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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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少棠說是上午有個會,果然吃過早餐就出門了,然後中午飯點又準時回來吃飯,還帶來了蔡東明。

    岑溪自然對蔡東明也不複記憶,阮少棠再次介紹他們認識了一遍。岑溪活潑開朗地叫他“蔡伯伯”,聽說他是阮家舊識,幾乎算是看著阮少棠長大的,於是在飯桌上好奇地打探起阮少棠小時候的事來。

    其實阮少棠少年老成,小時候倒是沒有什麽淘氣搗蛋的事。在蔡東明的講述裏,小時候的阮少棠特別聰明乖巧,知道媽媽身體不好,會像個小大人似的照顧保護媽媽。他七歲就去英國念寄宿學校,在很多小孩子還在玩樂的時候,他就適應了一個人在異國他鄉的求學生涯,開始學習各種艱深晦澀的知識,假期會一個人獨立搭乘飛機回來。八歲時,他跟著外公去會議室,那樣枯燥乏味的商務會議,他能夠端端正正坐好幾個小時,不僅能聽懂大概,還會言之有物地發表自己的建議和看法。

    岑溪都聽驚呆了,這哪裏還像一個小孩子啊。怪不得人家說三歲看到老,她就覺得阮少棠身上總有一種一本正經的氣質,有時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孤寂,仿佛不屬於這個人世。

    她在醫院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他時,隻沉陷在記憶裏那玉華似的光彩裏,隻覺得眼前的男人好看,其實那天他的樣子並不好,胡子拉碴,一臉憔悴,顯然是很多天都沒有休息好了。昏迷時不知道,可她醒後,他每天都是早去晚歸,整天都在病房陪她。她精神不好,加上時不時打針吃藥,睡睡醒醒,每次睜開眼睛都會看見坐在窗邊的他。有一次,他低頭垂眸看文件,沒有發現她醒了。她就那樣睜著眼睛看了他很久,他翻文件的聲音很輕很輕,她知道是怕吵醒了她,每次她睡著的時候,他就會從病床邊移到窗邊坐下,一邊工作一邊守著她。他的工作應該很忙碌,她知道那位劉秘書一天往來醫院好幾趟,可是她每次睜開眼睛他都在。

    那天的病房很安靜,仿佛連時光都靜下來了,她就那樣看了他很久很久,窗外傍晚的夕陽輝煌而燦爛,他靜靜坐在窗邊,專注工作,她卻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一抹不屬於人世的孤寂。

    現在知道他七歲就去了英國寄宿學校,岑溪想象那副畫麵,一個小男孩,在管理嚴峻而獨立的古老寄宿學校生活,上課學習吃飯睡覺,安靜沉默,本身就是一種深沉如海的孤寂。岑溪隻覺得不是滋味。

    蔡東明一麵回憶,一麵打趣道:“那時候啊,他外公外婆都心疼他沒有真正的童年,以後長大了恐怕也跟英國那些一心做學問的老學究一樣,對所有的玩樂都不感興趣,一輩子隻會專注認真的工作,像個小老頭一樣。不過別看他在商務會議上有板有眼挺像那麽回事兒,其實他小時候最感興趣的是醫學,他很小就會自己看各種醫學期刊,還曾經養過小老鼠做實驗,寫過一篇好長的實驗分析報告,我看了都挑不出什麽大毛病,那時候我以為以後醫學界會多一個少年天才。”

    岑溪禁不住問:“那他後來為什麽又沒有成為醫生?”

    蔡東明頓了一下,說:“後來他媽媽離開了,他就沒有學醫了。”

    岑溪頓時明白了他為什麽沒有繼續學醫,因為他本來就是為自己的媽媽才對醫學感興趣。她心裏百味雜陳,分不清是心疼還是酸澀,想想自己在父母寵愛下無憂無慮的童年,十歲的時候還隻知道玩樂,而阮少棠那麽小就知道媽媽身體不好,他想要守護媽媽。

    午餐後沒多久,阮少棠提醒岑溪該回臥室午睡了。岑溪其實一點兒都不困,蔡東明帶她走進了一個她此前沒有進入過的阮少棠的世界,而那樣的阮少棠令她深入著迷,不由自主想要去接近。她想,他那麽孤單,自己陪著他,和他在一起,他是不是就不會那麽孤單了?

