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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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溪再次醒來時窗外的陽光已經暗了下去,阮少棠也不在了。她坐起身時才發現是在阮少棠的臥室,之前一地零亂的碎瓷片早已收拾幹淨,矮幾上放了一隻玻璃瓶,仍舊插著一大蓬含苞待放的荷花。岑溪突然想起來從來沒在這屋子裏見過蘭花,這裏的傭人是那位老管家留下的,全都訓練有素,兢兢業業,供瓶的鮮花每隔幾天都會換,大多是時令鮮花,可是從來沒有蘭花。
她隻覺得奇怪,他那麽喜歡蘭花,為什麽家裏又從來不見蘭花?
這個問題岑溪沒有答案,坐在床上發了一會兒呆後,就漸漸放下了。床邊有一雙拐杖,地上除了她的拖鞋外,還多了一隻特別寬大的拖鞋。她把裹著紗布的右腳慢慢套進那隻拖鞋,大小剛剛合適。於是她就穿著一大一小兩隻不一樣的拖鞋,撐著拐杖慢慢挪到浴室梳洗。
走出臥室後,岑溪才知道撐著拐杖並不好下樓梯。她站在樓梯口,樓梯上已經多了一層厚厚的地毯。從客廳經過的李阿姨看見她出來了,連忙噔噔幾步跑上樓梯要扶她下去。這下岑溪就放下拐杖,在李阿姨的攙扶下墊著一隻腳到了樓下。
一天沒吃飯,岑溪是真的餓了,她一個人坐在寬大的餐桌邊吃晚飯,餐桌上照例是豐盛的三菜一湯,雖然都是小盤小碗的分量,但是一個人吃還是多了。岑溪並不怕一個人吃飯,這幾年她不知道一個人坐在這個餐桌邊吃過多少頓飯了。在她剛剛住進這幢別墅的前兩個月裏,阮少棠並沒有出現過。伴隨著他的個人物品的到來,她惶惶然地以為他很快就要索取該得的交換,因為他說過,他要的是她。
岑溪一直都記得他的那句話,就是他的那一句話,她把自己賣給他,成了他的所有物,她的人生也被他強行硬生生地劈開。
可是她別無選擇,哪怕隻有一線希望,她也要為岑靳緊緊抓住。
可是他一直沒有來。
她緊繃的一顆心漸漸放鬆了,白天在醫院照顧岑靳心力交瘁,晚上不得不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這裏,躺在那個與他的臥室相連的臥室不再噩夢連連,頻頻驚醒。她想他或許隻是一時興趣,她以為自己隻要沒有聲音,他終究就會忘了她的存在,然後一切就都不會發生。
就在她慢慢淡忘了他的話,每天隻是想著岑靳的病,卻又要在岑靳不時發作的病症下壓抑著痛苦。她不能把自己的悲傷難過傳遞給岑靳,他已經被病痛折磨得苦不堪言,她不能再增加他的痛苦,哪怕是一絲一毫,她能做的就是和何葉一樣,若無其事地跟他說說笑笑,讓他知道生病了沒有什麽大不了,給他鼓勵給他希望,讓他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
岑溪自己也是這樣希望的,在最絕望的時候,她也總是告訴自己岑靳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岑靳身體稍好時,晚上一向不要她和何葉守在醫院,隻說有看護就夠了,固執地要她們回去睡覺。岑溪卻隻能回到這裏,雖然阮少棠從未出現過,可是他為岑靳做了那麽多事,安排了他所有的治療,她每天還都在花著他的錢,住院單上的數字越來越多,流水一樣不停,那是一個無底洞,她隻能緊緊抓住阮少棠這根救命繩。
晚上回來後,廚房做飯的芬姨總會給她端來熱氣騰騰的可口食物,她一個人坐在餐桌邊,慢慢吃下那些芬姨特地為她準備的好吃的。她不能倒下,她還要等著岑靳手術,後麵還有更艱難的一場硬仗要打,她要保重好身體好好的照顧岑靳。
那天晚上,何葉留守在醫院,她很晚才從醫院回來,喝完一大碗芬姨煲好的熱湯,帶著肚子滿滿的暖意,回臥室洗漱後就上了床。
