珣朝著她一步一步走過來。她一時間犯了癡,隻會呆呆傻傻的看著卻再沒其他反應。等到章珣走到她的麵前,牽起她的手,她也就這麽愣愣地跟著章珣走。
之後上了軟轎,唯獨他們兩個人而外人亦窺探不到裏麵的動靜。章珣不再是牽著她,而是展臂擁住了她。被動靠在章珣胸前的穆語蓉感覺到他輕輕拍自己的背,帶著安撫,帶著安慰。
“辦得順利麽?”
章珣低低地問,無限溫柔。穆語蓉感覺自己被狠狠的撫慰了,她又覺得整個人都放鬆了許多,略略點頭,回應章珣的問題。可是,卻也在這個瞬間,她發覺自己的麵頰有淚水劃過,即使努力睜著眼,依舊沒有擋住越來越模糊的視線。
一時之間,穆語蓉聽到章珣在她耳邊輕歎,說,“晚晚,不哭。”她閉了閉眼,把腦袋深深埋到這個能夠令她心安的人懷中,雙手不覺揪緊他的衣服,終究還是淚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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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章珣麵前這樣情緒失控又失態的次數屈指可數,等哭過一場,穆語蓉就開始後悔了。當時明明不覺得委屈或難受,偏偏章珣的幾句話就惹得她流淚。縱容知道是因為想要發泄,可想到章珣溫柔吻去她的淚水的行徑,也難免不好意思。向來不怎麽會害羞的人,此時此刻難得繃不住。
哭過一場,眼睛還是紅紅的,加上有些不好意思的情緒在,被章珣牽著的穆語蓉便一直低著頭。一直到回了屋裏,章珣見穆語蓉還是紅撲撲著張臉不肯看人,倒是比幾年前瞧著更加羞澀,可不喜她流淚便也不會多喜這個。
想讓穆語蓉情緒快點好轉過來,章珣便不免笑著說,“原本該是你出去欺負人的,你這麽,倒像是欺負不成反叫人給狠欺負了場。且說說是誰欺負你了,夫君自替你討個公道。”
這話用在別人有沒有效果章珣不知道,但用在穆語蓉身上是絕對沒有問題的。這一刻聽到他這話的人,一如他料想的那般,抬了頭便反駁,“我哪有欺負人?”倒似更加委屈了。
章珣仍是笑,哄她一句,“嗯,你沒有,絕對沒有。”又帶著她坐下來,親自替她倒上一杯涼茶,讓穆語蓉喝下,才問起說,“現在到底是個什麽情況了?”
任是瞞誰也沒有瞞章珣的必要,是以當章珣問起,她稍微組織了一下語言便與他說了起來,卻小心地避開了某一些不好與章珣談論的內容。
聽罷穆語蓉說的這些,章珣卻不正經問了一句,“難得為夫就沒有什麽可以為夫人效力的麽?”
穆語蓉故作正經地想了想,而後略歪了腦袋看著章珣,含笑反問章珣說,“親親?抱抱?”成功招來了一頓狼撲虎啃,後悔或不後悔皆是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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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姑姑穆明毓說定事情的第二天,穆語蓉派人去請了她的三嬸餘氏到毓華宮。章珣身在邊關,穆語蓉掌管著穆國公府的那幾年,餘氏便安分許多。再到被穆正平的小偷小摸鬧得大受打擊過了一場後,餘氏徹底轉性了。她對穆雅柔、穆雅秀的教導都變得極為用心,並且不再執著於掌管穆國公府這件事。
不知是人心態轉變了的緣故還是其他的什麽,之後的兩三年下來,餘氏比過去倒是更加透出些風韻猶存的意思。眼前的人頭上挽著倭墮髻,發間一支赤金匾釵,又一支鳥雀樣式的赤金步搖,再無其他的飾物,石青色雲緞襖再配著八寶流蘇樣式的馬麵裙,此番裝扮,也給穆語蓉這樣的感覺。
餘氏低垂著眼坐在穆語蓉麵前,安靜的模樣,與往日的那個穆三夫人儼然有了巨大的差別。穆語蓉並不廢話,直接與她提及分家的事情,同時許諾了穆三夫人一些好處。可以說,穆語蓉希望分家這件事能夠由餘氏提出來。
她知道三房是什麽樣情況,因而除去金銀之外,穆語蓉也選了幾處田莊鋪子一並作為了補償。雖然不敢說餘氏一定會答應,但應可以令她考慮考慮。當下的餘氏看起來多少遲疑,但她沒有開口,穆語蓉便不說什麽。
待又過了片刻的時間,餘氏方說道,“田莊鋪子不要也罷,但能不能幫雅柔尋一門好親事?雅秀也是不錯的,若也能幫她說一門好親事,便更好了。”
穆雅柔和穆雅秀兩個人已經有十三歲了,沒兩年便也到了出嫁的年紀。餘氏能夠在這個時候說出這些,卻可見她對這兩個人真的用了心。
穆語蓉沒有立刻答應餘氏,隻是問她,“什麽便叫作好親事?”不同的人標準或許全然不同,即使要答應下來她也得先問清楚這個才行。
略略沉吟半晌,餘氏便又說道,“不要是那等子小人,門第說得過去,身家清白一些,待妻子尊重,已經當得上是好親事了。即使沒有似錦前程,踏實穩重,也未嚐不可。”
這樣的一番話從麵前的人口中說了出來,穆語蓉多少不適應,可是她又清楚,確實是自己的三嬸變了。她想了想,倒沒有應餘氏這個話,反而是問,“三嬸想過和離改嫁嗎?”
這樣的幾個字,直叫餘氏身子都不由得抖了抖。她抬起頭,眼神複雜的看著穆語蓉,又苦澀笑了笑,卻道,“這樣的玩笑,著實無趣了一些。”可是擱在身前的雙手無意識絞在一處,將她心底的想法泄露。
穆語蓉並沒有在和麵前的人開玩笑,她和自己三叔之間早已沒了感情,哪怕是說夫妻情分都已消耗殆盡,守著這樣的一個人又有什麽意思?如今穆雅柔和穆雅秀還沒有出嫁,大約還有些顧念,等到她們也都出嫁了,大約是沒有惦記的了。要是真在乎穆正平,卻不至於這麽多年不管他,可見是寒了心了。
思及此,再看到餘氏的樣子,穆語蓉便說,“也不見得就是玩笑話,現在雅柔和雅秀還在府裏,或許多少好一些,等到她們都嫁出去了,三嬸豈不沒了意趣?不過那個時候,正平也娶妻了罷,說不得您能抱孫子。”
餘氏神情變得恍惚起來,張了張口,沒有說出話,之後再開口,說出來一句,“也不知道正軒在軍營裏好還是不好。”卻是再沒有了下文。
穆語蓉看她這般,一時半會估摸著也說不通,由不得還是得她自己想明白,便不再繼續糾纏這個話題,仍說回分家的事。“您若是同意了,那這件事情就定了,往後要再悔改,也做不得數,三嬸還得好好想清楚才是。”
餘氏依然在意著穆語蓉之前的話,這會子但搖了搖頭,便直接將心裏的話說出來了,道,“你既提起來,定是有了成算了。我同意還是不同意,估摸著也照樣要辦妥當了。”
待說完才回過神,餘氏不免錯愕著看向穆語蓉,卻見她笑了笑,並不以為意,她也跟著鬆了一口氣。(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