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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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過了多久,岑溪突然哽咽了一聲,她以為已經止住的眼淚卻又在肆意流淌。阮少棠的手仍舊緊捏住她的下巴,任她的眼淚落到他的手上。

    往事深影憧憧,她眼前仍舊是一雙看不見底的幽深黑眸,似是冷清,又似是淡漠,卻又似是什麽也沒有。她怔怔地望著他的眼睛,一瞬間分不清過去和現在。而他的手還緊捏住她的下巴,她隻覺得窒息,呼吸不過氣來,開始上氣不接下氣地打嗝。

    阮少棠終於鬆了手,卻是一把推開她,翻身就下了床。

    她趴在床上眼睜睜地看著他胡亂套上長褲,披上襯衫,然後赤腳淌過散落在地上的零亂衣物,一步一步朝前走。直到他要進入衣帽間,她才猛然回過神來。眼見著他的身影馬上就要消失不見,她急得連滾帶爬下床,卻是那隻縫針後裹著紗布的腳先落地,她痛得腳一抽,整個人失去平衡,咚一聲滾到了地上。

    阮少棠聞聲回頭時,她正掙紮著要爬起來。他連怒氣都顧不得發作,立時大踏步跑過來,剛剛彎下身體拉她胳膊,她卻順勢一把揪住他的褲腿。

    極度惱怒之下,他卻有片刻的恍惚,怔怔地望著那隻揪住自己褲腿的手。因為使力,她手背上骨頭突起,青筋細細蜿蜒。曾經這雙手像遊走花間的蝴蝶一樣翩躚飛舞在琴鍵上,並不是多麽動聽的曲子,卻能夠令他循聲駐足回望。可是她已經很久不再碰琴鍵了,他親手斬斷了她的夢想,也再也聽不見那樣的琴聲。他知道她瘦了,這幾年他看著她在他身邊一點一點瘦下去,可是他卻沒有辦法,任何辦法都沒有。他再也沒有辦法看見她的笑臉,真正的笑臉,那樣純粹幹淨的笑臉。

    她仰起頭來望他,雙目盈盈還有水光,他討厭她的眼淚,討厭她擺出這樣一幅楚楚可憐的樣子,一瞬間幾乎要揮手甩開她。然而他卻動不了手,隔得這麽近,近到他低頭對上她的眼睛,仿佛明月劈開黑夜,刹那月華如水,他在那樣如水蔓延的月光裏似乎看見了自己的身影。縱然他清楚地知道那是錯覺,是幻想,是妄念,可是他動不了手。在那最最遙遠的最初,她也是這樣趴在他的腳下,緊緊地揪住他的褲腿,明明沒有多少力氣,他回頭對上她仰起的臉,卻再也動不了腿。

    就是那一眼,他再也動不了腿。

    後來,他想過很多很多次,很多很多次在那最猝不及防的一刹那,他總是會想起她趴在他腳下緊緊揪住他的褲腿仰起臉來望他的這一刻。可是無論他怎樣想,他都想不明白那天她為什麽要抓住他,為什麽要那樣好,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就在那一刻抓住他的腿不讓他走。

    而如今她再一次趴在她的腳下,一身傷痕累累,滿臉淚水。他仿佛直到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是他把她弄傷的,她的這一身傷都是他帶來的,她滿臉的淚水也是他帶來的。他曾經把她從地上抱起來,可是在她在他身邊的時候,他卻又一次眼睜睜地看著她傷痕累累趴在冰冷的地上。

    岑溪還在說:“你不要走……我不哭了,我再也不哭了……”生怕他不相信似的,她一麵說著一麵伸手擦自己臉上殘留的眼淚。他不說話,她越擦越急,兩隻手在臉上胡亂抹著,不小心碰著了額頭上裹著紗布的傷口,頓時痛得一抽,整個人朝後咚一聲栽倒在地上。

    阮少棠終於回過神來,一把抱起她。他看了看她的腳,沉默抱著她到了衣帽間,把她放在沙發椅上。岑溪看他拿來了一套自己的幹淨內衣,不由伸手去接。他卻看都不看她的手,徑自蹲在她身前,一言不發地開始給她穿內衣。可是他的動作不熟練,手在她背後摸索了幾下都沒扣上暗扣。

    她忍不住低聲說:“我來吧。”

    他推開她伸到背後的手,摟著她的背探身繼續試圖扣上。

    岑溪的下巴抵在他的肩頭,耳畔就是他微熱清淺的呼吸,一時間衣帽間靜得隻有呼吸相聞。他的動作緩慢,小心翼翼避開她背後的傷。她屏息靜氣,一動不動,直到他終於扣好,才暗暗舒了一口氣。

    穿好了內衣,他又隨手找了件睡袍來給她裹上。然後再次抱起她,直朝樓下奔去。

    岑溪靠在他懷裏,木雕樓梯幽深曲折,一階一階下去,他的腳每邁下一階,她就在他懷裏震動一下。他的手勁大,緊緊把她箍在懷裏,他溫熱的胸膛就挨著她的臉,她恍惚裏似乎聽得見他的心跳聲,咚咚咚地響,一聲又一聲,連綿不絕,和著他的腳步聲,一聲一聲,敲打在她心上。她的心底也響起了咚咚的回聲,像久遠的呼喚,悠長而寂寥。

    阮少棠突然低低嗬斥了一聲:“你又哭什麽!”