睡到半夜時,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醒了。她睜開睡意朦朧的眼睛,黑蒙蒙裏,卻感覺床邊似乎是有一團黑影站在那裏。
她睡覺向來是不留睡燈的,她不怕黑,也不相信妖魔鬼怪。可是她盯著那團黑影看了半天,黑影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清楚。她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漸漸看見了那是一個模糊的人影。
她呼吸一窒,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伸手就開了燈。滿室燈光大亮,明晃晃的光芒下,她就那樣看見了阮少棠。
她怔怔地看著他,他還穿著一身正裝,白襯衣的領口整潔如新,仍舊是黑色的領帶,熨燙服帖的黑色西裝,就像她住進這裏之前最後一次看見他一樣。
有半晌,他們誰也沒有說話。萬籟俱寂的深夜,她坐在床上,他站在床邊沉默地看著她。
岑溪慢慢地低下了頭,抓緊了身上的被子。
最後是阮少棠靜靜說:“我臥室的床單沒有換。”
岑溪“哦”了一聲,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他一直不來住,傭人沒換床單也不奇怪。
阮少棠又站了一會兒,她聽見有腳步聲響起,低沉緩慢,一步一步遠去,終於消失在衣帽間深處。
岑溪呆呆愣愣地坐在床上,過了一會兒,又隱隱約約地聽見浴室似有水聲傳來。他們的臥室雖然是分開的,可是浴室就隻有與兩個衣帽間相連接的中間的那一個大浴室。她不知道他剛剛在黑暗裏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她的臥室。她隻能安慰自己,他或許隻是一時心血來潮,既然他已經走了,那就沒事了。
潛意識裏即使知道那個安慰是多麽虛弱,她也隻能躺下來,蓋上被子把自己緊緊裹住。可是還不等她睡著,腳步聲又響了起來,一步一步,停在了床邊。
岑溪全身繃緊僵硬地縮成一團,閉上眼睛,緊緊抓住被子,好像那樣就抓住了一道防護,然而她又無比悲哀地知道,哪裏還有防護,她早就把自己賣給了他。
如同聽到了她心底的絕望,他的聲音淡淡傳來:“把手放開。”
岑溪終究鬆了手,他並沒有費力就掀開了被子,伴隨著一股清冷的空氣,她的身邊也躺下了一個還氤氳著水汽的清冷身體,然後臥室的燈就被關了。
黑暗裏,她僵硬木然地躺著,無論他要做什麽,她都不能阻止,那就隻能麻木地等著承受。他卻隻是把被子朝他那邊扯了扯,調整了一個舒服的睡姿,睡在那裏,接下來沒有任何動作,甚至他的身體都沒有挨著她,他們之間還隔著一隻手掌的距離。過了很久,她聽見他清淺的呼吸聲,才知道他應該是已經睡著了。她慶幸地想,他或許隻是因為自己的臥室沒有換床單才睡到這裏,他潔癖那麽重,當然不會睡在沒有換床單的床上。
岑溪度過了猶如驚弓之鳥的半夜,她怕打擾他睡覺,躺在他身邊一動不動,再也無法安然入睡,隻能焦急地看著窗戶那邊,期盼著天亮。
天蒙蒙亮時,她閉著眼睛,感覺到身邊有了輕微的動作,他起身下了床,然後是他緩慢低沉的腳步聲,一步一步遠去,再次消失在衣帽間深處。
然而很多事情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他漸漸地會經常時不時地半夜出現在她的臥室,什麽也不做,也極少說話,隻是躺在她的身邊睡一覺,天亮了就走。
岑溪漸漸地也會在睡覺之前留一盞昏暗的睡燈,起初他來時,她還會醒來。後來習慣了,就隻是在睡得迷迷糊糊時才感覺身邊多了一個溫熱的身體。