    但是阮少棠很堅持,不管她的興致正濃,一本正經說:“你的身體還沒好,聽話,上去睡覺,你要是喜歡和蔡伯伯一起說話,下次蔡伯伯再來陪你說話。”

    岑溪抵抗不了這樣溫柔而認真的阮少棠,乖乖聽話,老老實實被他牽著手送回了臥室。

    阮少棠看她在床上躺下閉上眼睛,幫她理了理被子,又坐了一會兒,確定她已經睡著才悄無聲息離開。

    阮少棠回到客廳時,蔡東明正在泡茶,熱水倒進去,玻璃茶壺裏嫩芽翻飛,杏綠可人,猶如蓮心蕩漾。

    他在對麵茶幾坐下,蔡東明觀賞完茶葉綻放之美,往兩個白瓷杯裏倒茶,說道:“嚐一嚐我泡的茶怎麽樣。”

    阮少棠端起茶杯輕啜,茶香清淺,回味餘甘,飲下去很久之後仿佛還有醇和的甘美駐留在舌尖。

    蔡東明說:“我記得你媽媽喜歡喝西湖龍井,說這茶葉可觀賞,可品嚐,可回味。”

    其實阮少棠也喜歡,明前采摘的西湖龍井,茶色瑩黃碧綠,襯著白瓷杯,清澈透亮。他把一杯茶飲盡了。

    蔡東明又給他斟了一杯茶,緩緩說道:“少棠,上午的會議上,dr.brown的看法也是我的看法,記憶可以失去,但是要讓失去的記憶永遠失去,卻已經超出了醫學範疇了。”

    其實阮少棠上午的會議與工作無關,而是一場醫學會診。他從世界各地請來的心理學專家和腦科專家團隊,針對岑溪的病例進行了一場深入研討。最後阮少棠隻是提出了一個問題:“已經失去的記憶可以永遠封存嗎?”

    這些在醫學界大名鼎鼎的專家,都在各自領域有過輝煌燦爛的業績,可以為腦部受損的病人做各種複雜的開顱手術,也可以通過治療幫助失憶症患者尋找記憶,卻第一次聽到封存記憶的要求,還是已經失去的記憶。

    短暫的靜默後,會議室一片嘈雜。最後依然沒有人給出一個能讓他完全放心的回答。

    蔡東明說:“也許對小溪來說,忘掉是比記得要好,她現在這麽無憂無慮,連我見了也希望她永遠這樣。但是我們不能為她做選擇,有些失去的記憶可以找回來,有些人失憶了卻永遠沒有恢複記憶。心理醫生雖然可以通過催眠和其他各種方式,對人的記憶發生作用,但是真正起決定作用的,還是記憶載體自己。小溪也許真的隻是因為記憶中樞受損了,恰好忘掉了一段不能麵對的記憶。或者她隻是承受不了痛苦,借助車禍記憶受損,自己潛意識封存了那一段記憶,如果有一天她想要麵對,也能夠麵對,她就需要自己的記憶。”

    阮少棠其實都知道,他不能為她做選擇,一筆抹去她的一段記憶。但是他更怕記憶會帶走她,這是他的心魔,從那天晚上她拿著刀不管不顧要刺向自己時,就無時無刻不蟄伏在他的心間。他眼睜睜看著她開著跑車撞向噴泉,在她像個破碎娃娃躺在醫院裏昏迷不醒時,他最害怕的就是她永遠也醒不來。如果記憶會帶走她,那他就要讓她永遠忘掉。

    阮少棠把第二杯茶也喝了,終於說:“她恢複記憶的可能性大嗎?”

    “我們都認為短期內她不會恢複記憶,她的記憶中樞確實受損了,如果不做任何治療,完全恢複記憶的可能性並不大。”

    這個回答同樣沒有令阮少棠放心,他不喜歡模棱兩可的答案,短期——那什麽樣的時間才算短呢?對他來說,一生一世都不長。

    “少棠,記憶雖然可以恢複,但是記憶的好壞是由人決定的。你還記得嗎?我對你說過時間治愈一切傷痕,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時間也可以把不好的記憶變成好的。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阮少棠怔怔抬起頭來。

    蔡東明對他笑得慈祥溫和:“你還記得我是個心理醫生吧,比起小溪,我其實更了解你。等小溪身體好了,就帶她回去見你外公外婆吧,他們已經等不及了,經常向我打探。”

    “那您幫我告訴外公外婆,快了。”

    岑溪這一覺睡得酣甜而滿足,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時,看見阮少棠站在窗邊,陽光照在他的身上,溫暖而明亮,

    她嘟嘟嚷嚷叫了一聲:“阮少棠……”

    阮少棠正在拉開窗簾,聽見她的聲音,回頭說道:“睡好了就起來吧,醫生來了。”

    岑溪雖然出院了,但頭部手術後傷口需要時間愈合,每天下午都有醫生來按時查探,時不時也需要打針換藥。可是她卻賴在床上不起來。

    阮少棠擔心她又迷糊過去了,走到床邊,要掀開被子抱起她時,卻聽見她的聲音傳來:“我閉上眼睛睡覺時看見的是你,睜開眼睛醒來看見的還是你……”她閉著眼睛,一臉寧靜,仿佛是夢囈,又仿佛隻是呢喃,可是她說的每一個字卻無比清晰地在他耳畔回蕩。

    好一會兒,他沒有等到她繼續說話,以為她真的迷糊過去了。她突然睜開眼睛,眉眼彎彎,笑得比窗外的陽光還燦爛:“阮少棠,我覺得我的身體都好了,不再需要醫生了。”(WWW.101novel.com)