    岑溪伸手摸了摸眼睛才知道自己又哭了,不知何時,眼淚已經淌了滿臉。她不知道今天晚上怎麽會有這麽多眼淚,隻是怕惹他更生氣,連忙把臉埋在他胸前胡亂蹭了蹭,也不管擦幹淨了眼淚沒有,唯恐他忽然放下她走了,她伸手揪住他的衣襟,禁不住小聲說:“好痛……”

    “你現在就知道痛了?痛你也活該,誰叫你纏著我不放……”

    岑溪的眼淚又在眼眶打轉。

    他抽出一隻手來抹了抹她的眼睛:“痛你也先忍著……別哭了……”

    阮少棠的話沒有說話,因為傅和意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樓梯下麵迎接他們。這一晚上折騰下來,別墅裏服侍的傭人自然有所察覺,所以她一大早就得到消息,趕了過來。

    他緊了緊懷裏的身體,傅和意已經說道:“阮先生,需要我來開車嗎?”

    阮少棠稍頓了頓,點了點頭,直接說:“去醫院。”

    岑溪聽到醫院就下意識抗拒,她才剛剛從醫院回來,這幾年醫院更是她的噩夢,能夠離多遠就離多遠。她想說不用去醫院,她已經不痛了,可是一個“不”字剛剛出口,阮少棠就打斷了她:“躺好,別動!”

    岑溪呐呐地吞下了剩下的話,揪住他的衣襟動也不動。

    傅和意說:“阮先生,您的鞋子在門口。”

    阮少棠低頭一看才知道還打著赤腳。岑溪忍不住也悄悄低頭望了一眼,可還是被他察覺了,又嗬斥她:“我叫你別動,你還動什麽?”

    偏偏鞋子也仿佛和他作對似的,他探腳好幾下都沒穿進去。他又抱著她不放,硬挺挺地站著,連彎一下腰都不肯。鞋櫃旁邊就有他喜歡的明式官帽椅坐著換鞋,可他就是不坐,也不放她坐下。

    岑溪看了看就在他眼前的椅子,咬了咬嘴唇,默默地使勁念叨著別管他別管他。

    他換了一隻腳朝皮鞋裏頭伸,還是沒穿進去,反倒一腳把鞋子踢遠了。他終於不耐煩了:“給我換雙鞋。”

    結果傅和意給了他一雙拖鞋,他二話不說地把腳伸了進去。

    到了醫院,岑溪身上幾處受傷的地方又被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最後右腳和額頭依然被裹上了厚厚的紗布。岑溪已經沒那麽痛了,低著頭看著包得像粽子一樣的腳,突然想起來岑靳很快就要出發了,可是東西她還沒準備,頓時發起愁來。

    阮少棠又確認了一遍:“她的腳怎樣?”

    岑溪連忙跟著問:“我能去哪兒嗎?”

    阮少棠冷冷說:“腳都瘸了還不老實躺在床上,你還要去哪兒?”

    那醫生像沒看見他的臉色似的,大大咧咧地說:“沒那麽嚴重,腳還好好的在,杵著拐杖也能走,右腳別著地就行。前幾天要特別注意下,為了防止傷口感染,最好也連打幾天消炎針。沒問題的話一般十天左右就可以拆線了,複原得好的話,很快就活蹦亂跳了。”醫生說到這裏,又怪異地看了他一眼,視線在他還敞著兩顆扣子的襯衫上頓了頓,語氣不由得帶上了幾分嚴肅:“您擔心的腳倒是沒什麽,縫合得挺好的,但是她背後的傷口開裂了,得重新上藥。睡覺的時候一定要側著身體或者是趴著,千萬別再壓著了,傷口再深點就得縫針了。”

    岑溪漲紅了臉,意識到自己也還穿著睡袍,更是無地自容,呐呐地底下頭。

    阮少棠隻是板著臉一言不發。

    一直到離開醫院,阮少棠都沒有再說話。大約是折騰了一夜沒睡覺,他也累了,傅和意打開車門,他把她放進車子裏,調整好座椅後,便坐在她身邊閉眼假寐。

    岑溪的後背不能靠著座椅,隻能安安靜靜地端坐在他身邊。倒是素來謹言慎行的傅和意似乎沒留意到他已經閉上了眼睛,一麵開車,一麵說:“阮先生,您沒帶手機,剛剛阮老先生那邊找您,說讓您確定時間。”

    她沒說確定什麽時間,阮少棠卻並未多問,隻是虛應了一聲。

    岑溪也沒有任何好奇心,他的世界與她隔著萬水千山九重天闕,那是今生今世也無法逾越的天河迢迢,此時此刻她隻想不惹惱他就好了。傅和意的車子開得十分平穩,是那輛阮少棠平日的商務座駕賓利,她端坐了一會兒,終究一夜未睡,雙眼幹澀,不知不覺地側身倚在座椅上,漸漸就閉上眼睛昏昏欲睡了。座椅忽然朝後放倒,她的脖子後也多了一隻抱枕,她再也忍不住困意來襲,放心地沉入睡眠。

    到了家,她也沒醒,連怎麽回到臥室睡在床上的都不知道。睡得迷迷糊糊中隻感覺到有一隻手輕輕地從她的眉心撫摸而下,然後她的臉就落在了柔軟的枕頭上。

    她趴在枕頭上舒服得眯起了眼睛,朦朦朧朧中似乎看見阮少棠站在床邊打著領帶。陽光透過他背後的窗戶照進來,他就站在那一片燦爛的金色朝陽裏。她看不清光華中心的他,他的周身似乎都是玉華一樣的光彩,就像不久之前那個陽光下朝她走來的人。

    阮少棠穿好衣服後,她已經又睡著了,下巴抵著枕頭,長長的眼睫毛密密匝匝地垂下,一臉無知無覺。他在床邊站了半晌,她還是一動不動,他終於走了出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