有一天晚上,她從睡夢中睜開眼睛時,看見他睜著眼睛在靜靜地看著她。不知何時,她已經側身麵朝著他而睡了,隔得極近,他們幾乎頭挨頭,昏昧的燈下,她隻覺得他的眼睛裏有什麽,像是專注,深沉,又像隻是幽靜,就像外麵的萬古夜空,夜色下無邊無際的黑沉大海。
在他的手指要碰觸到她的眉心的那一刻,她閉上眼睛,翻了個身繼續睡去。他後來也沒有任何動作,他們照樣一夜相安無事到天亮。
時間久了,岑溪在疑惑不解下,卻漸漸僥幸了起來。她想,他也許並不想對她做什麽,很多人心底都有一個黑洞,他也許隻是為了發泄心底的什麽來捉弄她為樂,就像有些惡作劇的男孩會故意拿可怕的毛毛蟲嚇人一樣,可不是所有的男孩看著被毛毛蟲嚇得瑟瑟發抖的女孩就能開懷大笑,這世上有些人是不同的,並不是一條從樹上捉來的毛毛蟲就能滿足的,所以他們要為自己找尋更大的毛毛蟲。
岑溪想,她對於阮少棠來說,也許也就是那一條更大的毛毛蟲吧,他的人生燦爛輝煌,無所不有,俗世簡單的快樂他早就嚐遍了,所以也感覺不到什麽滋味了,一時百無聊賴碰上她了,便把她抓在手掌心裏把玩幾下來消遣娛樂,等興致過了,就會把她扔下。
岑靳進入手術艙等待手術的第二天,岑溪等到深夜,那緩慢低沉的腳步聲終於又來了。
阮少棠看見坐在沙發上的她顯然一怔,似是沒想到她還沒睡覺。
岑溪放下書,站起來對他笑一笑,溫聲細語地說:“阮先生,廚房還有芬姨燉好的燕窩,你要吃嗎?”
隔了半晌,阮少棠才輕輕答應了一聲:“好。”
岑溪去給他端了一盅燕窩,回來時看見阮少棠坐在沙發上翻看她放下的那本書。她在茶幾上放下燕窩,他揚了揚那本書,輕含笑意說:“你喜歡旅行?”
那是一本旅行書,作者閱曆豐富,數年來遊曆世界各地,用雙腳丈量這個世界的廣袤,於是寫出了自己的旅行哲學,緩緩道來人生這趟漫長而孤獨的旅行。
之前岑靳躺在病床上看過一直誇如何如何好,如今岑靳進了手術艙,她不能守在醫院看護,收拾他住院的東西時就把他看過的書都帶回來了,對岑靳誇過的這本書她就想好好再看看。
岑溪隻是簡單說:“作者寫得挺好的。”
阮少棠沒再說什麽,開始吃她端來的那盅燕窩。岑溪在他對麵坐下來,又拿起那本書靜靜看。待到他慢條斯理把一盅燕窩吃完,放下勺子,她馬上站起來遞過去餐巾。
他擦完嘴放下餐巾,她終於鼓起勇氣說:“阮先生,我非常謝謝您,謝謝您讓岑靳等到了手術,謝謝您請來了最好的醫生,謝謝您為我們做的一切,那些錢我會想辦法還給你的,我知道你是個好人……”
無論她打了多久的腹稿,真正到了這一刻,依然語無倫次,她隻能看著他,一遍又一遍重複說著:“謝謝你,真的非常謝謝你……我一定會把錢還給你的,我跟何葉已經說好了,我們努力賺錢還你,何葉很會彈琴,她彈琴比我好聽多了,她說她去彈鋼琴賺錢還你,我媽媽都說葉子以後一定是個大音樂家,我們一定會把錢還給你的……”
說到動情處,她流下淚來:“阮先生,我這一輩子都感激你,謝謝你給了小靳第二次生命的機會,我相信他這次手術一定會成功的,他一定會好好的,等他病好了,我就帶他來謝謝你,我們這一輩子都會感激你。”
阮少棠隻是看著她,靜靜地聽她說完,一雙幽深黑沉的眼睛如同夜色下靜謐的萬古長空,沒有任何色彩,臉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良久後,他終於站起來拿出一塊手帕給她。岑溪淚眼朦朧裏接過他遞來的那塊手帕,胡亂擦著滿臉的淚水。他轉身就走,一步一步,從臥室門口走了出去。
直到岑靳手術後,岑溪才知道她那天晚上犯了一個最大的錯誤,說了最最不該說的話。那天晚上阮少棠喝了多少酒她不知道,最後把她重重壓在床上,他捧著她的臉,黑沉幽深的雙眸緊緊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說:“我不是個好人,我不要你一輩子的感激,永遠都不要。”(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